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霸尖山攀登記

(1936年田中薰的神戶商大山岳部從新達附近所見之大霸尖山,照片引自台大圖書館)

譯註:本文譯自中曾根武多『大霸尖山登攀記』,刊於台灣山岳第五號(1930.9.20),是1927.8.4中曾根隨同沼井鐵太郎一行首攀大霸尖山 的紀錄。此次首攀,沼井另撰有『攀登大霸尖山 -有關攀登之考察及實行』,並於文末留下膾炙人口的名言『神聖的稜線、大霸尖山 –次高山的真正縱走,究竟誰可以背負這樣的榮譽,訴說其真正之美?』。相對於沼井側重首攀的偵察、規劃及實行的方法論,中曾根的文章則多記錄性的旅記,對北坑溪古道也有較詳細的敘述,可互補參照。

這位沼井筆下『高大又勇敢』的中曾根,文筆平實,台灣山岳會會員,1895.1.30生,新瀉縣人,1915.3新瀉縣高田師範學校畢業,1919.12.4任台灣小學校教諭並派發嘉義廳嘉義尋常高等小學校,之後任職台南新報社,與豐守貢編有『台灣阿爾卑斯』一書。

(編輯者註:本文係連載於1927年7月及8月臺灣日日新報的記事而在作者同意下修訂並彙整的文章)

台灣山岳會創立之初,即對首攀大霸尖山抱著期待。該山海拔一萬一千七百九十二尺(依據五萬分之一蕃地地形圖),高度雖不及新高、次高等諸山,但其絕頂完全是前人未踏之地,且是突兀聳立中空五百餘尺的一大絕壁而四周環繞。以前測量隊及森林調查隊曾抵此山的肩部,但均未登絕頂。此山位於次高山脈中而在卑亞南鞍部(譯註:思源埡口)連亙中央山脈,在桃山 、次高、大雪、小雪等峻峰競峙中,僅此山像戴著土耳其古帽地沈穩浮出雲海而常讓登山者熱血沸騰。我們也一面思慕其姿,一面期待一定要實現攀登地經常不懈怠的研究及準備。

1927年7月,台灣山岳會的新高登山大致告一段落,因此決定在7月下旬到8月上旬的期間中進行首攀的壯舉。其預定路線是由新竹經井上溫泉、檜山後往大安北溪或大嵙崁溪的上游抵達目的之山的肩部
,至少花二至三天在附近野營,然後詳加偵察周圍的險崖,以能確實揭開其神秘面紗。倘受惠天候良好,則更策劃長驅直入縱走次高山,然後下卑亞南鞍部出羅東,或下志佳陽循大甲溪沿岸道路抵東勢等,氣勢可說意氣升天。大霸附近和大雪、小雪一樣,還蟠居著未歸順蕃,因此郡方面為期萬全乃組織搜索隊以添氣勢。我們也顧慮山路頗為險惡,準備了約五百尺登山專用的繩索。另糧食的準備也期其充分而豐富。

此計劃一經發表,不僅其成敗在知山者之間早就引起興趣,且也有新申請加入的人。但遺憾的是,我們除了一起在台北近郊山岳跋涉、鍛鍊體魄且氣心一致者外一律拒絕。亦即一行中除了生駒、沼井、古平、中曾根等會員外,再加上活動寫真班的台灣教育會的荻屋、相原氏兩名以及新竹支部部員若干人(譯註:活動寫真係電影之意),總數十餘名。但原本要參加的會員加村氏無法成行,所以臨出發之際,在生駒文書課長的斡旋下,台北一中的瀨古教師加入一行。該氏平素以勇膽著稱,和長於攀岩的沼井幹事一起成為一行極重要的力量。

(一)迄至井上溫泉

就這樣,大霸尖山登山隊一行(沼井氏因有事延後出發),在眾多會員的送行下,於七月三十一日清晨四點五十分,按既定計畫從台北驛出發踏上征途。在勇闖前人未踏之地的準備上,三張天幕及糧食皆毫無遺漏而準備周全地收納成兩個行李,各自肩膀上的背包內裝上防寒用具及日用品,每個都一副塞得快要破一般地鼓鼓的,看來頗沈重而艱難。

車中三小時的時間,都是目標大霸尖山 的話題而宛如做夢般地流逝。

七點半一齊很有精神地在新竹驛下車,安山視學、吉田理蕃課長等相關人士很多人在此等候。進入驛前的塚之家休息,和州當局進行種種洽商,期使萬無一失。期間中又暢談大霸尖山 話題。該山幸好全部都在新竹州管轄內,不像新高或次高需要與其他州做邊界的相爭,而且作為千古的處女之山,其威名連日本內地登山界都無人不知。因此就在州當局也極力希望這山在江湖廣為宣傳以期吸引登山者的當下,剛好有這首攀活動,所以其結果似乎就頗受期待而博得好兆頭。日程在吉田理蕃課長的盡心盡力下,先與蕃人商談後決定,第一天宿井上(イノウエ),第二天宿檜山(ヒノキヤマ),之後則是野營。

在此順利買齊不足糧食等物品後,就讓汽車疾駛往竹東(チクトウ)(舊名樹杞林 )前進。一行以生駒為團長,有以勇猛自豪的台北一中教師瀨古,有蛇類及其他動植物採集專家的古平氏,也有來自新竹對藝術有濃厚興趣的永田實君參加,還有活動寫真班也加入等,可說都是一時之選。沼井氏的晚出發雖令人遺憾,但深信他隨後就會追上一行人。

不久抵達竹東,再和郡的當局者洽商後出發。從竹東到上坪(シャンピン)有台車,車上的兩小時有遠近的蕃山英姿綺麗地為我們送行,其中有排入臺灣八景二十名內的五指山。從竹東出發的三十分鐘中,在往上坪的台車上看到它開展著奇異的山態。特地從竹東街嚮導至此的佐伯視學,將一行引導至高台並做說明:『那是本大溪郡的名山五指山 』。仰頭一看,果然像拇指立起般的五峰相互競峙,聽說以前有名列某某八景之類的。『攝影黨』啪嘰啪嘰的拍照,活動寫真班也橫移手把攝影(ハンドルを廻す)表示敬意。

