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高東山的攀登

( 新高東山附近概念圖,引自鹿野忠雄『新高東山の登攀』,山岳第二十七年第一號(1932年5月))

譯註:本文譯自鹿野忠雄「新高東山の登攀」,刊於山岳第二十七年第一號(1932年5月),後收錄於「山、雲與蕃人」。

本篇是前稿「新高南山與南玉山的攀登」的續篇,是1931年8月29日攀登東北大岩溝(新路線)登頂新高東山(12816尺)的紀行。

不知是被其淒絕的山容所威懾?抑或為其浩壯的岩壁所阻撓?立志征頂新高東山的人幾希。站上新高主山絕巔的登山者,對迫近眉睫的群峰亂岳,在大叫快哉之前,視線會先被東山的化石山塞之姿所吸引。這妖異岩塊以廢墟般的孤寂與幽鬼般的險惡與隔著近在東方而像被刨穿般的虛空斷崖相對峙。富挑戰的岩壁岩肌,即使在陽光下依然呈現鈍灰色,在容易崩落的斷崖下,堆積著不堪風雨削磨而剝落的岩屑死屍。

想起五年前拜訪新高時,整整兩天耍廢睡在主山山頂的我,何以居然忘了攀登東山?也許人類好鬥的本能,在湧起征頂的勇氣之前早就怯弱了下來也說不定。每每想起此事,內心就不時被難堪的怠惰所鞭韃。然而,這種心情也更加燃起對未知世界的憧憬。

一抵達新高駐在所,我的視線、我的心立刻就被東山的颯爽之姿吸引。彷彿那種長年分隔兩地的戀人般,胸中悸動不已。人即使變了,山不會變。熱情眼神所映的視界中,比平時的夢境實際上還要更鮮活的新高,正以閑寂的靜謐,重現著往日印象。從蟠踞於右方主山的親暱岩塊經過刀稜(ナイフリッヂ)後,東山聳立於頭上。這似乎是台灣中最自豪的壯觀岩場。穿越冷杉森林的二千尺壯大峭壁,實在過於逼近眼前,所以要仰望其突兀的絕頂,就必須犧牲若干的頸骨之痛。

起臥於新高駐在所的數日中,只要有空,我就忘神地眺望東山雄姿。以婷婷並立的針葉樹、蠻荒的溪谷與雄偉的岩壁為背景的阿爾卑斯山屋式的此一駐在所中,我的心神朝夕為東山所奪。而在像被幽靈般蠱惑的瞬間裡,我的心在不知不覺中早就苦思著其登山路線。

就這樣,時間過得很快,在結束南山、南玉山攀登的28日夜晚,內心斷然決定明天一定要嘗試東山行。而一想到要攀登久戀的東山岩壁,我就不禁興奮起來。

當晚偶然地正巧是十五夜。無雲的天空中,昇起皎皎圓月。逾一萬尺的高山霜夜中,萬物似乎凍僵般地沈默。而滿天照耀的蒼白之光,像冰雪般研亮著鐵杉的黑色樹梢與東山的黑暗岩壁。

有關東山的攀登,有兩條路線可以考慮。一是先登上主山,再下鞍部,最後從東山的西壁攀登而上。另一是攀登由東山山頂向八通關延伸的東北稜後循著山背登頂。其山稜隔著荖濃溪上游的溪谷而在新高駐在所前開展著粗礪的岩壁。

從仰望下宛如在招手般的東山絕頂的這裡,特地遶行主山後抵達東山的路線,無疑是令人不耐煩的。而即使其岩壁是如何的雄偉與陡峭,因為四處有針葉樹或箭竹纏繞,所以只要死命攀登,並不至於無法登頂。就這一點上,真瀨垣氏與我的見解一致。所以我們甚至沒有討論,就選擇了後者的路線。然而,在太陽更鮮明輝耀的瞬間中,當我想要細究其路線而凝神一看時,發現這路線實際上並不容易。幾近垂直的山岩,在執行攀登上就把我們最初的計畫輕而易舉地埋葬了。我們的焦點不得不轉向東山的附近。結果在該處發現了針葉樹簇生的陡峭斜面與大岩溝交互並存而稍稍有希望的岩壁。心想那就是我們唯一可以採取的路線。

