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馬利加南山再登馬博拉斯山

譯註:本文譯自鹿野忠雄『秀姑巒山脈(紀行と覚え書)』中的『マリガナンより再びマボラス山へ』及『覚え書』,

刊於山岳第二十七年第三號(1932年12月),後收錄於『山、雲與蕃人』。

紀行

秀姑巒、馬博拉斯、大水窟山的縱走

(https://blog.xuite.net/ayensanshiro/twblog/589831950)

由馬利加南山再登馬博拉斯山

備忘錄

秀姑巒山脈的領域地質地形學的觀察動植物的觀察與附近蕃人的關係山名及其他地名登山路線

由馬利加南山再登馬博拉斯山

1931年9月5日

帶領哈伊拉羅社的布農族蕃人萬利克(ワンリック タケシギアナン)、帝陽(ディヤン タケシタハヤン)、舒巴

利(スバリ タケシタハヤン)等三人從無雙駐在所出發

溯行哈伊拉羅溪登頂馬利加南山(マリガナン)(11770尺)

接著登頂馬博拉斯山後(12560尺)

於9月9日歸抵無雙

本篇是其紀行

一、前言

在我立志新高山地方的山行而遠離塵囂後

意外從無雙駐在所起逗留至今已40天

其間成功縱走了秀姑巒山脈

也完成新高連峰、郡大山、達芬尖山的攀登

在東郡大山塊的踏破也告終的現在

像母虎呵護虎子般非常珍惜的假期已經所剩不多

也明暸原本非常期待的山行即將結束

但已經非回到東京不可了嗎!?

那種離開都會一年以上時對賦歸感受到的淡淡喜悅

被離開山的惋惜之情斥責道:

『你竟然這樣!』

雖然想要再爬一次山來作為最後的山旅告別

但接近『二百十日』的天候確實已經變壞

(譯註:二百十日(Nihyakutowoka),是以立春(2月4日)為起算日的第210日(立春後209日),以日期來說約是9月1日。

雖未必事實,據說是多颱風或風強之日)

恐怕也會下起不懷好意的雨吧

不過天候狂暴或全身淋濕我都無所謂

只要能再度深深投入山的懷抱

我的氣就能解

但到底要去哪裡爬山好呢?

我熱切地四處物色

原本秘密計劃想去的丹大、大石公、關門山等三山的山旅

不巧因碰到突發的丹大社蕃人暴動而完全落空

現在腦中浮現的是從馬利加南山循稜由東攀登馬博拉斯山的事

這是因為所謂馬利加南山是位於哈伊拉羅溪最上游、海拔高11770尺的地圖上無名之山

而其山姿若由馬博拉斯山向東方的天空遙望

其四周籠罩孤煙漂茫的無比靜寂實在頗能誘發一探的緣故

光是站在馬博拉斯的山頂

就能切身感受到其『他人之手無法企及』的山之威力

何況它還位於更深入的地方

就更能深切體會其寂寥之感吧

這樣一想

我的計畫立即就底定

此外

從東郡大山塊眺望時

發現了地圖上缺漏了一條從哈伊拉羅溪切入此山系的大溪谷

讓我覺得有再踏查馬博拉斯山的必要

這也讓此一計畫的成行更加無法動搖

不過

由哪裡的蕃人擔任此山域的響導是個問題

台灣山岳的任何地方

同樣都需要蕃人擔任嚮導

但登爬一個地方時

之所以有必要使用以該地為獵區的蕃人

不單僅是因為該蕃人熟悉地形

也是因為蕃人間有嚴格規範踏進該地區的僅限於有權的狩獵者

此次

這個問題也成為第一個惱人的根源

另外

在泰雅或賽德克(セーダッカ)族方面

一個獵區是由一個蕃社的全體蕃人所擁有

但這地方的布農族蕃人稍有不同

一個蕃社是由數個不同氏族的蕃人集團所組成

且各氏族又分別擁有各自的獵區

其中的一氏族也不限於僅在一個蕃社

而往往分住在二個以上的蕃社

我想起以前曾在馬西塔倫的野中氏的協助下調查此地方布農族郡蕃的獵區時

知道馬利加南山方面是由塔克西紀雅南(Takeshigianan:タケシギアナン)、塔克魯倫(Takerurun:タケルルン)兩氏族所擁有

如觀察他們的蕃社歸屬

則塔克魯倫的姓氏僅居住於馬西塔倫轄管的伊巴丹社(イバタン)

塔克西紀雅南的姓氏則橫跨哈伊拉羅與伊巴丹等兩蕃社

於是我立刻決定使用伊巴丹社並尋找可外出山行的蕃人

然而不巧聽說剛好碰到祭祀後的酒宴

這二、三天中無法山行

出發的前一天

我不管如何就勸誘哈伊拉羅社的蕃人同行

結果在傍晚過後前來駐在所的

只有年過五十但依然喜愛打獵的萬利克歐吉桑而已

只有一個人根本無法成事

所以他就從塔克西哈揚(Takeshihayan:タケシタハヤン)的姓氏中另帶來兩位年輕人帝陽與舒巴利

但這兩位年輕人撫弄著借來的槍枝一副不知在沈思什麼?

相反地

萬利克依舊是一派爽朗

我立刻察覺這是起因於獵區的問題

萬利克姓塔克西紀雅南

當然有狩獵權利

但其他兩人則沒有

我知道他們是怕被伊巴丹社姓塔克魯倫的蕃人找碴

然而這問題不解決

等同是放棄山行

我因為很焦慮

所以就撒手說『這樣的話就算了,我和伊巴丹社的人去』

萬利克對此大吃一驚而百般拜託同行

我看他一副不願意和其他蕃社的人同行的樣子

於是趁勢從旁插嘴道

『和日本人(ニッポン)一起去,安啦!』

一小時的折騰之後

終於讓他們順從我的意思

雖然不是狂熱的鄉土主義者

但我認為要品味一個地方的山岳

其最理想的方式不就是採行與該山民相同的生活樣式嗎?

為了無法將山帶進都會中

而且也為了讓最後的山行有更多的回憶

我於是決定此次山行的糧食全部限定只用蕃人的東西

我的腸胃會因抗拒吃不慣粗野的蕃人食物而讓我體力衰退吧

但我能忍受到什麼程度呢?

反正這是最後的山旅

即使稍微瘦一點回去

吃了美味食物後又會恢復

而且這會成為今後很好的經驗吧

不管怎樣

將一切的炊事委由蕃人處理的話

就更能悠哉地享受山上悠閒的日暮黃昏吧

於是我對要賦歸的蕃人吩咐連我的糧食也一起準備

二、行往第二次的秀姑巒山脈

原本擔心天氣

但幸好今天是晴天

已然明亮的天空湛著淡青的色彩

以萬利克為前頭蜂擁而入的三人

果然因為要出門打獵而精神百倍

渾身的狩獵裝扮、肩上是昨夜事先拜託的弓箭與糧食、手上緊握槍枝的神態

怎麼看都是令人不禁微笑的英勇之姿

分給30發子彈後

6點出發

由於搭在哈伊拉羅溪的臨時便橋被日前的豪雨沖走

所以就渡過要往波庫拉烏(ボクラウ)的鐵線橋而移往溪的左岸

一面穿過濃綠的赤楊林一面登爬陡坡

並且在頻繁的分歧蕃路上一直取左前進

即使是熱帶的台灣

高山秋天的到訪還是很早

發出唧唧奇妙聲音的可禮大蟬(カレイゼミ)

其聲響聽來仍帶有些微的孤寂

青空之色像秋天般的安詳

小米田傳來驅趕鳥的『追鳥木』(ハウルタ)的清澄聲音

從赤楊林出到蕃人的耕地後

又再度前往赤楊林

看到有塔克西紀雅南的耕地

帝陽折來十餘根玉米加入行李內

渡過烏西馬拉桑(ウシマラサン)的小溪

沿著哈伊拉羅溪的支流繞著山腹而行

微暗的森林中茂生著一人高的夏草

暗綠的天幕中有小鳥影子在移動

當黃胸藪眉(ヤブドリ)發出一聲幽寂之音而迴響林間時

帝陽將箭搭在弓上咻地射出

撿起命中後掉下來的鳥

三位蕃人拔下鳥的一支羽毛後點火吹一口氣

進行所謂的Shibisabbu(シビンサッブ)

(這是布農的咒術,聽說將第一隻獵得的鳥施以如此作法就會打到獵物)

這最後一次的山行

究竟能否打到獵物呢?