抵達居蕃界入口要衝的上坪,是下午一點三十分。那個五指山 就聳立在派出所右邊,令人懷念。大家一面仰望,一面午餐充飢。從此地需轉為徒步,因此有先委請該派出所雇用人伕,但苦力的工頭在即將出發時才來,並一副倨傲地問到井上四里半的工錢想要付多少?回說一般一天是一圓或一圓二十錢,所以如果比照的話如何?但工頭說如果沒有二圓苦力是不會聽的,而且從這裡出發當天回不來,所以要兩天的工錢,完全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他們看著眼前堆在台車的行李,卻態度強硬而一動不動。不巧派出所的大人不在,只有女人留守。最後我們受不了,就用電話交涉從前方的十八兒(シバジー)招募蕃人前來取行李,然後三點二十分我們背包上肩從此地出發。居住在蕃界與平地邊界的居民竟然用這樣的手法困擾行人,事後聽說上坪特別有名,聽了之後深表贊同。這事很值得蕃地旅行者參考。

每天午後都會下的雨,今天雨雲卻只有遠遠探出頭後就立刻龜縮,是一如期待的好天氣。特地準備的雨具沒用上,身體和行李都輕快作響。

終於抵達十八兒。這裏是順路的第一個蕃界駐在所。一年到頭都有開番語講習課程,因此內台人(譯註:內地人與台灣人)聚集了二百餘名。也有氣派的蕃童教育所,另外更有甚之的,講習所的老師雅紀茲貝莉亞(ヤジツベリヤ)是被喻為現代女官(今樣辨の內侍)般的女中豪傑。現在雖已是四十五歲的徐娘半老,一生走來命運奇特,宛如就是一篇哀歌。其豔麗的羅曼史,從某位中間先生為了採藥而潛入蕃地被蕃人包圍而即將遭到馘首之際開始(譯註:中間為中野忠藏之誤)。頭目的女兒雅紀茲貝莉亞以中間之妻被迎娶且以紋面之顏成為台北通(台北雀)的熱鬧話題。之後二十年,在中間死後仍貞守節操,專心從事蕃童教育。以一介女士且是蕃人而仍得到老師身份的尊敬,也許至少是一件安慰事吧。

下午五點抵達位於高台的茅埔 (シイガオ)駐在所。在庭前的涼亭小憩,被即將日暮黃昏的蕃山靜謐眺望所療癒。心想再一下就到了,便疾行趕路。回頭一望,看到那個五指山 的裏側,相較於從表面所做的眺望顯得極為黯淡。不知是誰就命名它為『表面美人山』(表美人の山)。岩角處有蕃界第一的隧道,在排到隧道入口的出迎警官的引導下點著火入隧道內,長二百零八間的一大岩窟全暗,感覺沈重而悽愴。鑽出後,道路逐漸開始下行。不久溪的右岸可見井上溫泉,升起的雲靄不知是湯氣還是夕靄,腳步也輕快起來。在迴盪山谷的草蟬(ヒグラシ)聲送迎下,一個接著一個渡過九十二間搖搖晃晃的鐵線橋。下午七點抵達井上溫泉(糧食及天幕等七個留在上坪的行李,在一行從十八兒出發的四點過後,由蕃人及警手去取回。就這樣完成該駐在所轄管內的搬運而由前來岩角隧道前迎接的桃山 及井上的蕃人收取再送抵井上,已是晚上十一點)。

湧出溫泉的井上一夜,是安靜而愉快的團圓。寬衣解帶放鬆在建造成飯店式的小巧綺麗客房中的一行,立即向溫泉飛奔而去。溫泉是碳酸泉,帶著薄藍般的清澈,溫度稍低,因此邊側有讓它變暖的小湯槽。大的湯槽也有三坪大,滾滾流入的聲響立即和下面的溪流合奏著雙琴之樂,相當有趣味。晚餐的內容豐盛到令人覺得山中不可能出現的佳餚。因為這裡是山中唯一的慰安所,設備非常齊全而讓人住起來身心舒暢。

用一里四十分鐘速度邁進的一行勇者,在溫泉一面感受滑溜溜肌膚的舒服,一面相互祝賀健康地舉起啤酒杯之際,有電報打進來說,原本因有事想要放棄的沼井幹事今夜會直行竹東。成員終於要到齊,因此以生駒為首的大家高興得像得到百萬援軍。另外有會員林田氏的電報打來說『絕無髀肉之嘆地祈求成功』(譯註:髀是大腿,髀肉之嘆是指因為長久不騎馬,大腿肉又長出來,形容過著安逸生活而無所作為之嘆。語出自三國志屬書先左傳),致使大家一同益發意氣昂揚。

就這樣大家額頭相靠頻頻以地圖及警官為對象地進行大霸征服的計畫。第一晚在途中露營,隔天抵大霸肩部,第三天繞行此山巔一周,第四日就嘗試攀登等等,魂魄已經飄往深深秘藏十餘里外的靈山。回程也有人提議走卑亞南或大湖,再走相同道路沒意思或順道走二本松 道路等話題此起彼落,讓人不知何時結束。這裏海拔一千五百尺,相較於平地的確很涼。

(二)登上檜山

隔天(八月一日),一行人早上八點十五分從井上溫泉出發,打算登上距竹東十八里而位居深山的檜山 駐在所(海拔七千五百尺)。從井上起的七里半行程,剛開始是二、三百公尺的爬升,始終在山腹數千尺的地方上上下下,四處有冷泉湧出,山態漸入佳境。途中每一里或一里半建有瀨戶(セド)、松本( マツモト)、霞喀羅(シャカロー)、小林 (コバヤシ)、田村台(タムラダイ)、根本(ネモト)、佐藤(サトウ)等駐在所。在駐在所的邊界有送迎的警官或警丁,活動一個接著一個展開。十一點抵霞喀羅,目標的大霸尖山 可以從霞喀羅(五千四百尺)遠望。但一行人抵達時,因為霧深而未現其神秘英姿,僅隱約可見檜山 隱藏在山中。

從霞喀羅再往裡面已無蕃人,原本霞喀羅有四社,有很多的蕃人蟠居於此,但因大討伐而都避居鎮西堡 方面。不過其避難地土壤貧脊,所以又懷念起老巢,加上了解官方的溫情,因此僅只一個月間,就有四、五十戶回來,全蕃四社的人全部回來的日子也指日可待。

下午一點半抵田村台,收受野營用所分讓的米。在越過霞喀羅大山 鞍部之前所繞行的山腹道路,是像峭立般的斷崖。花兩天走到的上坪溪及霞喀羅的溪源到此止盡。擔任嚮導的警官說,此山有猴群,夜晚強行很危險。山中盡是白晝猶暗的密林,聽聞有野生的名產土當歸,一見之下,路旁到處有土當歸的樹木,一切都是原原本本的自然。