8月29日早上5點45分,我們三人離開新高駐在所,沿著已然走慣的新高主山道路而行。從南玉山回來時,因為飢腸轆轆而飽受折騰,所以今天除了一百英呎的繩索外,也讓馬契利背了很多食物。太陽尚未照射進來的溪谷還微微暗黑,但東山最後的岩壁已然沐浴在今天最初的陽光中,其輝耀著銀朱色(Vermilion)而聳立於透明天空的清淨身姿,不禁讓我們駐足停留。

昨天決定的登山路線入口,應該是從「能高越標高」的地方開始。抵達該處時還只是6點,因此在溪流旁坐下來,做著激烈攀登前的安靜休息。這裡的冷杉森林,完全靜謐在早晨的寒氣中,流經其間的溪流,以爽朗的節奏將之包擁。

我們不約而同地起身,然後胸中充滿希望地離開登山道路並朝冷杉佇立的陡坡開始攀登。昨天事先看準的路線不知究在何方?我們只是直直地登爬在相同的森林之中。沒碰到應該出現的玉山箭竹叢,讓人有幾分疑惑,但被像柔軟彈簧般鋪設的青苔草蓆的踩踏快感所誘而一逕地朝高處持續攀登。用力踩踏的腳下,朽木斷裂的聲音響徹靜謐的森林中。

明亮的陽光射進原本陰森的空氣中,因此一抬頭,森林看來似乎終於到了盡頭。仰望下,可見穿透直立樹木而豁然開闊的無樹斜坡。東山的岩壁已經近在眼前嗎?在感覺與原定路線有點不一樣的困惑下加快腳步,果然是來到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地方。並確定我們已經通過了原定路線而來到相當靠近東山的地方。

貼近胸部的陡坡已經迫在眼前。仰望下,右方距離東山絕頂看來不遠的岩壁拉倒了垂直的屏風,左方仰頭亦可見威壓般的岩壁,而其間開著血盆大口的大岩溝深深刻畫皺紋地急轉直下落到我們的腳下。大小似乎可以環抱的岩塊胡亂重疊,粗大的冷杉直木被無盡地拉扯而在土砂中呻吟。這如實地訴說了新高山神的凶暴性。此一大岩溝真的讓人感覺就是將岩壁落伍者的岩屑一口氣流洩而出的排泄口。

這完全是偶然之事。開始選擇登山路線時,我的腦中大致上有浮現出此一大岩溝的存在。然而容易滑動的岩屑飛瀑,在實際行動上感覺非常困難。這在豪雨之日時會是如何呢?如果有以轟然之聲震駭此一溪谷的,無疑就是此一大岩溝。台灣的山岳中最令人恐懼的就是山崖崩落。銘記此事的我,當仰望此一粗礪的陡峭岩屑洪流的瞬間,不禁就心生不妙之感。

不過,岩屑完全靜謐無聲,宛如凍僵般地沈默。此數日來的天晴,岩面乾燥而摩擦力益增,除了落石的危險外,也許殘酷的魔之手會意外縮手也說不定。事情就是要勇於嘗試!,嘗試之下,也許危險之處會花費一些時間,但我決心無論如何要找出日前定案的登山路線來攀登東北稜線。這對於因南山、南玉山的成功而勇氣倍增並對危險事物躍躍欲試的真瀨垣氏來說,當然不會拒絕此一提案。他將嘴上啣的香菸丟掉並用腳踩熄後,就立刻開始綁緊草鞋鞋帶。催促馬契利時,他雖回說好,但其應允的同時,明顯隱含著驚愕之色。