回東京已經迫在眼前

內心打著如意算盤

倘能打到像鹿的獵物

就用味噌醃製帶回國給山友吃

配合蕃人的腳程不急不徐地移動腳步

出發後約兩小時

又出現了小米耕地

這是第一次馬博拉斯山行時休息的地方

當時還是青翠的小米

經過一個月後

如今已經隨風搖曳著結實累累的黃金之波

卸下行李在暖陽下抽起煙斗

蕃人趁這個空閒

立刻焚起火烤了剛摘下的玉米給我吃

這是從蕃人拿到的最初食物

上一次山行是由此立刻登爬而上

但這次則要岔離這個山路而繼續繞行山腹

這之後感覺是上爬

因為越過了原本完全遮住視線的側稜

所以得以首度窺見哈伊拉羅溪的上游

無雙山逐漸逼近眼前

不過無雙山所屯居之地為靉靆的雲所覆而仍相當遙遠

哈伊拉羅溪左岸的險惡斷崖很多都已崩落

每次都被迫要高高遠繞

所以道路逐漸變難走

一想說離開密林了

結果又出了茅草原

而當茅草原結束時

又接近馬尾松(ニヒタカアカマツ)的疏林

野百合(タカサゴユリ)開著遲來的花

今天看起來雖是晴天

但天候不知不覺中變陰霾

天空像鉛色般低垂

樹木的綠葉重重下垂

花草慵懶般地紋風不動

被這樣沮喪的情景影響

我們無意識地朝哈伊拉羅溪的深處一直上溯

沒有珍奇的花綻放

也沒有鳥鳴唱

沒有任何喚起我們情感的東西

然而在這慵懶的單調中

感覺也看到了環繞哈伊拉羅溪的獨特姿態

在越過一個側稜來到一處稍微突出的地方時

蕃人下行李休息

雖然還不到11點

還是吃起了午餐

蕃人的山行中

休息的場所似乎很固定

萬利克從網袋(ラバル)中將粗一點的烤芋頭作平均分配

然後是小米飯

眼下是自出發以來第一次看到大溪谷從右方與哈伊拉羅溪的主流匯合

這是上次山行時由駒盆山到歐布納必蓊(オブナビオン)的途中俯瞰左方的『奇巴運』(チバウン)(馬斯布爾)溪

由對岸的里邦霍爾山(リパンホル)將視野轉向右窺探其溪谷深處時

(譯註:依前面鹿野所親繪之『秀姑巒山脈、東郡大山臆測圖』,里邦霍爾山(リパンホル)應係現在的黃當擴

山,而臆測圖中的黃當擴山(ワトンコン),應係現在的黃當擴南峰)

被在該處幽立的大山所吸引

定睛一看

那就是目標之山馬博拉斯

以灰色天空為背景高高向天聳立的寬廣之山

即使知道其名為馬博拉斯

其山姿仍讓人深有『不為世人所知的高峰』之感

想到要由東攀登此山並在一面瞻仰下前進的山旅

就感覺那裡有意料之外的未知世界在等待著我

東郡大山塊在背後

回望之下

原本一直在前方的無雙山(10712尺)逐漸逼近

其山頂暴牙般的山姿

讓人想起數天前相當有咬勁的攀登

其右方經過一個緩斜

櫧山(11073尺)鷹揚般地聳立

(此地點稱為馬特霍洛灣(マトホロワン))

三、馬斯布爾小屋

原本是薄陽照射的天氣

但變動不居的秋空在不知不覺間變成陣雨

馬博拉斯方向像驟雨般的雲頻頻飄移

我們被這情景所催促

在40分鐘的休息後起身

11點40分從此處出發

沿著馬斯布爾溪的左岸急往深奧之處

道路感覺是下坡

令人彷彿是新綠時分的闊葉樹森林

撥開其樹梢後有細細的一條通行獵徑

掩覆其上的樹木很多是霧社木薑子(ムシャダモ)

且看到青楓(イトマキシマモミヂ)混入其間

聽起來像是松鴉(カケス)的鳥從茂密處鳴叫

輕巧攀爬老樹幹的台灣松鼠(タカサゴリス)不少

勉強抓到其中一隻當獵物後

在蕃人的引導下忘我地移動腳步

溪谷的潺潺水聲逐漸接近

我們不久下到馬斯布爾溪的溪底

時間剛好是12點20分

以始終清澈的溪水潤喉並在河床的岩石上稍事休息

讓冷冽的溪風吹拂汗流浹背的身體

這裡雖無耀眼而新奇之物

但有令心靈安詳的幽寂溪谷之趣

砂岩的岩塊在狹小的河床上巧妙配置

而溜滑流下的淙淙聲響

輕輕搖晃兩岸的濕林

被誘入遠離浮世的陶醉之境而逍遙於渺遠之思的片刻間

靜謐的溪谷中一隻台灣灰斑鳩(タイワンジュズカケバト)不發聲響地從樹枝上飛走

只有兩隻曙鳳蝶(アケボノアゲハ)像夢幻般從樹梢舞降下來

休息約半小時後依然往上游前進

溪岸中蜂斗菜(フキノトウ)整齊開展心臟形狀的葉片而形成壯觀的群落

隨著溯溪而上

溪谷的傾斜逐漸增大

水勢突然高高鳴響

涉溪也變得不容易

不過只要沿著左岸跳飛岩石而行

勉強可以不弄濕腳

就這樣持續涉溪

在溪身稍微彎曲凸出時

藉由橫放的粗大流木渡過奔流而移往右岸

這之後感覺是要離開溪底而前往稜線時

站在前頭的蕃人突然指著說『Tarohan』(タロハン)(譯註:布農語小屋之意)

驚訝之下定睛一看

那裡有隱沒在箭竹草叢而相當出色的小屋

時間正好是下午2點半

從稍稍休息起至此約一小時半的行程

小屋是姓塔克西哈揚的氏族所擁有

面積約略不到三疊榻榻米

建築形式是蕃人小屋中常見的『破風式』

(譯註:在日本建築中,建築物的正面稱為平側,側面稱為妻側,在妻側的牆壁上,由兩個屋頂形成的三角形

稱為破風,此種屋頂的妻側造形稱為破風式)

