台灣山岳的印象

譯註:「台湾山岳の印象」作者是沼井鐵太郎,刊於1930.5.1的台灣山林會報 。1926年,甫來台的沼井,被砂岩、頁岩或粘板岩的亞熱帶台灣群山所持有的複雜、但在某處流洩著一定舒暢律動之美的地形所吸引,之後透過實際的山行活動,對台灣山岳的地形、山貌、森林、溪谷、光線色彩與雲朵的流動,提出深刻的觀察。

沼井鐵太郎(1898-1959),秋田縣人,東京帝大農藝化學科畢業,1926年來台任職菸酒公賣局,同年參與台灣山岳會的創立,至1936年返日為止10年間,曾負責台灣山岳會的會務、編輯,也熱衷登山,1927年帶隊首登大霸尖山 ,並引文「聖稜線」一詞,是台灣登山史上極為重要的人物。沼井文筆篤實而觀察細膩,本身亦是日本山岳會的有力會員,並留有多項首登紀錄。著有「台灣登山小史」、「仙人峠」等。

對曾經體會山的大與美的近代人而言

山中生活經常是憧憬的對象

特別是阻絕人間的高山、深谷

更是無限誘惑的自然風景

我認為其憧憬、其誘惑不僅是官能的而已

它是想融合於真正無垢的純粹原始大自然的心之躍動

利用周末禮拜天的一天健行郊山

也是因為多少想回歸清純野性的心之躍動使然

在這個意義上

我是個愛山、享受山行樂趣的人

剛來台灣時

首先感受到的

是從基隆往台北的火車車窗所見的第三紀層或更古老地層的群山

其高度雖低但頗粗獷

毋寧是以直線交叉的形狀、一副像是剛隆起又剛崩落般地骨感十足的層曡連山姿勢

這山姿事後經仔細觀察並請教專家的結果

知道了這是亞熱帶特殊氣候所造成的地形

一言以蔽之就是台灣的特色

但我的最初印象

首先是驚訝、接著是被好奇心所盤據

之後不久

我在閒暇之餘開始了台北附近的山林生活

向著彼時火車車窗所見的低而粗獷形狀的群山

在無人教導的情況下前去拜訪

這些地方和在日本內地所慣見的花崗岩或火山岩不同

乍見之下是不怎麼美麗的砂岩、頁岩或粘板岩的群山

眺望這些從山頂上看是豐富綠彩的群山與深入蕃界深奧處而最前列•第二列•第三列地逐漸高聳而行的連山

以及其或渾圓或尖銳如從刀刄中掉落的剃刀、又或尖聳如金字塔或如鯨背般的平滑等複雜的山線時

初始覺得哪有美麗哪有調和的疑惑之身

逐漸理解了這些群山所持有的複雜、但在某處流洩著一定的暢快律動之美

另外

我渡台後不久

旅遊了南勢溪烏來的山谷與溫泉

在那裡

內心立即被其蕃界的和平之姿、森林和溪流的非凡姿態所吸引

這是某年初秋的事

邀了二位山友去了南勢溪左岸支流的加九寮溪(スガニー)

登爬了從台北看來像美麗小金字塔的高腰山(蕃稱バボー カウヤウ,3250尺)

(譯註:一尺約0.303公尺)

從腦寮道往高原、越過意料之外的冷冽清水與趣致深而少許的樹叢

登上狹小的山頂

從頂上可見台北平野及草色美麗的獅仔頭山(蕃稱ビヤサン マライ)等

我們從此地往南沿著稜線

踏在若有似無的森林中蕃路

終於抵達暫稱抜刀爾東峰(バットル東山)、也是有點尖銳的三千尺級的一山

(譯註:疑是美鹿山)

然後像猿猴般地攀登樹梢後用小手遮掩陽光一望

南勢溪流域的原生林群山忽地浮現

雖是綠彩一色

恰巧的日光射來

其色相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高雅

綠塊中變成條紋

看得見幾條谷線

像南湖大山的一座山從其陰影處冒出頭來

非常美麗的景色

我在內地時

曾進入以森林和溪谷而名聞登山家之間的奧秩父山林

醉心於其平和的思索之美

但在這抜刀爾東峰

看到與其大異其趣、活生生大部分為常綠濶葉樹大森林所覆蓋的山谷

深感這就是台北山男的安息所

也是休養的場所

以往進入山林

常因山之美而變更預定的行程

那一天也不例外

從難坐的樹梢中依依不捨起身

勉強踏上下山的歸途

仗著長期在山裡培養的路感

一行人尋找著山南方向無人知曉的下行路線

剛開始還有像腦丁的伐木路

但路徑立即消失

傾斜角度變陡

距離日落時間已經不遠

而且踫到了斷崖的險處

變成必須左閃右躲

終於抵達了山谷深處的腦寮

之後一鼓作氣地到達烏來深處的吶哮(ラハウ)