我們三人一面提心吊膽地注意腳下岩石的崩落,一面一步步慎重地持續登爬。盡是空漠的岩石斜坡中,時而崩落的飛岩讓我們心驚膽跳。在氣喘吁吁的陡坡中,三人屢屢找地方休息喘口氣。此一情況,在共享危險的攀登者之間,感覺有一種像兄弟般的親暱牢牢地緊繫彼此。

像落入「蟻地獄」般的螞蟻前進一步然後滑落的情況下,我們已經登爬了此大斜坡的泰半(譯註:蟻地獄(Arizigoku)指螞蟻無法從自鑿的鉢狀巢穴中脫身而非常辛苦的狀態)。往下俯瞰時,隔著遠方看到一望無際沖積成小而美麗的扇形岩溝,讓人懷疑那是先前讓我們吃盡苦頭的岩屑。聳立眼前的新高北山秀麗山體,從八合目到上部被朝陽染成橘色而朝向無雲的水色天空微笑。而尚處於山陰的黑暗山谷中,橘色的布幕逐漸擴展而行。眺望此等情景時,讓因攀岩而疲累不堪的我們身心,立刻如新鮮早晨大氣般的爽朗,而如夢般的瞬間快樂,讓久坐在岩上的腰不想起身。

不過,面對前途依然不安的三人,急促趕路地又讓岩石發出重重聲音下持續攀岩。原先腳下發出令人冷汗直流的岩石崩落聲,如今已不太在意,其間陡峭程度又益增,岩屑變少,最後終於露出裸岩,大岩溝的寬幅變窄,兩側中的淒壯岩壁圍成灰色屏風。右方的岩壁可以想像是從東山所落下,其陡峭的絕壁中有水平岩層拉出橫縞,有二、三個煙囪地形將之直角切斷,但左方岩壁則是岩石看起來非常脆弱且被削去銳角的陡升岩壁。

仰望之下,我們持續攀登的大岩溝接續在兩岸岩壁山頭間所開展的V型切谷而引起我們另一種不安。因為即使特地攀登完此一大岩溝而抵達V型切谷,其背面如果也是斷崖的話,那就必須再狠心進行不安的冒險了。嘗試攀登右方岩壁所刻劃出的煙囪地形也是一個方法,但如考慮無法信賴的岩石硬度的落石一事,則令人躊躇是否即使被逼到死巷都要硬幹到底。在不安之中,我們仍然持續攀登。台灣山岳的地形中,很多稜線經常一邊是斷崖而另一邊則是比較緩的斜坡。所以我對於目前此種情形,內心暗自祈禱狀況也不例外。

突然,我踩踏的岩石崩落,在無暇換腳的情況下,我以攀岩的相同姿勢掉落一丈餘的高度。在緊急的情況下,藉由手腕伸長而免於再跌落,但肩部被二、三岩片弛緩敲擊,而血從死命緊抓的手腕中流出。落後在遠遠下方的馬契利面容失色地躲開落石。下方的岩屑宛如在等待岩石的移動般,發出怒吼聲地飛落到底下。我們啞然地在崩岩所引起的巨大聲響完全消聲匿跡前在原地呆然不動。當時是真瀨垣氏在前頭,我在中間,原本就容易崩落的裸岩,在真瀨垣氏的踩踏下就更加鬆垮了。我在這瞬間,與其說是恐怖,毋寧是非常拼命,但身旁的兩人對這意外的重大事件完全大驚失色,並對我的平安給予祝賀。

因為這意外的重大事件而耽誤了一些時間,但這又讓我的血潮一逕地高鳴,並讓悲壯的興奮驅馳我的心靈,又或這讓之後的攀岩起了戒心與注意。雖說岩石脆弱,但既已來到此處,就更不可能回頭了。V型切谷的銳利裂隙就在頭上呼喚我們。這次換我在前頭,更加一步步地攀爬陡峭的岩場而行。