但不惜使用粗大的木材

屋頂是用檜皮葺成

而且從鍋子到汲水的瓢都一應俱全

由此明顯可見

哈伊拉羅社的蕃人經常到此附近打獵

立刻放下行李借用此一小屋

並留下帝陽後讓其他兩人去打獵

因為時候尚早

去溪裡散步時

結果雨水叮咚落下

所以就立刻潛回小屋

帝陽忠實地做晚餐的準備

我完成剛剛獵得的松鼠剝製後橫躺休息

雨不久變激烈

最後大到連對岸的樹都看不到地沛然而下

看到此景

我暗自覺悟這次的山行雨是避免不了了

可憐的他們兩人將淋成落湯雞

有點擔心屋子會不會漏水

不過還好似乎沒問題

小屋內微暗

高高的川瀨聲響之外

再加上豪雨的聲音

其喧囂到了不大聲吶喊會聽不到的程度

二組『巴寧』(バニン)(將三個石頭立在地上所作成的炊煮腳架)上懸吊的鐵鍋(グルラ)噗滋噗滋地沸騰

巴望已久的晚餐逐漸弄妥

其中一鍋是小米(マロッホ)混入白米(タウタウ)的飯

另外一鍋是用辣椒(マハヴ)與鹽(ハシラ)添加味道像『闇汁』的食物

(『闇汁』(Yamijiru),指以手邊既有的材料做成的火鍋料理。這並非是為了要做美味的料理,而是以味道為主的一種遊戲。

由參加的人各自帶來獨特的食材,同時互相不告知食材內容。在鍋內稍稍裝滿水將食材放入炊煮後,在黑暗中或關燈的情況下,吃起鍋中物)

用手槳形的Hairaso(ハイラソ)攪拌小米飯

以防止燒焦

但因為空腹而受不了久候

不知不覺中就伸手嚐了闇汁的滋味

經過很久的時間

甚至覺得已過5點之後 

兩人終於回來了

獵裝的衣裾上拍搭拍搭地垂下雨滴

同時將途中所搜集的薪材猛然放下

往網袋內探看

可悲的是並無任何獵物

像久候般地吃起晚餐

圍著兩個鍋

四個人從同樣的鍋中拼命地填滿自己的扁扁空腹

小米飯中最後混入了滿滿的火灰

在蕃人的豆(ブサヴファト)中加入整隻松鼠(剝製後殘剩的部分)及松茸的湯汁

可能是松茸比較佔優勢

最後變成像水綿(アヲミドロ)色般的黏糊糊東西

不過飯很暖和

而且湯汁很有味道

松鼠公平友好地分成四等份後分食

溢滿整個大鍋的小米飯

不久也全部吃到見底

菜單雖然貧乏

但山中的晚餐卻很愉快

而且我對充滿好奇的蕃食非常滿足地飯後在黑暗的小屋抽起煙斗

雨停了

但因為靠近川瀨的關係

澎澎流下的水聲響遍四週的溪谷而將我們帶入遙遠的思緒中

在那之後不久

就爬進陰丹士林染料(スレン:Indanthrene)的睡袋中進入健康的安眠

四、馬博拉斯山北稜

9月6日

從尚暗的小屋中起床

看一下手錶

時間是5點半

如果晴天應該是淡紅的光彩照映晨空的時分

但今天的天候看來險惡

暗灰色的密雲整面低垂籠罩

雨沒落下來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天色是勉強看得到腳跟的微暗程度

只有川瀨之聲高高地奏起不間斷的音響

今天是即將接近馬利加南山的日子

在自相寂寞的氣氛中強迫點起希望之火

即使天氣不好也要努力盡可能試看看!

5點45分催促蕃人

以剛起床的身體直接就急行前進

路跡是從小屋的頭上直接往上攀爬

穿越混有扁柏的針闊混淆深林

行走在露水深濃之中

在登爬約20分鐘而滲出汗水之際

碰到陡峭懸崖而往左繞行

此時脫離微暗的森林來到茅草原後

我們首度在陰霾的早晨寒氣中感覺出一種清新

腳下送別被露水弄濕的玉山佛甲草(ニヒタカマンネングサ)

再度加快腳步行進

不久抵達了稜線

時間剛好是6點半

在露水未乾的草上下腰休息並吃起早餐

(蕃人稱此處為巴卡索海先(バカソハイセン))

隨著時間經過而心情變明朗的南方天空中

馬博拉斯在潮濕的大氣中默然地浮現出來

其挺拔天空的山岳巨人

看起來似乎在思考該呼喚今天最初的雨雲還是要擴大深碧的天空?

但不管下雨或天晴

我們都不得不前進

一面希求馬博拉斯方面能獲得青空的恩賜

一面突然起身一逕地朝持續貼近胸膛的稜線前進

稜線不久逐漸變高

踏跡模糊地引導我們進入馬尾松參差的森林

其中也看到不少巨幹的台灣五葉松(ニヒタカゴエウ)

避開稜線道路

繞行右側斜坡的山徑很難行

厚厚積疊的松葉讓人一不小心就絆倒

林立於一掃而倒到鳴唱於腳下馬斯布爾溪溪底斜坡的松樹直幹

綠葉既不搖晃也不發出聲地只是一片靜謐

我的雙腳恍神般地移動

蕃人的眼睛很熱心地探尋野獸的足跡

但我只想像著前方出現的雄景而邁開腳步

蕃人興致盎然地一面追逐突然出現的山羊一面前進

可能是馬博拉斯憐憫我吧

原本整面的灰雲逐漸綻開

最後甚至還洩下薄陽

我們被此激勵地前進中

所踏的地點也一步步高聳

頭上一帶可以仰望的稜線上

有大岩石抬起頭來

台灣冷杉逐漸出現而添增高山色彩的景致

回望之下

原本隱身的西巒大山(11436尺)從東郡大山塊的櫧山(11073尺)連嶺無雙山的稜線鞍部中逐漸高高浮出三角形

的山頭

嬉戲在靜靜綻放的一枝黃花(アキノキリンサウ)的蝴蝶中

有在台灣中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罕見綠豹蛺蝶(ミドリヘウモン)

難得的是今天的天氣看來似乎沒問題

從馬博拉斯奔行西北的稜線上

接著出現的是一週前才道別的新高連峰華麗地映照在始終無雲的水色天空中

其魅惑人心般的色調

就是那無法忘懷的第一次馬博拉斯行途中從駒盆山跪拜的神秘新高

是不是因為剛好過了一個月而入秋的關係?

新高更稀薄成淡色調並搖蕩在溫柔的微光中

想起經歷過的山旅

時光流逝何匆匆!

被森林所遮而無法得見的馬斯布爾溪的溪身以稍稍急轉彎的角度向左(東)折時

樹木一掃而空而前景豁然開朗

自從離開吃早餐的地方以後就消失在稜線彼方的馬博拉斯山在此處再度更加接近般地靠身而來

隨著我們的攀登

溪谷亦緊緊追隨地增其高度

豎耳傾聽

眼前流入不及千尺底部的溪谷潺潺聲沁涼地響在耳旁

倘從這裡將視線移往上方的馬博拉斯山頂

彩繪此一霍然而起像『大入道』巨大身軀的

是僅以刷毛一筆塗上的單色胡克綠(Hooker’s Green)

(譯註:大入道(Ohnyudou),指大光頭和尚或妖怪,是日本各地相傳的妖怪,其中很多相傳是會威脅人或看到的人會生病,

也有化身為狐狸或石塔者。胡克綠(Hooker’s Green)是綠色系的色名,色名取自植物畫家William Hooker,

是由普魯士藍(Prussian blue)與橙黃色(Gamboge)所混合而成的植物綠)