在可望檜山 位在西南方的地點上,回望來時路的群巒,鳥嘴山 及鹿場大山 一帶以其極濃的深綠圍繞著深谿。在佐藤小憩之際,被山的寒氣逼來ㄧ直顫抖而去換裝。不久似乎也過了溫帶,其垂直變化可以清楚感受。

就這樣,抵達檜山 時是下午五點。因為從來沒有由此踏破大霸尖山,因此由薩克亞金前來擔任嚮導的三十餘位蕃人,已經大軍壓境來到此地。因為即將要入山,當晚和嚮導的警官一起開始藉著地圖舉行盛大討論,並大致得到以下的結論。第一天,根據蕃人的說明,住宿他們的狩獵小屋。接下來在目標的肩部一泊,然後翌日做整天的偵查。幸運的是,天候為一行人大為放晴,下雨一次都沒碰過。出到駐在所前俯看山下,新竹的燈火隱約在西方可見。生駒兄好像大發現般地說,從這裡看到的新竹是非常美麗的天地。另外左邊也看得到燈台的光。聽說住在山上的人,總是會望著山下的光而日夜憧憬,但即使並非山中人的我們,也覺得非常懷念。房中火鉢熊熊的燃燒,寒冷到令人懷疑常夏的本島竟然有這樣的地方。明天即將要出發,能在床上睡的也只有今晚,安撫著明晚之後將是鑽入睡袋的顫慄心情後進入夢鄉。

(三)蕃山行-往Arentameheibon

隔天八月二日,此處檜山 是位於竹東郡蕃地中最深奧的駐在所,與大湖 郡的奧地結城(イフキ)駐在所是稜線上背對背的位置。就在讓蕃人分擔行李及作相關準備並要拍攝紀念照時,沼井氏趕到了拍攝地點會合。該氏徹夜搭台車到上坪,昨天也是決心夜行到檜山,但因疲勞甚巨而在田村台住宿一晚以養英氣,然後今早精神飽滿地加入一行。

就這樣一行人浩蕩四十餘名組成隊伍出發。為能統御蕃人,特別由薩克亞金駐在所的綿引警部補及中村巡查隨行。現在剛好是小米收割期,因此也無法專找強悍的蕃人,所以有六、七十歲的老人及十五、六歲的人。其中也參雜了兩位十七、八歲的少女,是可愛純真的姑娘,而且總是讓話題熱鬧不斷。這曾是以前頑抗官方導致最後四社全部避難薩克亞金方面的霞喀羅蕃人,但可能無法抵抗文化之風,一位少女帶著口琴,休息時或步行時都不忘吹奏。曲調簡單但正如進軍喇叭般勇猛而令人懷念。途中中村兄介紹一位執霞喀羅蕃牛耳的老人,名叫馬來泰坤(マライタックン),但如今已失去當年的意氣風發而顯得非常從順。

行進主道約二十分後終於左轉進入山中。一面沈浸在木香及清新的空氣中。約三十分鐘後穿出抵達稜線,此處蕃語稱Nekkoi(ネッコイ),是一片矮小的草地。眺望之下,前面是八、九千尺級的群山重疊,左方目標的大霸尖山 之巔(譯註:此處是小霸尖山,大霸尖山並看不到),可以窺見稍稍冒出二、三尺高。右邊次高宛如駱駝之背的山形也大致可以想像。進入山之後開始得以眺望的大觀,讓大家經常按著地圖看得出神。蕃人們果然也對泰雅發祥地靈峰大霸尖山 一直連呼Pa-pakku(パーパック),更加刺激一行人的雄心壯志。

從此處朝著腳下的溪一逕地陡下約三十分時,溪畔有一個快要枯朽的蕃人狩獵小屋。在細溪旁短暫休息後,徒涉後攀抵密林的陡坡上一看,又是草地的稜線。就這樣上下數回,其中甚至有四、五十度的陡坡。陡坡及茅草隨著接近溪而愈顯陡而長,快滑倒時就抓住茅草支撐。這時手比腳還要拼命,不過這茅草中隱藏著鬼薊及一般稱為『生蕃也哭泣』(咬人貓)的毒草,一碰觸這毒草會感覺非常疼痛,因此精神的緊繃非比尋常,即將滑倒時手被薊刺到的悲喜劇此起彼落。我在陡坡時終於被這生番也哭泣襲擊了,眼見手腕一直腫大,給後面來的生蕃看,他說用鼻涕抹一抹就好。想說擤鼻有點奇怪,就用嘴巴舔一下,結果殘留的毒移到嘴唇讓人痛的叫出來,於是生蕃也苦笑著點火材幫我燒一下。

馬達拉溪的赤錆色流水以及快要崩落的斷崖,讓身處山中的氣氛不時湧現。斷斷續續聽到的少女口琴聲也嘎然而止。他們看來也全神貫注地認真起來,要抵達看起來就在眼前的稜線卻必須下到深深的溪谷。整體而言,本島的溪河不論大小,都帶著深刻味道而被急轉直下的陡坡所挾,這從地質及氣候上是無可奈何的事,也如實顯示出一年比一年更深入切割的水成岩質的特徵。再加上雨量多,這種感覺更加深刻。在有巨大松樹的一帶是宛如及胸的陡坡,同行的相原君跌落二、三十尺,讓一行人膽顫心寒。

內地的登山界也漸漸一逕地朝滋味深刻的路途前進,脫離征服山頂的層次,朝雪地登山、攀岩以及更進一步的溯溪前進。相較之下,本島的登山界實在令人有寂寞之感,但也可想像未來將會到達這樣的領域。這時本島的溪流將到處開展著內地無法跟隨的神秘之境吧。說山很深也不過是未達八千尺的稜線上下,但湛藍般的清冽溪流洗滌極其濃綠的山裾而飛濺的姿態,令人思及清淨無垢的境地。橫渡溪水或沿溪行五、六次時,這樣的感覺越發深刻。下午三點左右,抵達第一露營地Arentameheibon(アレンタメヘーボン)。