剛剛發生的失態,讓我的手指頭及腳底更加敏銳運作。聽著接在後面兩人踏著岩石的腳步聲時,我更不能讓易崩的岩石有一絲一毫的鬆垮。我們始終像一面安撫岩石般一面慎重地持續攀登。其間V型切谷逐漸接近,到了我們移動一下身體便伸手可及的距離。然而V型切谷的背後究竟是如何模樣?這引起我極度的不安。

攀登完最後的岩場而站上V型切谷時,我心想得救了。習慣日陰黑暗大岩溝的雙眼,被炫目般的旭光直直照射。在這陽光下,陰慘的大岩溝一百八十度轉變成祥和的緩坡落入東方,並讓白色砂地與藍色的圓柏樹叢和藹可親地閃耀光輝。也就是說並沒有猜想的斷崖。而東山的山頂隱匿其身,從這裡並無法望見,但感覺並不會太遠。我在此瞬間,不禁感到一種細微但類似完成某一事業的歡愉(7點50分)。

雖然想要在快樂的心情中抽起煙斗,但因為內心焦急巴望著未曾見過的山頂,所以我們就這樣繼續登爬。右方隆起的陡峭斜坡,感覺是接續東山的山頂,因此我們就攀爬其斜坡而行。雖然陡斜,但因為有圓柏蟠踞,所以不管碰到如何險峻的岩壁,都可以毫無危險地攀登。背後太陽灼灼照射,砂煙從崩落的岩石中揚起。我們一邊混著塵埃與汗水一邊朝著高處前進。

意外地,頭上早早出現劃出青空的岩山山頭。靠近一看,岩場在此到了盡頭,其南方中,有比這裡稍高的另一岩山突兀地向此方睥睨,這毫無疑問就是東山的主峰,其上堆積了二個疊石,顯示出那是山頂。以前就知道東山由兩個山頭所組成,而我們所站立的地方,明顯就是其北方的山頭。

手錶指向8點。我們對花了兩小時抵達的行程感到自豪。一想到馬上就可到主峰的絕巔,就發自內心感到輕鬆。

遠方有雲湧上來,但今天應該是這四、五天來最風和日麗的天晴。接近秋天的陽光明亮地照射山谷,東方的中央山脈中,秀姑巒山(12650尺)與馬博拉斯山(12560尺)看來更為高聳,鱗雲包擁著山波的頭頂。南山如鷲鷹伸展雙翼的山體,露出於主山的左肩。回望之下,北山全身沐浴在陽光中,被森林包擁的山裾落入八通關。西北側峭立著之前所眺望的大斷崖。注意腳下地窺看其崖邊時,令人慄然的下方,有先前告別的溪流沿著冷杉森林邊緣泛著白色光芒。如果沿著往下,左側可以看到令人懷念的新高駐在所的屋頂。

我在安靜的空氣中一面吐出紫色的香菸,一面悠哉逍遙於此支鋒的山頭。裸岩露出的東山絕頂附近,應該會讓地質學者欣喜若狂吧。有趣的地層走向及傾斜,訴說著在台灣的造山運動中,此一東山是如何翻轉於強力的摺曲大波中。

我的注意力轉向不可思議的地層面。東山的主峰與我們所站的支峰間的裂隙附近中,在絕壁的邊緣,映入眼簾的,是宛如橫放圓柱的弧度突出面、朝向斷崖方向彎曲的寬廣平滑面。如再靠近觀看時,令人驚訝其面上有深深刻著像鱷魚背皮或櫟樹般的珍奇刻紋。

其不可解的刻紋,是地質學者所謂的漣痕(Ripple mark),而其型態也很明顯屬於波漣痕。其成因是因為海岸的海濱線附近或比較深的海底中,砂粒的大小適中,再加上波浪渦卷運動的作用,在產生此種波紋後,立刻進行沉積作用另外再加上膠結作用(因結作用)而保存了此一漣痕。台灣高山的大部分都是透過沉積海底的水成岩摺曲而隆起的。從發現此漣痕的岩質是砂岩來看,能夠發現此種漣痕,其實是不足為奇的。