除了溪谷間之外平滑擴展到山頂上附近的茅草原

讓從此一方位仰望的馬博拉斯呈現出和平常的感情完全不同之山

上次山行汗流浹背的莎莎魯貝稜線在右方長長地垂落裙裾

山徑在右方俯瞰越來越美的溪谷的情況下穿越松樹疏林再往深奧續行

其中松樹的展枝樣態也變不同

如今是台灣五葉松的大樹欣欣向榮地樹幹交織而樹枝伸展

青空開闊

甚至連金色陽光都射進來

讓原本的幽寂從松樹樹梢褪去

並突然變成天亮般的晴朗情景

對愉快前途的期待

讓我將身體橫躺在松樹投影的陰涼樹蔭下稍事休息

天空越來越晴朗

陽光像嫩樹般鮮亮

這讓我連腰也懶得動地徜徉在陶醉之境

一閉上眼睛

溪谷的潺潺聲像夢裡聽到的音樂般唱著搖籃曲

被萬利克不顧四周的天真無邪巨大叫聲驚醒

張開眼睛一看

蕃人三個人一同在追逐著花栗鼠(シマリス)

小小身體靈巧地奔繞松樹樹幹

它從樹枝跳過另一樹枝逃離的敏捷度

讓弓箭及槍枝都無用武之地

三個人一副難以應付的表情

台灣從來所知的條紋松鼠屬(Tamiops)花栗鼠

僅有台灣花栗鼠(タイワンシマスリ)一種

而且並不會來到這個一萬尺的海拔

內心一面澎湃這也許是新的別種也說不定

一面從旁拼命加油打氣

眼看就要應付不了時

舒巴利攀上大樹幹

結果把三個大男人搞得精疲力盡的最後

終於勉強將這小隻動物擒入手中

並用細枝一擊斃命後送到我的手邊來

一看之下

身體遠比前記的種類還小隻

彷彿是得了白化症(Albinism)般體色偏白

一見之下就是未知的珍種

混沌初開以來探險者探索不及的此一奧地中能夠發現未知的新種

我不敢說不可思議

但此一意料之外的獵物讓我不禁狂喜

並向他們約定回去之後會另發獎金

被這意外的餘興而花了一些時間

最後我們終於起身再度往深奧處前進

穿過優美的台灣五葉松樹梢

可以不停地眺望美麗的馬博拉斯山

腳下的溪谷水聲逐漸變弱

不久

自東郡大山縱走以來有關此附近地形疑問的解決時刻即將到來

所謂疑問

就是浸入馬博拉斯到馬利加南山山系北面的溪谷在蕃地地形圖中只記載二條而已

但從東郡大山塊的櫧山遠望這裡時

確實看到有三條溪谷

地圖上漏掉一條寬廣溪谷的大錯誤

原本覺得不太可能

但如考慮此附近的人跡罕至

那之前的展望記憶應該無誤才對

內心一面感受探勘未知奧地時的一種獨特氣氛

一面循著踏跡一路往東的情況下

馬博拉斯從北面轉向東面的山容不久也映入眼簾

此一疑問的結果如何正好可以測試我的觀察力

當凝視起溪谷的盡頭時

果然我的雙眼是對的

地圖上從途中彎折向東長長浸入的馬斯布爾溪意外地短短吿終

而隔著此溪的分水嶺正是從馬博拉斯山頂陡落的北稜

而從其背後向這裡窺看的馬博拉斯的一條支脈之間

很明顯有一條地圖上脫漏的無名溪谷浸食而入

想要儘早再詳細觀察此一原本覺得不太可能的未知地形的心情下

我心急地快速往前

繞行稜線右邊陡斜面的難走山徑

不久變成踏著平坦茅草原的路徑

我們不久抵達了大山瘤與凹地縱橫蜿蜒的寬廣稜線道路

這裡應該是從馬博拉斯山頂約略向北衍下的山稜轉西要接往巴卡索海先(バカソハイセン)的接續地點

台灣冷杉的小松樹像盆栽般點綴而撒落成綠色斑點

蕃人留下因爲作附近的觀察而稍微落後的我並消失在稜線山瘤的彼方

不久之後

山谷間轟然的一聲槍響

心想這是什麼的當下又接著第二、第三發

內心忖度鹿應該要飛奔而出而馳近一看

在三名蕃人忘我地追逐的十間左右前方

有約略三十頭野猴群胡亂地在山谷間散開奔行

其狼狽周章逃離的樣子

與其說是令人啼笑萬千

倒不如說是一種見習

這麼多隻

卻竟然連一隻都抓不到的蕃人

在頻頻大歎可惜之際

猴群老早就越過山谷而集合在對岸的岩石上並向這裡嘲笑般地喀喀啼叫

綜觀台灣山岳中哺乳類的高度分佈

猴子全部僅限於闊葉樹喬木帶以下

但在一萬尺以上的此一地帶看到猴子的身影

想來真是稀奇

因為沒獵到碰巧出現的猴子而意氣消沈坐在草地上時馬上就肚子餓

於是就吃起第一次的午餐

時間正好是9點45分

頭上天候已經恢復

澄澈的純碧天空和與之相應的馬博拉斯快活表情

其下擴展開來的草地中

有玉山龍膽(ニヒタカリンドウ)、玉山石竹(ニヒタカセキチク)、玉山山蘿蔔(ニヒタカマツムシサウ)的熱鬧花宴

愉快的陽光溫暖肌膚

當凝視航行蒼空的悠揚白雲去向時

甚至感覺為了品味此一瞬間的滋味而忍受至今的苦難絕非白費

問題的分水嶺就在附近的眼下

分隔馬斯布爾溪水與地圖上缺漏的烏利班霍爾溪水的稜線

其狹窄處寬僅二、三間

從側面看這裡形成一個明顯的鞍部

在此

東郡大山塊山旅以來的疑惑就此消除

並獲得完全可以訂正蕃地地形圖的資料

如考慮此一發現是如何的重要

就不得不暗自承認這最後的山行是有其意義的

五、歐西特馬邦(オシトマバン)

深奧的東方方位中

對我是未知世界而除了蕃人以外完全與世間知識無緣的山波一望無際

腳下所臨的溪谷對面從馬博拉斯的肩部到哈伊拉羅構造谷的盡頭為止像屏風般峭立谷壁的雄偉山稜

(譯註:構造谷(tectonic valley)是河流沿著構造窪地(向斜、地塹等)或構造軟弱帶(節理密集帶、斷層帶、

背斜軸部)侵蝕形成的河谷)