此處位在稜線的中腹,距溪底上爬五、六町,有徒具形式的蕃人狩獵小屋 五、六間散在。從側面看都呈現ㄙ字的形狀,為我們八人提供的小屋 則稍微大一點,但正面長度僅有一間半,深長不過五尺多,是僅能防範雨直下而來的結構。三十餘名蕃人一抵達的同時就開始作業,爬樹的人像猿猴般爬到距樹梢二、三尺的地方,亮起番刀砍斷樹枝,剝開數人環抱的大檜木皮作為蓋屋頂之用,手腳的快速俐落令人驚嘆不已。僅僅三十分鐘的時間,我們的小屋 就堆疊了五、六寸的常綠細葉,綺麗的大自然床褥就此完成。帶來的天幕搭在小屋下充作行李小屋,住宿的整備於焉完成。在中村巡查指揮下盛滿的晚餐也分配給各人。海拔八千尺,幸運如預期的天候,感覺不怎麼冷地八人都朝東睡地一躺上床。瑩澈般的上弦月掛在樹木之間,盈窗之月是風流之一而可充作飽滿詩囊的好材料。但這小屋 既無窗也無戶,真是名符其實的四野全開,月亮也可完全窺看。

(四)抵達大霸尖山野營地

八月三日,在我們高喊快哉首攀的背後,有著各式各樣的費心及準備。其中隨行的綿引警部補和中村巡查,其獻身般的照顧令人力氣倍增。特別是中村巡查隨心所欲地叫喚三十一名蕃人及二名警丁,從炊事到行李所有事物都一手包辦。第一野營地的三日早晨,早餐真的很早地在清晨一點就煮好並喧嚷地叫大家起床。因為太早了就拜託說再休息一下而同樣在太陽出來時出發。早上六點整隊成長蛇陣列自第一野營地出發,道路立刻陡下行進Karei(カレー)溪右岸。途中和前日一樣氣喘吁吁地上下三、四個稜線,時而橫切茅草原,時而呼吸落葉鋪滿的密林中白晝如暗的靜寂氣息。就這樣從Karei溪將盡的地方一逕地攀上如馬背的地方後抵達稜線。距離稜線僅一里多,但卻花了兩個多小時。越過一個山丘後是暫休的陡坡。回頭一望,遙遠的右方連名字都令人懷念的鹿場大山,隨著每個步伐而現出高而深的身影。一行人只是毫無理由地被開展的山岳之美所誘而前進。終於上抵此處,海拔九千餘尺而四周的眺望全然一變。

攀抵上來時是八點十五分,西北方鹿場大山 唯我獨尊地山態悠悠堂堂擺開群裾,遙遠北方的地平線上,觀音 、大屯、七星的山景漠然飛舞中空般地浮現出來。而眼前的李棟山 、基那吉山 像衛士般鮮明地隨侍在側。又,從結城通往大湖(タイコ)的蕃界道路像腰帶般散見於中腹,一切簡直就像一幅畫。

心情暢快像消遙在開放的天上樂園般地在箭竹中或草地間向南前進。上下幾個山丘後道路轉東,這讓相信目標的大霸尖山 會在南方的一行人狐疑地吃驚起來。山丘的凹地中有幾個池塘,蕃人說這裏鹿和山羊會聚集,便瞪大眼睛並緊握槍枝地向前行進五、六町,其認真的腳步果然令人相信蕃人把酒和獵物看得比性命還重要。

十點左右終於抵達晴天裏才看得到大霸尖山 的肩部,但山隱在濃霧去來頻繁且深而神秘的深奧之處,未現出絲毫片鱗。在其稍稍前面處午餐後,穿越東北稜線下方並與由鎮西堡 而來的登山路(蕃路)交會。這一帶更是天上的樂園,當今盛開的所有高山植物百花亂綻,鋪滿著白、紅、紫的毛毯。對因新高的高山植物幾乎被採光殆盡而悲觀地認為台灣已無像樣花海的人,真希望讓他們瞧瞧。

中午十二點四十分,山愈發逼近。被腳下大片的斷崖誘發好奇心地將顫抖的腳挨近岩角一看,就聽到沼井兄的叫喊『看到啦!』。一同凝視濃霧的彼方,果然有看到。就在驚訝的當下,左邊立刻又出現一個更大的岩塊。誓死一定要攀登大霸尖山 的一行人,被這怪異之姿一下子嚇呆了而面面相覷。

原本大霸尖山 就以泰雅族發祥的靈地而長期備受敬畏。日常生活一切皆以迷信或信仰解決的蕃人,不光是進入此一神聖的靈域,連登頂這件事,從來都被視為極為危險之事。加上各種調查隊的連番攀登都無法攀上此一峭立的斷崖而抱憾以歸,更加深他們自尊心上『這是我們的靈地』的情感。聽到雇用三十一名蕃人的我們又要去大霸尖山 亦即蕃語所謂的Pa-pakku,他們就主觀認為又是到肩部然後無功而返,並常常像口頭禪般碎念以前新竹的Maraho(マラホ)(知事)也來過了還是不行的事。

被看見大霸的聲音所鼓舞,十二點四十分出發。從此處向左方可見的凸角東側幾乎匍匐攀爬而上。這可說是接近神秘殿宇的試煉險崖吧。攀抵而上的前路綿延著如穩重波濤般的連嶺。就這樣上下一小時,下午一點四十分,終於抵達久戀的大霸尖山 北方的肩部。

站著先仰望西側,是直下三百餘尺的斷崖,而且是仰角一百零五度的覆蓋著。吹來的寒風凝結,讓斷崖的一面濕漉漉,不時如大竹管漏水般地垂落雨滴。西方的斷崖長三町餘,試著沿其根部步行看看。右邊是大逞其暴威後的洪水崩落般岩石,一瀉千里地令人一步一步走來膽顫心驚。幾乎稍被山靈威脅一下就會昂奮,失敗也就都歸因於此。於是冷靜地相互告誡,面對西側的斷崖而在西北側勉強免於岩石洪水災難的台灣冷杉純林中,終於找到根據地而得以安頓下來。

之後的約兩小時,立即快速地進行各種作業,三張天幕搭在一萬一千尺的地方,和蕃人共眠的住宿地也整理出七、八個,奮亢的精神也逐漸冷靜下來。想要去山看看,於是就和沼井氏兩人拿著最堅固的繩索(百尺)外出,這是為了熟悉山岩之故。行往西南稜一看,在直下五、六丈的巨岩間,垂下一根繩索。這是約兩週前高等學校的學生來時留下的。學生們在出發之際,沼井氏有傳授攀岩的要領。因為有實際上要確認選定在什麼地方的目的,因此我們就朝巨岩的縫隙正式攀登。亦即相隔五、六尋兩人相互結繩而一個個行動(譯註:一尋是六尺,一尺0.303公尺,一尋約是1.818公尺)。攀上二丈左右一看,終於抵達學生留下來的繩索前端。拉一下看看,因為曝曬在風雨中,長度整整有二尺左右,令人心情惡劣。登山時殘留長的繩索是登山道德上不應的作為,因為這會伴隨各種危險。