然而,在台灣發現的漣痕,恐怕是以此為嚆矢吧。而像這樣在12800尺的高處發現漣痕,即使廣向海外尋找類似的例子,也應該是相當稀有的現象。此外,漣痕平常是埋沒於地層中而被保存,但像這樣露出的是相當罕見的情況。這明顯是其上方的地層剝落才導致它裸露,藉此也可知台灣高山的風化破壞力是相當顯著的。漣痕本身雖非極端稀有,但其發現與深刻的觀察,暗示了其生成當時的環境狀態,對地質學調查提供了最為寶貴的鑰匙。其劃出弧線而彎曲的地層面,顯現出是一種背斜型態(譯註:背斜(Anticline)是褶皺的基本形態——褶曲的一種,指岩層發生波狀彎曲時,摺曲的兩翼岩層傾斜方向相反,其形狀向上凸起者,其中心部分岩層較老,兩翼岩層較新。背斜發育的結果通常為山嶺進而成長為褶皺山,但有許多背斜頂部會因受到張力而被侵蝕成谷地)。

花了很多時間在發現東山絕頂秘密的漣痕上,當我們先下斜坡再攀登岩壁站在東山的主峰絕頂時,時間是8點35分。

絕頂相當狹窄,約略六坪左右,只有砂岩的岩塊累累相疊,沒有任何鋪地柏(ハヒビャクシン)蹤影。這是與抵抗風雨冰雪而屹立的崇高高山絕頂相應和的山巔。

我曾多次對登頂東山之日,懷抱著憧憬之夢。從遠處、從近處,或從東南西北等不同地方,又或在明亮的陽光下、朦朧的夕景中,數度任思緒馳騁在東山的絕頂上。而如今終於這樣踏上了山頂,達成願望的滿足與終於掀開面紗的寂寞交錯心情,讓我頓時呆然佇立。

近在眼前的新高主山,始終寬解其龐大而赤裸的岩塊並輝耀著赤褐光芒。登山者全無的現在,它又靜靜地返回山原本的樣貌。視野從絕頂逐漸移往右方時,可以望見其下方延伸著刻劃之字形的細細登山道路。眼下所見的是從主山接續東山的刀稜,而它接續到我們腳下所站的西壁。

陽光尚未落到東山的絕頂上。接近正午的天候所孕育的風,是東風。雲從中央山脈的方向急速流出,而我們的心時而被四周的山波所奪,時而從絕壁的崖際探頭窺看山谷,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早早流逝。我們所站的岩頭已籠上雲幕,展望完全從我們的視野消失,讓此高山荒涼的一角益形孤寂。

我們坐在雲中,想要再眺望一次山。很有耐心地看著雲的舉動,然而雲怎麼都不肯走。岩間的尼泊爾籟簫偷偷開著一朵花,這花讓人有孤獨但氣高之感。凝視著堆疊的兩個疊石,想起堆這疊石的我的山友們。之後的回程要採取怎樣的路線?這路線包括經主山回去、循東南稜抵巴那伊克以及沿東北稜抵八通關等。我決定採取最後的路線作為下山路,並一面凝視著雲的顏色一面思考著歸途的事。

( 新高東山(左),引自鹿野忠雄『新高東山の登攀』,山岳第二十七年第一號(1932年5月)) 

不論怎麼等待都不散開的雲,讓我們決定放棄之後的展望。在山頂逗留一小時後,9點35分惋惜地告別此一絕頂。願望達成的我,心情上容易就此鬆懈,但想到此後的未知稜脈尚有諸多的困難,讓我再度繃緊身心開始下往雲霧瀰漫的斜坡。