(譯註:信賢)

日已黃昏

我們在三井合名會社的好意下

安排了台車搭往河川下游

當晚剛好是十五還是十六夜

台車行走後不久

搖晃的月亮照著趣致深深的峽谷

溪水閃爍著藍白光輝

山肌被薄薄月光暈染

呈現著無以倫比的美

就這樣

我們全身沐浴著月光

深夜回到了台北

那之後約隔半年的冬季

我們採取同樣的路線

但這次不下崖多的南側

改向東側找路抵達烏來的瀑布上方

當時從拔刀爾東峰山頂樹梢的眺望

是難以忘懷的印象

那非常珍奇而生動的雲朵擴散開來且掩蓋整個山谷及平野

只有二千尺以上的群峰

才能像群島般地浮現出來

而薄雲不時像觸鬚般地伸向峰脈而去

這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台灣山雲之美的一種

且是內地低山中所看不到的特色

談到雲之美

在台北市街

也時常看到內地所沒有的懸河、瀑布

亦即所謂流體的雲

飄動在主要是南插天山一帶到獅仔頭山之間的蕃界群山

那確實是非常棒的眺望

以前曾從大屯山頂看見僅観音山頂冒出頭來的廣漠無邊巨大之雲的流動

以荒漠川瀨之姿從東海(東支那海)壓湧而來的壯観

令人讚嘆不已

另更具大觀者

則是在霧社附近的立鷹及三角峰

(譯註:三角峰 在南投仁愛鄉梅峰農場 一帶,立鷹在博望新村上方)

對其紅紫光彩變化無端的夕照之雲的色彩、姿態、流動之美的極致

印象非常深刻

前述的高腰山到拔刀爾的山旅 

只是其中一例而已

在南勢溪方面還有諸多的深刻印象

內洞溪(ガットン)、阿玉溪的水流之趣

探訪每一個水源源流的山

與蕃人一起徘徊森林之中

用原生林中靜謐虔誠之心

登上近六千尺的北插天山(蕃名バボー ルペエ)

(譯註:此處誤記,バボー ルペエ係魯培山,北插天山正確拼音是バボー ルッペエ,蕃地地形圖標記為バホー タカイ)

或登上卡保山後(蕃稱バボー カボ;五千餘尺)涉越至大豹溪

或在高山杜鵑花開時

從烏來登上大桶山(蕃稱バボー ケヤウヌーヤン )沈醉於眺望之中

或在山峰、深谷紮營等等無法一一敘述

這些如今像懷念的繪卷般浮現心頭

以最近的印象來說

我的心靈泰半被阿玉山附近的植物景觀及由桶後溪越嶺宜蘭的有趣路線所盤據

特別是桶後溪在阿玉溪匯流點以上到源流的越嶺鞍部一帶的森林與溪谷的景趣

實在是非常難得而深具滋味的所在

如果我是風景維護的當局

我會把這裡視為第一等之地

因為這裡呈現著溪谷與森林最精彩的調和之美

總而言之

台灣的山岳森林非常繁茂

遠看有一種宛如巨獸般的生氣勃勃

在如此森林中登爬的心情、意料之外的明亮森林、各種美麗的山鳥鳴唱群飛、又或松鼠等不畏人地在樹上奔跑、鳥巢蕨(オホタニワタリ)或蘭花或蕨類等其他附著或纏繞植物的茂盛

實在是宛如樂園般的森林況味

穿越這些森林

站在茅草原或三角櫓上瞭望

四周遠近的山姿

遠比始終在光禿的山邊爬邊看還要壯麗、印象深刻而充滿著躍動的風景

這些群山時而綻放帶紫的綠光

時而呈現澄澈的濃綠

時而令人感受到燦然輝煌的燃燒般白光

或又時而與變幻出沒的霧一起靜默在灰色之中

我想

這些隨著幾乎是𣊬間的太陽及大氣條件而變化的色彩

是台灣山岳的另一大特徵

亦即是透過光的變化所呈現的色彩變化之美

我們充分品嘗這份特別華麗的山色變化

是在去年冬天到今年正月

和本會會員的小林勇夫、藤井兩氏一起去的合歡山、畢祿山下行立霧溪之旅

(參照本誌第三十六號小林氏紀行及台灣山岳𢑥報第一年第一號拙稿)