雖想攀到上面,但大岩石的狀況大致已經了解,所以就直接下來。距日沒還有些時間,通過岩石的洪水間,在有三疊榻榻米寬的巨岩上重重地下腰休息,並默默地仰望身旁聳立的大霸尖山 絕頂。兩人一逕地讚賞偉大的山岳之美。山頂不時落下尚處活動中的岩石,並發出鏘鏘的尖銳回音。每次落石時,血液都彷彿一時凝結般地顫抖不已。

就這樣兩人回到營地。此營地就在斷崖的正下方,因此僅幾分鐘即可輕鬆抵達其肩部。這次的成功原因之一,確實就是歸因於選定這裏為根據地。

這裏海拔一萬一千餘尺,野營之夜特別安靜。一面抓起熊熊燃燒的大木頭,一面心裏描繪著即將到來的攀登時刻。偵查東南面再攀登稜上數段後匍匐岩棚上的生駒、瀨古、古平諸氏的感想是,南面稍微有攀登可能,但東面完全沒有機會。雖然按照計畫明天一天將作四周的偵查而幹勁十足,但前途不容樂觀。寒冷刻復一刻地襲來,火越發焚燃,蕃人們聚集一起,蕃女也吹奏起口琴。口琴的名家相原君焦躁地想要吹奏拿手的一曲,卻吹出似乎完全走樣的奇怪曲調,蕃人們也一副吃驚地豎起耳朵。和已經完全熟稔的蕃人們,之後的兩小時熱鬧地談論著太古時代的奇珍異聞。紅寶石般的Fuzinga-(フジンガー)(蕃語星星的意思)滿天輝耀。瑩澈的上弦月掛在台灣冷杉的樹林上,打開帶來的威士忌瓶栓,還調製了熱檸檬威士忌。仰頭一望,峭立著的目標大霸尖山 斷崖,宛如自然的大城郭般聳立並睥睨著想要一窺奧秘的一行人。

(五)大霸尖山首攀

大霸尖山 的山巔真是獨立不羈,可用『渴慕』一語道盡登山者的心情。千古以來默默一逕地聳立在森然大自然正中央的偉觀,實在無法言喻。從肩部向上目測約三百餘尺,而且腳下是無比恐怖的大斷崖。其中最駭人的是東北面幾乎是垂直的崩壁。蕃地地形圖五萬分之一中標有一大斷崖 者即是此處。西面的崩岩是四十度,東南面也差不多是同樣的角度。絕巔即以此為群裾而虎嘯天空,因此和從來的照片所想像的在平坦之地上突兀的山頂是完全不同的。一旦接近,則其周圍實在大到無法收進鏡頭內,而如果遠觀,則如永久黑暗般全黑而過於殺伐無法成畫。完全超越人工之處就是它發揮真正價值之所在。崩落的三個方位中,東南面似乎自古活動得最早,巨岩生苔,其間甚至長有針葉樹的密林。其次是西南面,東北面是處於最危險的狀態。如果此山巔有最後,那就是埋進此一東北面的溪谷的時候吧。

跟據前一天的偵查,大致對岩質已有所了解。岩質是粘板岩,其脆弱程度可以想像。但東南面幾乎是頁岩而非常堅硬,如果是風化的粘板岩,則是無法下手的麻煩之物。但岩石堅硬這事,實在比什麼都讓人心安而高興有好兆頭。

四日是即將要分勝負的日子。勇躍的一行人早上五點抵肩部的地方迎接第一道旭光,然後回返吃早餐時,整個天空像拭淨般地晴空萬里,而撲撲的寒風吹拂臉頰。今日一日想要奮起盡情發揮,因此帶來的三十餘名蕃人幾乎沒有用處,於是就允許其中強悍的十名去打獵,他們非常高興地分成兩隊在薄暗中立刻外出。

早上六點準備就緒後出發。因為想先盡情地看四周的大觀,因此就抵大霸尖山 的西南肩部。天空何其幸運地萬里無雲,根本就是『日本晴』(譯註:萬里無雲且視界良好的日語說法)。遙遠的東方從北起,以三星、給里洛 、巴都諾夫的七、八千尺級為群裾,像大牛般的南湖大山沈穩地盤坐,接下來是中央尖山、畢祿山 等中央山脈的群山,以紫紺的裝扮神聖地浮出中空。去年踏破南湖大山的生駒及瀨古兩氏,以無比感慨之姿凝視著。近在眼前的有桃山,品田山的後面可見如駱駝之瘤的次高山。每座山皆是如響斯應的態勢。大雪、小雪的連山也在右邊可見。又從北往西,則有西丘斯山 、基那吉山 、霞喀羅大山 、鹿場大山 的群峰在腳下起伏而令人懷念。四周盡皆是山,而我一人則不禁高高地被誘入羽化成仙的幽思。

眼前聳立著圓頭塔狀的小霸尖山。攀登此山並非今日的第一目的,但因有從其山頂偵查大霸尖山 的必要,而且眺望上也被看起來很難攀登的山貌所誘,就突然湧起一股熱血地想一口氣沿著稜線朝小霸尖山 而去。正對面看起來似乎不可能攀登的稜線,來到現場一看,其岩角的配置很理想,即使沒有繩子也很容易攀登,而且其攀登雖短但愉快至極。

小霸尖山 的山頂上,看到了大正四(1915)年六月卡澳灣(ガオガン)『支廳長心得』丸田九郎氏等飲恨無法首攀大霸尖山 而想至少攀上此一山頂聊以慰藉的當時名片(譯註:心得係下級人員代理或輔佐上級職位時的職稱),大家全都漂著悲壯之感。空瓶中的名片準備周全,連『萘』(ナフタリン)都有放入(譯註:萘 (Naphthalene)是一種容易揮發的白色固體,也被稱為白焦油或是焦油樟腦,常被用為樟腦丸和防蛀片),因此墨水的顏色或紙質一點都沒變。我們一行也在名片上寫下如次的文句而放入瓶內『此後將朝大霸尖山 前進,成敗固難預測,惟擬將同樣在山岳上精進的氣魄昭示後人』。即使是小霸尖山,我們一行是第三次登頂,而第二次登頂的,是十天前同樣以首攀大霸尖山 為目的前來卻鎩羽而歸的台北高等學校的三名學生(西尾、森脇、國分等三君)。心思馳騁於和宇宙所有的森羅萬象戰鬥而不悔恨、不焦躁地孤軍奮鬥的勇猛山靈上,但因爲此峰途中所湧現的雲霧,而讓我們悔恨地仰望堅守千古神秘殿宇而未曾敞開的大霸尖山絕頂(聽說台北高校的諸君也未能從小霸尖山清楚看穿大霸)。