V型切谷之後的前方,又是需要相當勞力的岩山。而且該處是相當凹凸的岩場。磊磊大岩石的日蔭中,玉山圓柏與高山杜鵑頑強地盤結其樹枝。激烈的岩攀讓我們汗流浹背。其岩場延續相當長。我們翻越幾個裸岩凸立的岩瘤。回望之下,剛剛越過的岩瘤上方,可以眺望飄著雲的東山高高居臨地向我們送行。其身姿中,有令人對其威容感到恐懼的一面,也有令人懷念的一面。我們在頻頻回頭的情況下持續攀渡岩石。

岩石逐漸變少,狹窄的稜線漸次寬廣,在圓柏的粗大樹頭變多時,我們都肚子餓了起來。手錶指向正中午,所以就將身體靠在壯觀的高山杜鵑茂密處下吃起午餐。眼下看得到令人忘了有斷崖的存在而似乎近到可以馬上回去的新高駐在所。下到相當下面的此處,雲也飄不過來,雲間洩下的溫暖陽光中,虻發出慵懶的羽音在飛翔。

我們不久進入了台灣冷杉的純林中。林立的粗幹是孤寂色調的灰色,柔軟的苔蘚深深覆蓋草地,倒木枯朽而慘不忍睹。苔蘚上有很多鹿睡覺的痕跡。倒木之上長出形形色色的松茸。鷦鷯無聲地飛渡樹枝。我們靜默地持續下行。平時朝思暮想的東山絕頂,對冒著困難而仰慕挨近的我們,給了充分的滿足。我們是非常高興的。與世隔絕的原始森林所包擁的溫柔與沈默,讓我們此時想感謝的心情得以虔誠地持續。

馬契利發現鹿後前進,我們在他急促腳步誘發下急驅而行時,離開了森林而忽然抵達茅草原。從該處可以望見我們所站的茅草稜線落往八通關的東北方。天氣變得非常陰鬱,雲量也益增,而含著濕氣的東風讓高山芒草的穗長長搖曳。

我們降往上上下下的稜線,一心只想著回去一事。雲時而下到我們腳下。我拉正斗蓬的衣襟機械式地行進。

雲深之中渾然不覺我們靠近的一匹母鹿孤獨地佇立,一聽到我們的腳步聲後,就像馬一般地跳起,然後消失在左方的森林中。熱衷狩獵的馬契利立刻丟下行李追著鹿跡而失去蹤影,留下孤零零的我們兩人。

我們只好坐在草地上等候馬契利。在大自然中,鹿和人都是可憐微不足道的存在,但為了生存卻必須如此搏鬥,一想到此,就甚至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眼中浮現出在森林裡受威脅而不知要逃往何方的鹿與追著它的馬契利獰猛之姿。先前在雲中呆然佇立的鹿姿,感覺像是要療癒我們的詩人。本能期望可以獲得獵物的我,內心又希望它可以逃脫。

我們等了相當的時間。手錶指向下午一點半。我緊纏著斗篷眺望雄偉斜坡上徐徐移動的雲蹤。從該處可以一覽無遺自八通關至巴那伊克一帶的寬廣茅草原與大水窟山、秀姑巒山的中腹,而其間忽隱忽現於山皺起伏而一路蜿蜒的赭土色的蕃界道路映入眼簾。氣候是冷澈入骨的寒冷。此時手握水手煙斗(マドロスパイプ)的溫度令人相當懷念。

小雨自暗雲中落了下來。勉強撐到現在的好天氣,看來之後要變天了。這也讓人感覺這將是此一山旅的終焉。高山之秋早早到訪,茅草原完全呈現微微枯萎的色調。雨靜靜將之濕濡。我想接著冬天就要來了。想著被全白的雪所覆蓋的冬天情景,夢想著諸多高山杜鵑花同時綻放時的絢爛。我逐一仔細地想像流轉變化的四季色彩。