一見之下以為是馬博拉斯的主稜

但在深思熟慮後

確知那是從馬博拉斯到馬利加南山主稜中的側稜

而在其上方遙遙劃空屹立於遠遠雲煙之境的孤峰

正是我們的目標馬利加南山無誤

想要靠近它

就得橫斷兩個險谷與寬廣的山稜不可

馬利加南山非常遙遠一事

是從一開始就有覺悟

但親眼見到時

則稍稍令人有意氣喪失之感

30分鐘休息後起身下往烏利班霍爾的溪谷

在萬利克的嚮導下仰賴印在陡峭斜坡的踏跡而行

但踏跡逐漸模糊而隱沒在山谷間馬尾松茂生的森林中

最後終於在荊棘草叢中跟丟了踏跡

烏利班霍爾溪的主谷位置明顯是位於前方稜線的正下方

所以就隨意選定目標而毫不猶豫地邁開前進

不久碰到小溪流

因此就將腳嘩啦嘩啦涉入冷水中並跟隨而下

小溪流隨著下行而逐漸水量增大

斜度亦變陡

清冷的水濺飛水珠

成為一瀉而下的美麗溪流

被真正清水洗滌的岩石也安詳在深山般的寂靜中

可能是因為下到很低

所以出現了闊葉樹

綠葉漏下的陽光掠過頭上而與湧起泡沫的溪水嬉戲

離開水一陣子的我

一面浸淫在沁入身體般欣喜的溪谷觸感

一面一逕地移動腳步

一如想像的

經過時間的推移

此小溪注入烏利班霍爾溪主谷的一刻終於來臨

不久

我們被吐放到白色河床而陽光刺眼的大溪谷中

此處的兩岸雖為稜線的陡峭斜坡所環抱

但有相當開闊的空地

左岸規模雖小

但有像河階的平坦地並為荊棘樹叢所覆

而隱沒其間相當大的茅葺小屋

傾斜著即將腐朽的屋頂

往裡面一探

有蕃人在山中所使用的一切道具

甚至並排著幾個水壺

因為之前聽說在馬博拉斯的深奧處有伊巴丹社塔克魯倫姓氏的小屋

心想會不會是這個

於是就問萬利克

結果果然如此

起臥於台中州布農族郡蕃最深處的此一狩獵小屋的塔克魯倫姓氏蕃人

幾乎獨佔了從這裡往深奧處的廣大獵場而靠著豐富獵物過活

從骯髒的小屋來到正中午太陽熊熊燃燒的水邊

在硿窿硿窿轉動的岩石上下腰休息並吃起第二次的午餐 

時間正好是11點45分

碧藍透明的水澎湃地奔流在河床上

山谷的風舒服地愛撫著汗流浹背的身體

一吃完飯

和大家一起去追逐鳴叫於附近樹叢的金翼白眉(キンバネホイビイ)

很有年幼時自由的山中悠閒與爽朗

然而對前途懷有目的的我們

可不能一直這樣

我想起馬利加南山的事並思考著此後的路線

變得奇怪的踏跡已難追尋

三位蕃人似乎想打獵

所以提議今晚在這裡宿營

此外

聽說這之後並沒有水

但如依他們所願

還非常遙遠的馬利加南山攀登不知要等到何時

日數一延長

駐在所也會擔心吧

時間還早

如果不早一步接近馬利加南山

那後面就會很辛苦

這樣重新思考下

於是決定勉強前進

事後才知道三人中特別是萬利克強硬主張要宿營於此的原因

這是因為從這附近起到深奧處是萬利克所屬的塔克西紀雅南與塔克魯倫所擁有

但相隔甚遠的此一獵場

只有塔克魯倫姓的蕃人偶而來此

塔克西紀雅南姓的蕃人長期間放棄了此地

而萬利克也是年輕時來過一次而已

因此對於此區的地理完全不熟

他事後向我告白說

他想把我留在小屋內而獨自一人去探前方的地勢

以喚起以前的記憶

好來為我帶路

不知情且恐懼日數拖延的我

斷乎排斥他們的忠告

且認為有小屋

那就有可以向深奧處前進的獵路

於是四人分頭找路而持續進行探查

不久之後

爬上山谷的帝陽大聲呼叫路在這裡

我打包行李後往河上溯行二、三町一看

兩岸中並無像山徑的路

突然間

位當溪谷深處的此一山系的主稜一覽無遺

而在其前面突兀的裸岩峭壁峭立約二千尺的斷崖

一見之下就知道這容易崩落的台灣山岳共通的斷崖是不可能攀登的

於是斷然放棄而取原路回返

接著是涉溪站在右岸的舒巴利指著眼前匯流的小溪自信滿滿地吶喊

『シンチンアイダラーン!』(這裡有路!)

什麼嘛!路竟然在眼前!

時間剛好是下午1點

因為猜想前方沒有水

所以將水壺裝滿後

立刻和水深及腰而冷得令人顫抖的溪水戰鬥下越過右岸

並登上和之前的小溪同樣的溪谷

剛開始是缺乏水量的溪流

在行走狹小的溪谷道路之中

逐漸被茂生的荊棘與苔蘚吸附

不久變成只是濕潤的濕地後

路跡就突然往左彎

從雜木繁茂的谷線往茅草原開始登爬陡坡

這似乎是從小屋接往前方仰望的稜線

稍微流汗登爬五百尺後

進入馬尾松的幽林

不久就抵達稜線道路

踏跡靠右前進

回望之下

烏利班霍爾溪與小屋已變得相當小

耳邊一聽到在松樹小枝上啾啾鳴叫的小畫眉(チメドリ)叫聲

就佇停下來在弓上搭起箭

進入生長於二次林下的『乾生群落』後

(譯註:乾生群落指在沙漠、砂地岩石等吸水困難的乾燥地方生長的植物所形成的群落)

踏跡越來越清晰

相對的

午後的山雲逐漸增大

登爬變得相當輕鬆

但這森林還沒到盡頭

必需撥開覆蓋踏跡的森氏杜鵑(モリシャクナゲ)、照山白(コゴメツツジ)的煩人樹枝前進不可

路上頻頻發現山羊的足跡

但都是舊足跡

我和蕃人連講話都覺得麻煩

一面忘我地聽著樹枝擦掠的聲音

一面不知不覺中思考著今晚的野宿地

松樹的立木逐漸低矮而變成荊棘

此外

顯現出該山峰之高聳的茅草原大大翻浪吹拂而逼近眼前

而左方中從其立姿看來似乎有陡崖的溪谷深深浸入而來 

2點30分脫離密叢來到寬廣的茅草原

這裡是由秀姑巒山脈的主稜衍出的龐大側稜透過從北浸入的馬利加南溪的兩個源流侵蝕後殘留的相當寬廣的台地

其像火山的熔岩流般隆起的山皺顯示出帶有圓味的起伏

放眼平滑的草地並坐下稍事休息

南方隆起稜線的山波、從馬博拉斯接續馬利加南的分水嶺被前方山瘤所遮而無法窺見

只有北方開闊

圍繞哈伊拉羅溪的深山藍黑般地蟠踞

宛如要阻擋它般地從此稜線隆起的一座山峰

在其圓頭山頂配置岩石與黑木地聳立

時間雖然只是稍過3點而已

但像要約定午後陰霾的古棉般灰雲逐漸並排天空

由南向西沈的太陽

以東西奔行的馬博拉斯幹稜起以北的這一側當作背陽面而逐漸擴大其黑暗的陰影

此後的山徑不明

已經到了必須找水並決定露營地的時候

但此一稜線的狀況實在靠不住

稍微擔心的情況下一面找水一面前進

遠離溪水的此一稜脈

果然一滴水也沒有

勉強寄予厚望的深深雪漥般的凹地

也可能因為日照的關係而積水蒸發空空如也

高嶺之花已經或飄零、或結果地過了盛開期

不過踏著柔軟的草地

心情很愉快

疲累的身軀曝曬在變涼的山氣中

走來頗為滿足

但無水令人不安

和蕃人討論

要是真的沒有水

即時很勉強

應該可以下去溪谷取吧

結果他們瞪大眼睛一副『別鬧了!』的神情

橫切一逕寬廣的稜線後抵達東側時

馬利加南的溪谷早已藍藍霞翳

太陽逐漸轉陰而黑色疆界徐徐擴大

山上看來日暮黃昏即將到訪

只有馬利加南山在洩出雲間的夕陽中紅紅燃燒其一直赭紅的光禿山頂

俯瞰溪谷時

從下吹上來的晚風

冷冷地包覆身軀

眺望右方時

來這裡之後第一次窺見了秀姑巒山脈的主稜

這和剛剛越過來的粗大稜線是完全大異其趣地變成裸露岩石色調的恐怖瘦稜

令人畏懼此後的前進恐怕意外地需要花時間

稜線中特別是其北面

看起來像是一碰觸就會崩落的斷崖

即將日暮

又沒有水

此外

此一惡劣地形也令人萬分緊張

危危顫顫靠近一看

果然是知難行易

並不怎麼困難

即使如此

循著取往瘦稜的陡崖時

完全沒有手抓點

只能緊緊握著玉山薊的痛棘勉強越過

山徑再度變得輕鬆

狹小的稜線上岩石重疊或風化成真砂

危險性全無

玉山圓柏突然變多

左側遙遙下方的谷底傳來令人耳目一新的溪聲

那是馬霍拉斯溪(マホラス)的源頭之一

心想這溪水是流向台灣島中央山脈的東斜面而注入太平洋

就想起一路走來的路程之遙遠就理所當然了

山與谷毫不留情地溶入蒼茫的暮色中

看來已經無法再前進

幸好從稜線下到稍微右方的地方

有一個不完全但稍微呈現階梯狀的台地

於是決定在這裡下行李並作為今夜的營地(下午5點)