回到正題。從西北稜眺望大霸尖山時可以清楚看到幾段的橫紋,然後其上沈穩地安置著山頭。西北稜的第二段及東南稜的基點有直立的奇岩。兩者皆是大小兩個並立,遠望像深富慈悲心的觀音像,是頗為自然天成的壯觀。西北稜的基點中有森林調查隊所留下的木牌,是殖產局的大石技師(山岳會員)所豎立的。前述呈現橫紋的各個斷崖的高度,短則二、三丈,長則五、六丈,僅從眺望來看,東北及西北兩面是完全無法攀附。從西北稜的觀察上,在台北時的領隊沼井氏等人的預測完全正確,東南稜的平均斜度最緩而在攀登上有機會,而且前一天隊長生駒氏等所偵查的稜線,如果就是這個稜線(事後了解是同一稜線),那在攀爬上是可能的。

確認前述的推測就是今天的工作。於是一行下小霸尖山 回到大霸尖山 的肩部,以嚮導蕃人為前導沿著山的南面森林之間抵達東南稜第三段附近。這之後是大斷崖 無法橫攀。然後因為除此之外沒有可搆到岩石的合適場所,所以決定登抵昨天探查的段層後向前偵查並調查攀登的狀況,之後再好好地休息。

在休息期間往東面的斷崖窺看,全是千仞之谷。蕃人也來幾名嚮導,但喊聲『幹活吧!』然後站起來的只有我們和警官,蕃人全部都驚慄不動地沒人參加。木村警部補為了管理這些蕃人被留下來實在很感謝,但在即將成功的當下對他實在是可憐至極。沼井兄稍微思考之後,將隊伍一分為二,綿引、永田兩氏由他自己率領變成一組,我們的組以瀨古氏為前頭,其次是生駒、古平兩氏,我擔任殿後的工作。這是考量攀岩的性質、人員、各人經驗技術、體重以及精神方面等種種條件下的編組。聽說沼井兄從以前就一直最重視此點而相當費心思。各組也在各人之間相隔五或六尋而以繩索相繫,這是打成繩圈結在腰上到不會鬆脫的程度,就這樣一條繩子大家相連結。講到使用繩子,生手一般會認為是把繩索拋上去掛在岩角等處然後手拉攀登而上,但所謂合理的攀登方法並非如此,而是以繩相連的組員一個個從前頭開始攀登,其他人在有人攀登中要靜止不動,使攀登者萬一發生狀況時可以拉緊或綁附其他物件防止其跌落。亦即從頭到尾都是自立攀登而且是以組相互幫助的最確實及力氣最經濟安全的方法。

從出發點到抵達接下來的第四段岩棚為止的斷崖,並不那麼危險,也沒必要強行用到繩子。但這是比較上的說法,截至目前為止曾登抵這裡的人只有石田貞助氏一人(現大湖 郡警察課長),連這樣都被傳成是頗為冒險的事,再上去就根本不可能。現在站的岩棚,在凸角的地方呈三間左右的寬廣水平,左右亦即東面及南面稍微狹小,但延伸約一町左右。向東是沼井氏的小組,向南是我們的小組攀附去察看,結果是除了需要極大的勇氣外,不管哪一組上方都沒有手搆之處。回返後在此稜角碰頭的兩組人馬,先休息一下恢復冷靜,然後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非得匍匐攀上這稜角不可。此稜角基部凹陷至五、六尺高,上面穩穩立著六間左右有凸角的堅硬岩石。岩石左邊是淺的陡峭岩溝,這看來稍微可以利用。雖然攀爬上去不知上面究竟會是如何,但如果除此之外已無別的路線,就下定決心非如此不可。

起初是沼井氏踏在永田氏的背上嘗試攀登點,但有點不順利,他說有必要離開一點好好觀察,所以就站在凸角的岩棚末端,強力叫喊著種種有關攀登的意見。這個時候,瀨古氏精神十足地說讓他試看看,就以我的背當踏台地攀登凹陷地方的上面,在一點一點上攀之後,聽從沼井氏的指揮橫攀岩溝的方向。不論上面或下面的人都非常認真,萬一滑落就不得了了。瀨古氏拉的繩子接觸到右端的岩石之後,像捲繞般地慢慢的拉上,即使似乎有冷靜下來,但因為是頭一遭所以還是非常亢奮,領隊也頻頻用聽不清楚的聲音提供意見激勵瀨古氏。岩溝最後的地方看起來也頗為困難,但拼了命的瀨古氏終於克服該處而抵達安全的休息場所。其岩石上方寬度勉強可容一到二人坐著,從一行所處的位置來看,因為岩石突出而看不太清楚。岩棚朝東面向上延伸約二間寬一尺左右,從該處起立著約一丈的斷崖,其上有大株的高山杜鵑紮著樹根,該處從西北稜眺望是在第五段。

無論如何,先登者通過此一難關後,後面的人就相對輕鬆了。瀨古氏稍為向上偵察,並樂觀告知上方有森林、斜度也變小,所以到山頂上應該沒問題。如此一來,原本打算只想偵查而已,就變成是正式登頂也可以了。而且也不想失去此一緊張的機會,在領隊『好!試看看吧』的聲音中,一同更憑添勇氣。從出發點用繩子拉上來大家為登頂所準備的檸檬果粒及巧克力,並將之塞入各自的口袋內。

生駒接在瀨古氏後面匍匐爬上去,然後是古平氏及我的順序,我們的組終於抵達了這第五段的地方。不巧在一行開始攀岩時,靜靜下起細細的霧雨。這是山頂被征服所落下的淚雨吧。就這樣沼井的那一組也和我的繩子連結一起,該氏擔任主要的殿後角色,在相互激勵的情況下一步步向上攀爬。腳下是千仞的斷崖,可說是乾坤一擲的大膽特技吧。

如前所述,用繩子連結的組,是一個個行動的,一人在行動的時候,其他人全部靜止不動以防萬一。所以一個組要全部都攀上岩石需要花相當長的時間。此一共同動作不僅在登山,在所有處世上都是很好的教誨。亦即一人的失敗會是全體的失敗,因此行動的人必須避免造成別人的困擾,其他人也要預防萬一地對其一舉一動都要相當細心地提供建言,而且這行動一步錯就攸關生死,所以彼此都非常認真。