不知不覺中想起渡海來到此一遙遠山奧地區拜訪的自己,並客觀思考這樣的熱情。交織著雄偉山波、原始森林、純樸蕃人、好奇、冒險與多彩風物的台灣山岳,如今對我來說是難捨難離的存在。只要這些事物沒被毀壞,我每年一定排除萬難地被它吸引而來吧。對於結成如此深厚的因緣動機,我在心中思索著各式各樣的原因。

馬契利終於回來了,疲累不堪的身體拖著槍枝走來。我為著那可憐的母鹿可以脫逃而暗自祝賀這情景。

眼前可見八通關,但其間有荖濃溪山谷深深切割,所以非橫渡不可。也想過再下稜線從八通關正前方渡過對岸,但既然要回到新高駐在所,所以覺得從此處下降比較好,就決定立刻下溪谷。

之後的回程也是不能大意,需要再加把勁努力一下。下行冷杉的森林,必須鑽游與身子一般高的深深箭竹叢。而這裡的箭竹特別頑強,令人想起北海道的赤竹(ネガマリダケ)。到目前為止踏過廣闊草地的我們,對於小煩人的樹叢抵抗感到心浮氣躁。箭竹叢中看得到縱橫其間的水鹿獸徑,而野獸的臭氣撲鼻而來。

勉強穿出箭竹叢,但其前方有1000尺的斷崖峭立,所以要下去可不容易。我們必須沿著其崖邊尋找下降點而左右嘗試。結果,我們汗水淋漓地抓住高山杜鵑及其他灌木下行此一陡崖。而下方有愉悅的溪水聲在等待我們。

這裡是狹窄溪身稍微變寬而河床開闊且稍微可以悠哉放鬆的地方。原本擔心的陡崖也得以順利下降。想到終於可以回到新高駐在所,就有一種類似安心的心情。而一想到今年充滿激烈原始滋味的新高山行,也將就此告終,就突然不想那麼急著回去。

從谷底仰望的四邊群山,飄著雲。遠山似乎頻頻降起雨來,然後終於從暗黑的天空中,落下類似西北雨般斗大的雨。所以雖然惋惜,還是必須離開最後休息的場所(3點半)。在飛跳溪流的岩石渡過對岸、攀登陡峭的茅草原斜坡時,雨勢變成像強降雨般激烈。勉強抵達八通關通往新高駐在所的警備道路時,我們都被淋得像落湯雞,一身濕淋淋通透肌膚的程度。我們疾行歸路,雖因寒冷而無精打采,但我反而覺得愉快。想到當初無法信賴的天氣無論如何已撐到現在,我就不得不盡是感謝新高山神的心情。

抵達新高駐在所之後,我就開始作賦歸的準備並打包散落整個屋子的行李。完成新高各峰攀登的現在,心早已飛往以前所計劃的東郡大山、東巒大山的縱走。而如果明天天晴,心想就強行軍到郡大社來將計畫付諸實施。我對這樣的本性感到寂涼。以如此的感激之情所盼望的攀登新高各峰,一旦完成後就不作深刻品味而立即轉向新的群山,這讓我對自己「多情多恨」的易感心情甚至感到悲哀。一想到要離開感覺像長年住慣的新高駐在所,就怨恨起時光的飛逝。

翌日的天氣是彷彿忘了昨夕之雨般的風和日麗。燦爛的陽光讓寄身在樹木的露珠像寶玉般發出光芒。然而雨過之後的新高大自然,早已襲上秋意,天空更加潤澤的藍色眼眸,甚至讓我感傷起來。告別新高駐在所,離開八通關,下往從觀高起的森林樹下道路。宛如在追尋剛剛消失的旋律蹤影般,我反覆想起新高山旅的種種。想來那像是一首「熱情」(アパッショナータ:Appassionata)的鋼琴奏鳴曲。而我宛如是編寫這首曲子的樂師,反覆思考、推敲著山中所發生的林林總總事情。

(1932年1月30日)(完)

(2024.6.1一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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