另外

我對於台灣山岳的顕著印象是岩山之美

台北附近亦有皇帝殿山(小粗坑山)、峰頭尖、鳳髻尖連峰(暫稱五寮尖山)、バッルト(譯註:疑是抜刀爾(バットル)的誤植)的岩壁等二、三千尺級恰好的美麗岩山

此一美麗透過登山者自身的攀登

更添增主觀的美感而得到接近永恆的印象

也許可稱為藉由攀登得到的陶醉美吧

而這些山或一般就台灣山岳登山的新技術方面

亦即攀岩是否適合及未來的發展

應該有機會在將來作一陳述

我想僅就其中一例的昭和二年(1927)夏天

我們進行人類首登大霸尖山(11,792尺)的事

稍稍描述一下

對於攀登大霸尖山所做的種種準備

特別是藉由當時的照片如何研究其攀登路線

在此無法詳述(請參照最近預定出版的台灣山岳第五號)

總而言之

我推測從大霸尖山的東南方到西南方之間的起登可行性

並進一步到現場作了充分的探査

從台北出發後第四天近中午的時分

走在接近一萬尺稜線的草原

在某一個山崖邊緣休息

從前一天就籠罩的雲霧

此時感覺稍有轉薄

因而稍作凝望

結果看到了彼方俄然突出一座黑色岩峰

面對如此殷殷期盼的景致

我大叫「看到了!看到了」

一行人嚇一跳也跟著轉往那個方向

結果在看到的岩峰的更左側又悠然聳立比它大數倍的大岩塔

我們不禁驚叫出聲

山頂有雲看不清楚

宛如岩柱頂天般地聳立的感覺

俄而雲霧又籠罩

其淒絕的山岩景色從眼中消失

就這樣

我們從休息地往目標的岩塊挨近

剛好在來到面對大霸尖山的輕緩隆起處時

真正的岩山終於短暫地霧開

其嚴然之姿

雖無霧中所見的魔之城砦的感覺

但其偉大的岩塊從基部直立

左右的山腹幾乎是一枚岩的斷崖

裡面有幾處被覆蓋的地方

水平層疊的岩盤

經過幾百幾千年風雨的洗滌

呈現出美麗的橫紋

記得在東南稜線的山腹處

聳立著想讓人命名為觀音岩的筍岩

然後其下方是容易崩落的岩石斜面

上方平均約有四十度傾斜

但到處均看得到垂直的線

看起來並不易攀登

西南稜和北側一樣變成兩段

但都呈垂直面

我們看到這大岩塊時突然反射地發出『實在是豪壯的山,太難攀登了』的絕望之聲

同時又不得不讚美大自然的巧奪天工

我們(蕃人並無攀登的企圖)隔天用繩索互相連結

盡可能採取合理的方法

由東南稜的中腹開始攀登

從而獲得了真實首登的喜悅

然而

今後會是誰站在那令人恐懼的岩頂呢?

即時我們再爬一次

也絕非易事

如此令人恐懼而又奮然的奇拔削落山形

只要不加人工雕琢

都應是我們台灣值得驕傲的一大岩石美

能與此類比的山

在內地完全沒有

聽說比台灣的山高一倍的喜馬拉雅的賈奴峰(Jannu)

和它頗為神似

比大霸尖山容易登頂但感覺良好的

也許是新高東峰吧

或者傾斜程度雖有不及

但中央尖山的尖銳及斷崖

以規模大小而言

應該是台灣第一吧

在次高山南面的部分斷崖

呈現著與加拿大落磯山的照片完全神似的壯觀

立霧溪的大斷崖從局部看

恐怕是全日本第一

偉大之物美麗

偉大的岩壁

其存在已經就是大自然之美

要言之

我們的島中

有很多高逾一萬尺的山、森林與溪谷的山、岩壁的山、令人憐愛的蕃人居住的山、受惠於亞熱帶氣候和特別是光與雲的壯麗變化的山、複雜但有一定律動的水成岩的山

這些幾乎都尚是處女地

或者即使有名也尚未像內地的名山般俗化

把這些當作是我們的驕傲

當成是我們精神及肉體高尚生活的糧食

而去愛護它保持永恆之姿

不就是我們的使命嗎?

藉此拋磚引玉披露拙文

靜待回響

(本篇是今年六月二十七日JFAK廣播演講的原稿加以修正)

(2022.7.30一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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