前頭的瀨古兄抵達第五段的岩棚之後,在殿後的我抵達之前要花很長時間等待。因此瀨古兄及生駒兄因為寒冷顫抖而一付很難呆立不動的樣子,於是在我一抵達後就立刻朝山頂前進,並為後面的組在大高山杜鵑?的根部上綁好繩子。

從此起茂密生長著高達二丈的細竹。押開前進時冰凍的手接觸到箭竹的露水,感覺冷澈脊髓。穿過這裡後,一丈高的岩石幾乎垂直分成兩段地阻擋前路。稍稍亢奮的我們已經上火地蠻幹攀登上去,這樣的地方記得還有一處。一來到這上面來,絕頂就已近在眼前。想起這是連夢寐間都無法忘懷的千古以來尚未印有足跡的地方,哪能呆呆的直立不動呢?從盆栽般的台灣冷杉的樹枝飛移往岩石,再從岩石往樹枝後,終於匍匐爬上有四疊榻榻米大小的山巔大岩石,時間是四日中午十二點十五分。

因為過於高興和寒冷而顫抖,無法靜置不動。後面的組也終於以徹底緊張的容顏出現了。相互祝賀彼此的奮戰。歡喜的叫聲喧騰了好一陣子。我們現在就在大霸尖山 的絕頂,尊貴而神秘的門扉已經被我們打開了。這樣一想,胸中鼓動著感謝與感激的奔騰血潮而無法自已。就這樣一同在生駒氏的起音下,三唱貫徹雲霄的台灣山岳會萬歲呼聲,這是大霸尖山誕生以來在山上所發出的的初聲吧。

台灣山岳會有志之士起草大霸尖山 首攀的計畫,是設立當時的大願望。前人未踏的大霸尖山 威名,連日本內地登山家間都知曉,甚至謠傳今夏從內地來的優秀登山家都是為此山而來,給本島登山界帶來很大的震撼。而把登山誤信為單純的冒險,是不親近山林者容易陷入的共同弊病。我們企劃的這次舉動,各方面似乎都覺得非常危險,從沿道的各駐在所一開始都用『那座山不行去啊』的口吻伺候我們即可知端倪。我們互相幫助合作而得以獲取這樣的成功。然而說是互相幫助合作,但對於沒有力量或技術的人,我們也無法簡單將生命託付就攀上斷崖。為了大霸尖山,我等有志之士都盡可能科學而合理地鍛鍊身體與伎倆。也因為我們甚至有倘若我們這樣的組都無法成功,那本島登山界的攀登根本就是絕望的自信,所以也以萬全的準備在進行。

大霸尖山 的山頂比想像中還要寬廣,大體呈倒S形,東西橫亙而岩石間有台灣冷杉、匍匐的玉山圓柏,高山杜鵑也點綴其間,令人有敷石之妙、天人舞蹈之園的感覺。倒S形的中央就是絕巔,這裏呈現幾何學峭立的大岩石累累,無比錯綜地相互重疊。停留在此一小時,在來去不定的雲靄中一面盡情地欣賞天上的大觀,一面和在第三段架三腳架的荻屋、相原兩氏的活動寫真班相呼應地,急著想要將此奧秘之地收入相機內卻無法盡如人意。此處為了紀念首攀,在山頂的大岩上再堆疊約三尺高的石頭,並將帶來作為標記之用的赤旗綁在折下的樹中而在積石上高高的飄揚,然後將紀念的名片插進岩間後萬分惋惜地踏上歸途。

下行的道路因為已經清楚,所以遠比上來時還要簡單。亦即到難關的正上方為止都有繩子捲肩而下,然後在該處將二百尺的繩子繞在樹根後,變成兩條綁緊下端再垂到下方寬廣的岩棚,然後一個個依靠此繩下來。下來時手握繩子腳支撐岩面,最下面的凹陷處很短,所以沒必要將繩子捲在大腿滑移下來。此一難關全長約七十尺,途中三十尺與四十尺的裂縫,是最初瀨古氏攀登的柵垣,有必要一人在此靜止不動地操作。最後下來的是對繩子能巧妙處理的沼井氏。在被寫真班和警官蕃人以及誠心誠意焚火與煮午餐熱鬧迎接時,所有人都揚起青春的聲音,滿面是閃亮的笑顏。

就這樣回到懷念的露營地,時間是下午四點過後。此時剛好外出狩獵的蕃人雅巴歐那坡(ヤバオナボウ)、塔屋那烏依(タウナウイ)、尤幹謝茲(ユーカンセツ),三人射中五尺長的台灣長鬃山羊回來,讓意外的凱歌響徹台灣冷杉的森林。

成功首攀的四日夜晚露營地,一變而成華麗的歡樂城。以大霸尖山 的山巔為中心,今日整天想以此活動而外出的一行人中,蕃人僅參加七、八名。強悍的蕃人外出狩獵,剩下的則吩咐他們把營地整理得住起來更舒服。搭起的天幕是在傾斜地,和在榻榻米上的感覺很不同且偏向一方,所以第一晚睡起來很拘束。但在一天的作業下,這個不便不僅消除了,連四周圍都讓人耳目一新地清掃乾淨成為一幅綠色王國,讓僅借住今晚的宿地變成清新到令人奢侈浪費的地方。此外,用來享受夜晚歡眠的圓木堆積如山。在前人未踏的山頂上插上紀念的赤旗這事早早傳到蕃人耳朵,每個人都很吃驚而態度也變得極度殷勤。他們不僅把那山頂視為泰雅族發祥地的傳說靈地而敬畏有加,而且堅信根本不可能攀登。對於無視於此傳統而開拓他們靈地這件事,一行人起初在內心非常警戒,但沐浴皇民化的蕃人們已經沒那麼頑迷。對山的敬畏之念突然移轉到我們身上,他們口中念念有詞說,台北的Maraho(マラホ)(頭目或酋長的意思)是他們所知道的人當中最偉大的人,並圍在有參加登頂的綿引警部補中,像小孩子要聽故事般期待地謹聽著。

在營火周圍發出哎呀聲卸下感激的草鞋時,原本緊繃的氣氛一下子鬆弛了下來,也感到擔在雙肩的重荷突然卸下來的輕鬆,相互熱衷地談論苦心突破的話題。一等射中山羊的蕃人自豪地在獵物前拍完紀念照後,五、六個蕃人就亮起蕃刀挨近開始料理。在切腳、剁首等瞠目結舌的活動持續約十三分鐘的期間中,也有蕃人將腦髓挖出一付美味地直接吃掉。

