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註:本文譯自千千岩助太郎『山の反古帳より』,刊登於1938.11.1的期刊「台灣婦人界」。『反古』係指不要或寫壞的紙張,『反古帳』概指由這些不要或寫壞的紙張所彙集的手札,
此處可意譯為山札記,惟因反古帳較能保留原意及文字特別,故援用原文。
千千岩助太郎(1897-1991),九州佐賀人,名古屋高等工業學校建築科畢,1925年來台,任教台北工業學校(原台北工專、現台北科技大學 前身),
是日治時期著名原住民建築研究專家。另受沼井鐵太郎影響而熱愛登山,1932年創辦台北工業學校山岳部,擔任社長,
並擔任台灣山岳會的理事、常務理事等,著有「群山的回憶」(思い出の山々)。
仰躺草地凝視天空時
感覺人間事總總消逝無蹤
所有喜怒哀樂宛如大海泡沫般的虛幻
胸中常馳騁著因人的脆弱及虛幻而緊緊襲來的想哭衝動
我的山行氣氛也有與此相似的時候
北九州山腳下成長的我
在上小學參加『修學旅行』前
(譯註:係日本小學、中學、高中的教育及學校行事的一環,由教職員帶領學生,以團體行動的住宿方式,進行的見習、研修旅行)
並不知海是何物
但山丘卻是我們的樂園
在山桃結果時分
栗子果實蹦裂時分
秋天七草亂綻時分
(譯註:日本秋天的七種代表性植物,即胡枝子、芒草、葛花、瞿麥花、女蘿花、蘭草、桔梗)
我們就像小鳥般在山中飛繞
然後在過起都會生活之後
緣於總總理由而彷彿遺忘般地不再山行
僅微微記得繞行武藏野平原之事
來台後不久
又彷彿想起般地開始山行
如今已逾十餘年
未來在台期間應該會繼續山行
而且與台灣共同渡過作爲社會人士的大半光陰
台灣的山對我而言
應該是終生難忘的懷念回憶
對我而言
山行是生活的一部分
山是生活的安息所
也可說是人生的防波堤
山是靈魂的休憩場
也是下一個工作的準備場
因此每每被繁忙的日常生活及工作所逼時
對山的思慕就越深
透過山行
我的靈魂酣眠、磨亮而變得清新
得以再迎接下一個工作
我喜歡朝著處女峰或處女路線進行所謂挑戰的激烈山行
不過也喜歡近郊無論怎麼通俗而平凡的山丘
前者讓自己感覺身心的緊張
而可進入無我境界並培養精進的心
後者讓自己靜思而可窺見赤裸的自我
不論何者都是我生活上必要之物
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種種的麻煩
我們也常不小心陷在漩渦中而失去正確判斷
山是純粹的極致且毫無虛飾
在接觸悠久不變、原本自然的山姿時
也深切地想讓我們的生活如此這般
因為反映時局而將山行與體格提升及樸質的精神涵養做連結一事
我並無異議
我是相信山行才是運動中最高位階的其中一人
不過山行的首義不就是回歸自然、亦即重返童心再省察人生嗎?
和很多朋友開心地山行很不錯
和二、三氣味相投的朋友不拘泥時間場所地行走也實在很棒
但我很想孤獨一人宛如行走人生曠野般的步行
你可能會覺得這樣太孤單
但凝視令人憐愛的花朵
傾聽草叢中窸窣的蟲音
又宛如可以看見另一個世界
走在澄澈的天空下當然很好
但在霧鎖雨打中步行一事
也是難忘的回憶
在咫尺未辨的霧中而趕不及與友人的約定所抱持的哀愁才是人生貴重的情味
被雨打而無擰乾餘地的相擁摩擦入睡的姿勢才是遠遠超越人情的人間愛
不論在晴天或雨天
山的回憶總是源源不絕
像最近持續的天候不順
就更加想起如今參加漢口攻略戰的友人
幾天前收到去年夏天從秀姑巒山 勇敢大縱走丹大山 時的好山友N的來函
(譯註:千千岩於1937.7.26-8.8率隊縱走秀姑巒山 經馬博拉斯山 到丹大山 ,此處的N應是當時一起參加的中井晴八郎)
雖是上上下下群峰的事
但在露營做夢時
也會想起如此惡劣天氣下的困難山行
(譯註:千千岩於1934.12.29-1935.1.5率隊由北大武山 縱走霧頭山 ,之後下舊好茶經屏東返北)
從舊好茶社來的善良而伶俐的十七歲青年『戚姆鹿賽』(チムルサイ)
因為難得來台北
就送他土產並說『在火車上可吃』
開朗的他答道『不!要拿回去給媽媽吃』
這是父親過世而珍惜母親一人的戚姆鹿賽的心情
如今的他也變成是蕃社的好青年了吧
數年前去南湖大山 時
(譯註:千千岩曾於1932年7月領軍完成岳人首次的畢祿山 •中央尖 山•南湖大山 縱走紀錄)
四季的泰雅人『瓦旦屋蔭』(ワタン ウイン)
因為罹患高山症而曾照顧過他
今年夏天在四季偶然與他相遇時
他非常高興地炒了花生米請我吃
如此美麗的心靈
祝他幸福盈門
有人跟我說
台灣的山總有爬完而無處可去的時候
然而山無盡藏
畢竟通其一生也不可能爬完
而且同樣的山即使去幾次也絕不會膩
其實同座山我反倒喜歡重複去幾次
即使同樣的山
隨著去的季節不同
特別是去時心態的不同
而會湧起各式各樣的情趣
初次前往的山會有新鮮味
但第二次以後
因為氣氛上有了餘裕
反而可以掌握這座山的好及姿態
為隨時可上路所準備的山行道具
不知不覺中塞進了滿滿的櫥櫃
不過我最近一逕地想要盡可能精簡登山道具
用一支傘代替天幕地在小河畔或路旁隨興地躺睡
然後
飄飄然而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