心想水必須從下面汲上來時

舒巴利找到一條細細的岩溝並專心地集水

叮咚滴落的少量之水也不容隨意

飯盒蓋子一杯、二杯地收集

至少今晚要用的量已經不用擔心

我在夕霧渦卷之中大叫說有鹿

但這真是災難的開始

因為萬利克抓了槍就飛奔而去

沒辦法的情況下

只好三人在黑暗中搜集薪材

被鹿脫逃後歸來的萬利克

看他工作的樣子

讓我胸中的塊壘一掃而空

雙肩扛著大大的冷杉立木回來

用蕃刀將它砍斷的俐落樣子!

這裡狹小到要搭天幕都很勉強

所以蕃人就砍了立木作成支柱蓋成像狩獵小屋

上面再搭上天幕

兩側則用密密的圓柏樹枝防風

在擴散數方里的黑暗之中

我們焚起驚動山神般的火取暖

雖然能忘懷襲來的寒氣

但飯還沒煮好

因為狠下心貿然不帶山下的食材過來

諷刺地只好搓揉著扁扁的空腹

今天真是累壞了

頻頻移動的雲中

星星閃爍地放出光芒

暮色深沉的夜幕中

白面鼯鼠(カホジロムササビ)的妖怪般身影突然黑黑飛翔

吃完飯後

驟雨般氣味的雨拍啦地打在天幕上

從山谷吹上來的夜嵐由通風的前面狂毆過來

這個時候

我就像小烏龜般將頭縮入睡袋中

因為襲來的寒氣而想繼續添加材火

但無情的風將它吹滅而四周全暗

被雨淋濕的木材很難點燃

隨著入夜更深

風雨越來越大

這一晚真的是無情之山的作風

六、登頂馬利加南山

睡不著的情況下

自睡袋抬頭仰望天空

從頻頻徂徠於壯絕暗空的雲隙中可以窺看到閃爍的星星

沒想到與之相反地

雨咚咚地狂敲

鑽進睡袋迷迷糊糊睡著後又睜開眼一看

頭上有像銳利鐮刀般的『三日月』

(譯註:指陰曆初三的月亮)

漫漫長夜的等候真是難耐啊!

當這任風雨吹打的小屋終於浮現早晨的微白時

前方有雲朵流逝後的新康山颯爽身姿

這聳立的身姿比從馬博拉斯山頂上的眺望還要更高、更大

此一山晴很難期待會長久

但今天與昨夜悲觀認為會下雨的心情相比

根本就是賺到

另外

心想在天氣未變之前完成馬利加南山的攀登

於是就把東西留在營地上而立刻做出發的準備

時間正好是5點10分

將行李全部留下而一身輕裝的我們腳步輕盈

朝向未攀的新山心情像早晨般清爽

精神充沛地走在連嶺馬利加南山的稜線上

向右繞行出現於前方的麻煩岩石稜線後再攀登上稜線時

馬利加南山逐漸接近

稜線起伏

其連嶺的對向猝然凸起岩頭

而形塑其身姿的岩石微紅並在薄陽中泛著光芒

亦即我們已經來到了馬利加南山的胸口

從這裡到山頂真的只有咫尺之遙

在耳邊傳來母帝雉的叫聲中穿越冷杉的幽林時

馬利加南山就更靠近了

我大聲的呼喚

『ツンラフラ.ララザ.マリガナン!』(沿著稜線去馬利加南山頂!)

並催促蕃人一起勇往直前

在猛然前進的稜線上

大隻鹿的足跡像樹葉般由右至左橫陳

馬利加南的山頂幸好雲開

但其接續的山中屯居著灰色色彩

現在並不是追鹿的時候

一隻大鹿從茂密的圓柏中跳出來

蕃人想要去追

於是跟他們說我先走你們隨後再跟上

就一個人往前進

回望之下

跟著似乎已失去蹤影的鹿跡的蕃人們

最後消失在遙遠的山谷間

稜線大致上是晃動的碎石堆積

在晨早始終森閑的空氣中

踏著岩石的硿隆聲響在腳跟旁

原本覺得應該不辛苦的此一稜線

意外地很花時間

一下子是突然的對峙隆起、一下子是深深向下崩落的峭壁

另外又加上不要獨行比較好的一枚岩

心想獨行時如果有差池就慘了

於是就慎重地前進

稜線稍微變平坦而寬幅增大

越過像絨毯般鋪滿起伏草原的高山芒後

又抵達碎石堆積的峰脈

挺出於稜線接合點上開展的稍稍平坦台地

馬利加南山終於急聳眼前

馬利加南山的登頂

看來是沒問題了

坐在冰冷的岩石上休息

在全然像原始曙光的靜寂中

讓靈魂自由悠游

在既無前又無後的夢幻般瞬間中

將身體委身其間

四周靜聽之下

像大地吐納般在谷底鳴唱的風、在某個密叢中囁囁私語的小畫眉

此兩者是背叛此一沈默的一切

千里遙迢終於來此啊!

我不知不覺中紅了眼眶

翩翩乘著風的旅愁

不!

並非如此

這並非久離都會的哀戀

而是發現自己被山的崇高與原始緊緊擁抱的歡愉

眼前殘開的馬先嵩(ニヒタカシホガマ)所綴飾的總狀花序的一朵朵花

都以不同的表情溫柔地看著我

此時的休息非常快樂

這是難醒之夢所孕育的對原始的交感與其演奏的玄妙無聲音樂

有一位氣喘吁吁奔過我眼前的蕃人

手握槍枝、腳踢倒堆積的岩片

一見之下是萬利克

他似乎是要包圍逃離的鹿而將之擒獲的主攻人物

我向沒注意我就飛奔而去並在岩蔭下喘氣架槍的萬利克拍一下肩膀

他驚訝地回頭並小聲地連呼『シカバイベハノバン!』(大隻鹿!)

而且拼命叫我留在此處後又消失蹤影

只要鹿一出現就會變成如此局面啊!

我發牢騷地說山行中帶槍來真是頭痛的難題啊

不過如果能獵到大隻鹿也不錯

於是就聽他的話認真拿著短棒

屏息以待地想著要是鹿出現就把它趕回去

往左繞看一圈

馬利加南山的山頂近在鼻尖前

不!