料理後的肉被做成咖哩飯。手一拿起檸檬威士忌的祝杯,心裡就波濤洶湧。我們的成功確實是天時人和,出發以來不曾下過一滴像樣的雨。起初有覺悟要在大霸尖山 的肩部至少野營三晚,甚至預想途中的風雨而準備了十天的糧食。但天氣幸運的好,萬事比預期的還順利的進行。特別是目標的大霸尖山 攀登路線和預想的完全一樣,而得以立即攀抵最前面的稜線,這可說是天佑的幸運。像銳利鐮刀的上弦月掛在台灣冷杉上。四周歸返千古的寧靜,只有營火的周圍越發喧鬧。

(六)離山-經結城、上之島往苗栗

隔天五日,是結束回憶特別多的野營地踏上歸途之日。想要把兩日的行程一天走完地一口氣回到有人住居的結城駐在所,早上六點,以活動寫真班當前頭地出發。第一次抵達肩部時像惡魔般令人顫慄的大霸尖山,也終於要作道別而令人懷念。何況是一想起這是前人未踏的靈地而首度只為我們一行敞開,就有萬般的不捨。

站在西北的稜角撫觸像冰的山肌,再度喚起即將歸於沈默的山靈,用『再見!大霸尖山之巔』告別,從鞍部攀上稜線,朝對面的山頂前進然後回頭一望。何其幸運啊,爽快出現的大霸尖山偉觀!仰望時過於垂直而竟能攀上山巔,實在宛如做夢一般。凝視之下,我們昨天立起的赤旗自豪地翩翩飛舞。活動寫真班也立刻用望眼鏡將之收納進鏡頭,然後全員再度高唱凱歌祝賀事成。幾千隻岩燕繞著赤旗高低飛翔更添景致。它們是因為被初次站立的山上闖入者而大吃一驚吧。

在十點前逍遙花海的心情下,一直被大、小霸尖山 歡送而踏上歸路。蕃人們除了行李變輕外,加上今晚也可以回到蕃社,因此歡喜而勇健地輕快下山。很快正午就抵達第一露營地。午餐後下午一點出發,越過幾個觸胸的陡坡,一逕地疾行趕路,下午六點抵達結城駐在所。

這個結城是大湖 郡最深奧的駐在所,距大湖街十九里餘,位居相對竹東郡最深奧的檜山 駐在所的重要位置。從檜山出發入山時事先有做預約,但因完全無法預估何時歸來,所以結城的所員對意外的到訪頗為困惑。剛好準備的糧食有剩很多,所以就僅僅借用房子,由中村兄指揮警丁進行最後一次的炊事。於是就立刻用電報向後藤會長、木下副會長報告,也完成向總社通信後稍事休息不久,晚上八點左右,中島郡守因為和生駒兄頗有交情的關係,特地從茂義利送來啤酒,在山中心安的情況下,當晚歡談至清晨零時左右。

六日,被喚床而跳起來時,日頭已經很高。今天預定突破十四、五里到上之島溫泉,因此慌張地隨意吃完早餐,在完成嚮導工作的蕃人歡送下出發,時間是將近早上八點。

道路是沿著腳下經常可見而注入大安北溪的馬達拉溪及北坑溪的左岸前進,從海拔七千八百尺的結城起,幾乎是宛如平地的下行,因此徒步上是一如期待的緩坡,三十分鐘輕鬆走一里。本田、馬達拉、神崎各駐在所也都趕路地直接通過,很快早上十點就抵茂義利。這裏是沿道最佳的展望地,海拔七千三百尺,庭前建有木雕的群山指引標牌,漂著東海道五十三次的道中繪風情。果然依著這標牌做對比向前眺望,在微微的雲靄中,從右起是龜山 (譯註:火石山 )小雪、大雪、次高、大霸尖山 、伊澤山 的雄峰相互競峙。其中最醒目的還是男性的大霸尖山 和像女神般輕緩山巔的次高山相互比肩。他們說次高山的眺望以此為最佳位置。

繞過一大圈鹿場 大山 的山裾,正午抵達曙駐在所。距結城七里餘,行程已經過半,中飯吃到所員盡心準備的珍奇生香菇,下午一點出發,和主道分道揚鑣走汾水越嶺道(汾水越え)的捷徑。四十分之一的斜度上爬三十町左右,有一個『曙追分け』(曙叉路)的勝地。溪畔設有涼亭可供道上行人休憩之用,實在是風雅之地。洗水的斷崖令人甦醒山岳心醉者的心靈,下午六點半急行軍抵達上之島溫泉。

這裏臨汾水溪的左岸,建有很棒的客房及浴槽。水量豐富的溫泉像瀑布般滾滾飛落,溪的右岸近在眼前的虎子山(虎山),以其怪異山姿虎嘯天空。浴後繞了一下,在屋簷下的椅子坐下來,被山弄得粗糙不堪的皮膚滑溜地漂著溫泉熱氣,完全沒有一點惡俗的溫泉氣氛。此外也沒有位於山峽容易產生的陰鬱氣氛而非常明亮。我想這是上之島溫泉的特色。十餘年前飲恨未能征服大霸尖山 而鎩羽而歸的當年勇者石田貞助氏,現在是大湖 郡的警察課長。聽到我們一行走這條道路就按耐不住了。剛好當天是週六,因此就和中島郡守一起旅遊,順便午後離開大湖 來到上之島與一行會合。就在以大霸尖山 為中心暢談今昔話題的時候,發佈了暴風雨警報,因而更令人高興地深覺得天時而歡聲雷動。就這樣當夜暢飲、歡食而愉快地就寢。

翌七日辭別上之島溫泉踏上歸途。途中順道去汾水駐在所參觀蕃童的體操及唱歌。擔任我們一行搜索隊長的綿引氏榮升此駐在所主任,近日即將轉任。在台車道附近碰到雷陣雨,不過並無大礙。就這樣和中島郡守及石田警察課長道別,乘台車抵苗栗而久違地搭起火車。利用在新竹等待換車的時間,在新竹州知事官邸受到知事以下州當局重要的人士及新竹支部的人們熱烈的歡迎。斟滿麥酒相互祝賀健康後,和永田氏道別再度搭乘火車而終於平安抵達臺北驛,在多數會員的迎接下,我們值得紀念的旅程就此結束(終)。

(2023.7.29一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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