是在頭上

眼前從其裙裾連接我所站的山瘤的半球形稜線

有從東而來的乾溪溝浸入

其周圍是現出裸岩的斷崖

馬利加南山的方向有舒巴利在那裡

對面的山瘤中看得到萬利克

雖看不到帝陽

他應該是打算從遙遠的地方驅趕過來並把鹿追進這個乾溪溝

但鹿還是不出來

再怎麼等待就是不現身

我最後終於受不了

用偷偷從蕃人偷來的花生填一下從起床就沒吃飯的空腹

陽光未直射的高山寒氣

是身子不動就會冷的程度

山谷的彼方好像有什麼騷動

就在內心興奮地想說終於要開始了的時候

轟然一聲槍響劃破狹小溪谷的靜謐

一隻大鹿從拉著長長尾音並發出迴響的焦臭煙硝中衝出來

馬上接續其後的帝陽吆喝聲與嘎嘎奔馳的蹄聲

被逼到絕境失去逃生出口的鹿

以山豬猛衝之勢衝上人類無法行走的陡峭碎石坡

別想這樣逃!

從上方射出打算讓鹿中彈的兩發

其中一發似乎有打中

鹿在陡坡的半途中咚地滑落

三人對這意外正感到這下有了的瞬間

鹿突然一躍而起

並一邊從後腿滴著鮮血一邊飛奔進別的陡坡而消失蹤影

我對其驚人的敏捷度與從死亡逃脫的拼勁到佩服

但此一失敗完全肇因於包圍鹿時主攻人物的不足

實在是很大的一頭鹿

這並非是沒釣上來的魚就很大尾的譬喻

而是確實像小牛般的大鹿

那之後

腥羶的血與煙硝的味道久久不散

雖然很可惜

不過打獵終於結束了

絕不可忘了馬利加南山的登頂

我讓因為扼腕而茫然跌坐的蕃人繼續待著而開始最後的攀登

由此處到屏風般急聳的山頂

高度約五百尺

危懼地開始登爬像堆積累累岩片的大疊石般的山腹西面斜坡

有點擔心會不會從無法仰望絕頂的陡坡上方掉下崩落的岩石

不過還好岩石相對穩定

稜角尖銳而破裂的硬砂岩片陡坡

這明顯是從山頂上透過熱帶高山的劇烈風化破壞力所生出的岩錐

隨著靠近山頂

裸岩首次露出臉來

當克服危險的岩石堆積而站上絕頂時

時間是7點45分

相信自己是首登的這個絕頂

意外已有埋設三等水準點的三角台

而且那裡立有標牌寫著『文武第拾四號(マボラス山)、森林主三角點、昭和五年拾壹月、殖產局』

這樣看來

我們一行今天的攀登並沒有肩負首登的榮譽

事後才聽說

在我們攀登的九個月前

台灣總督府殖產局規劃了此地方深處的森林調查

這個標牌就是當時所立的

而且聽說抵達此山所走的路線是從東郡大山深處的哈伊拉羅方面過來的

這裡海拔11770尺(3569米)

光從海拔來說也是日本領土內屈指可數的高峰

雖然稍遜於其西方一萬二千尺級的三座山

但其妝點東端而突如聳立的偉容

絕不愧於作為秀姑巒山脈的一峰

山頂上的稜線略為南北走向

其上的最高點偏南方而呈現一層階梯狀地聳立

西側是碎石坡

東側是輕緩的茅草原

南方是居臨將鹿趕進空谷的壯大斷崖

從堆積粘板岩的細片中抬起頭的山頂的岩石層理面

寓意深深地向西陡斜

山頂的展望與其感銘並未與想像相違背

這裡有立刻將我們融入夢想世界的悠遠與寂寞之情環繞四周

首先

在此群山之中吸引我目光的

是此山脈的巨峰馬博拉斯山

然後其左有秀姑巒、大水窟山等二山波瀾起伏

原本這些只能在東方天空中才得以仰望的山峰

我如今是從東方朝西方天空眺望

東郡大山塊的群山

其山脈妝點著碧藍色彩

東郡大山(11895尺)與櫧山圓圓地、無雙山則鋸齒狀地紛紛浮出其山頭

而浸入此一彎曲成馬蹄形山塊的馬嘎英溪

由此起到剛好的正對面

其陡斜的溪身白而寬廣地奔行

看起來像是雪溪一般

視野由北轉向東

哈伊拉羅最深奧的群峰逼近眼前

對我來說如異國般珍奇的這些山皺

並非向西雄飛般的大岳巨峰

而是都遜於馬利加南山的群峰

這些與前者相比

都會讓人起了淒涼之感

不過這也表示

我們已經推進到台灣中最廣且也最山波錯綜的中部山群深處

我們終於看到了將台灣島之水分隔東西的分水嶺中最偏靠東方的中央山脈脊梁

站在山頂的三角台時

那確確實實被奧地的山懷深深擁抱的感覺

讓我的心中充滿著深切的哀情

面東而坐時

甚至感覺黑潮的聲響與氣味越過中央山脈傳了過來

原本尖立成三角錐的新康山也隱於湧起的層雲而看不到

而接續其右方的拉荷阿雷領域

其上部也為雲所覆而不得見

雲頻頻移動

在馬博拉斯的中腹飄著的一片飛雲

並一直在呼朋引伴而終於將山頂包擁

飄浮於東郡大山塊的細碎雲朵

在不知不覺中連綴而化為一面灰幕

不過馬利加南山的山頂還沒問題

只有沁入肌膚的濕氣從東方靠過來

與聲音的世界絕緣般的山頂靜謐

讓我默默地感覺某種悠久的東西

即使蕃人攀登過來

我也是在無言之中眺望著山

同時忘我地啃著蕃人遞過來說是早餐的烤芋頭

不久

天候還是變壞

如今能夠逃離雲層包圍的

只有秀姑巒山的東面而已

七、烏利班霍爾小屋

雖然很想再待一下

但這樣的狀況下就莫可奈何了

惜別此一山頂的時刻終究到來

何時會再回到這裡呢?

也許很久都不會再來了吧

衷心向已繫上如親友之情的山頂告別後

就立刻踏上歸途地奔下東面的碎石坡 

時間是8點55分

走來時路返回露營地的路線因為是在稜線上而比較麻煩

所以歸途決定往右作相當的下行後再橫渡

橫切茅草原的平坦地

跟在萬利克的後面疾行同樣茅草原的斜坡

不久出現台灣冷杉的森林

但下面的草地並不難通過

同樣有很多鹿及山羊的足跡

蕃人瞪大眼睛焦急地想要找到獵物

但在如此疾行的途中是不能成功的

雲灰白般濛濛湧起並由山谷間上昇

一樣將冷杉森林及茅草原籠罩

天氣又要往壞的方向去嗎?

我變得稍稍憂鬱而拖著無趣的腳步

暫時下行的山徑逐漸變上爬

接下來就名符其實地隨著落下的起伏山皺而曲折前進

但都約略行進在同一平面上

這無疑就是蕃人的舊踏跡

但不管如何走就是抵達不了野營地

有點後悔還不如走原本的稜線

不過翻過從右方落下的粗大山皺時

終於看到令人懷念的昨夜小屋緊附在平滑茅草原的陡斜處

抵達時

時間是10點40分

為了要驅除有點潮濕的霧而焚起火

將吃剩的小米飯扒光

這些完成後

就必須撤掉天幕然後啟程

原先的計畫是希望這之後立刻縱走山稜向馬博拉斯山接近

並在稜線附近尋找野營地渡過夜

然後在天亮的同時登頂馬博拉斯山

但像這樣天候遽變而雲蔓雷鳴

再加上甚至下起小雨

導致不得不放棄這個計畫

對此後的稜線完全不熟

不僅在雲霧中找路會非常困難

而且在一萬二千尺海拔上的狂暴風雨應該非常劇烈

即使這個情況下想要繞向稜線的北側

如同之前所眺望的斷崖

在執行上是非常危險的

於是我不待蕃人的不贊成

就決定往離這裡最近的安全小屋烏利班霍爾獵屋避難

窺看因觀察雲色的動靜而陷入沈思的我的臉色並對之後如何行動頗為擔心的蕃人

聽到這樣的決定也似乎鬆了一口氣

在頻降的雨中終於打包好行李、戴上斗篷離開了有諸多回憶的歐西特馬邦之地

時間稍過11點

因為是昨天走過的路

所以其路徑就不需要花腦筋

大家都垂著頭默默地回返為雨所淋濕的來時路

容易狂暴的二百十日後的天氣

雖然已經有所覺悟

但真的就這樣下起雨嗎?

想要再調查一遍的馬博拉斯山頂

在這樣的情況下看來是無望了

今年山旅的最後也是被雨所洗禮嗎?

如果這個雨繼續下

那馬斯布爾溪的水位上升

根本就不可能沿著溪谷而下

糧食也不夠充分的膽怯

萬一必須長久滯留山上

那可怎麼辦?

心裏常常孤寂地徘徊在山與天候間

在不見數間外的濃霧中

只有雨與風狂暴

因吹上來的突風而按住斗篷的衣裾

在雨敲打下我們的腳步仍然持續

被雲遮去視界

在斜眼不瞧而一逕邁進的彼方中

灰色的雲無垠延續

不知不覺間時間經過

通過寬廣稜線的接合點後要前往居臨烏利班霍爾溪的稜線起

已經過了相當的時間

膝蓋以下滿滿露水

悶熱的濕氣讓胸膛汗水淋漓

雲隨著下降而稍有裂隙

不知在策劃什麼的雲之奔行舉止可以一覽無遺

以山與谷為大背景所描繪的飛雲的豪快筆觸(Touch)

如果不考慮其造成的惡果

實在是非常雄偉而並非完全毫無價值

下往每每一下雨就容易滑的坡路

奮然涉過水位上升的烏利班霍爾溪

撥開荊棘的樹叢到訪森閑的小屋時

時間正好顯示是2點

內心雖想趕快進去小屋避雨

但還是稍待一下

因為想到過去某種經驗

所以停在入口處向內窺看

果不其然

最初頗有氣勢飛奔而入的萬利克

突然腳步慌亂地一邊罵道『マッハボン』(畜生)、『マッハボン』(畜生)

一邊狼狽地衝出來

然後接在後面的舒巴利與帝陽也是同樣

一看之下

蕃人從大腿到脛骨間露出的相當肥碩肌肉中

有滿滿米粒大小的跳蚤

即使晃動身體

跳蚤不僅不逃走

還跳來更多大跳蚤拼命地啜著鮮血

這情景令我不禁毛骨悚然

獵屋中跳蚤是形影不離之物

這麼多跳蚤算是罕見

但在用蕃犬來狩獵的小屋中會特別多

幾個月沒吸鮮血而飢餓的蚤群

一副等候良久的樣子跳過來

狼狽周章地焚起火

一面重複『マッハボン』(畜生)的罵聲一面抓到就燻它的笑死人樣子

讓我捧腹大笑

孤寂的山中也有片刻的愉快

我因此稍稍變得開朗一些

跳蚤的處理稍稍告一段落

所以就全裸用火烤濕掉的衣服

外頭雨下得更加劇烈

雨聲到了相當喧囂的程度

天候終於到了不可收拾的狀況

心想要是放棄縱走就好了 

雖然才過2點

但小屋像夜晚般黑暗

即便說誰要去打隻鹿回來

這種狀況根本不會有人想動

如果不去打獵

菜單就又貧弱無比了

這個時候如果不吃美味的食物

實在就太過淒苦了

然而紅紅的焚火像母親慈愛般地撫慰了我

即使怨恨的雨聲不絕於耳

當靠近溫暖的火時

我就毫無煩惱地感到幸福

時而獻出我們僅有生命的山

即使遭遇如何悲慘的情形也不願離棄的山

即使在此可憐的破舊小屋中持續過著像乞丐般的寒酸生活

也許只有山能讓我們感覺有微笑的愉快

時間經過到了傍晚

我即使心情沈悶

為了要培養明日的原動力

也必須和蕃人一起吃

拿著各自的木匙(タコ)從同樣的鍋子中掬取而食

小米飯很省鹽

所以咬一口醃過鹽的辣椒後再大口吃小米飯

同樣地也必須相當珍惜辣椒的使用

因此必須不可認為蕃人吃過的會很髒而要吃下嘴裡

萬利克設了十幾個老鼠陷阱(ハトヴ)

勉強抓到了一隻サシビナル(社鼠)(ニヒタカネズミ)

並將它整隻放進焚火裡後四人分食

即使如此

蕃人還是將最有肉的身體部位留給我

老鼠意外地好吃

以前就聽說老鼠天婦羅很好吃

結果是比聽到的還好吃

如果真正作成油炸的話

即使在東京吃

也一定相當讚嘆

社鼠是台灣高山特產的老鼠

是標本僅能取得兩三隻的珍種

想到吃過這滋味的只有我

當時頗為失落的我竟然在奇怪之處有一種自豪

在搖晃的焚火中

於手冊上記下二、三個回憶時

已經是睡覺的時刻

照這個樣子

明天也是雨天吧

算了

心想至少好好睡個覺讓體力恢復

約7點左右就寢進入失落的夢鄉

八、再度往馬博拉斯山頂

狩獵小屋之夜微微天明

反正今天無法登頂馬博拉斯

如果要踏上歸途

根本就不用急

心想睡飽後再起床就好地闔上眼

但小屋四周實在太安靜了

內心忖度著會不會雨停了?

就一躍而起地外出仰頭一看

豈止是雨停了

簡直天空如洗般的萬里無雲

還未染上色的天頂中有二、三顆星星閃爍著淡淡光芒

好天氣!

好天氣!

雖然是突然慌張地講出口

但這裡面藏有滿滿的期待

搖起蕃人騷然地說道『出發!出發!』

然而這裡必須思考的是此後的行程

照這個樣子應該可以登頂馬博拉斯

但要在今天內達成預定的計劃再平安回到無雙根本不可能

最快也要明天才行

出發時跟駐在所說四天後回去

如果維持三位蕃人繼續山行

第一個碰到的問題是糧食

而要克服這個難關

就必需讓一位蕃人先回去

有關這個人選

我想了很久

最後決定讓舒巴利回去無雙

因為剩下的兩人無法負荷沈重的行李

所以將可以省略的東西都分給舒巴利

寒夜中的露營也決定忍耐只用スレン睡袋

頗重的毛毯也決定割愛

5點50分

和昨夜截然不同而充滿希望的我們離開了小屋

取昨天相同的來時路朝鞍部前進

再度往馬博拉斯山頂

想到要拜訪日前給我帶來光榮的歡愉的那座山

我的心中就像小孩子般波濤洶湧

被昨夜之雨擦拭到連微細的飛塵分子都不見而淨化的天空

從淡淡的純碧色逐漸變為碧藍

寄身在樹葉末梢的朝露

像金玉般泛著燦爛奪目的光芒

宛如祝福今日天氣般的鳴禽啼叫

不知是否被這啼叫引發了快活興致

涉足在谷川岩石的鶺鴒(セキレイ)高興地舞動·輕快的尾巴

隨著登往高處

滾滾隆起的青山群像中

東郡大山塊的盟主東郡大山以眾星拱月之姿聳立著

在爽朗的氣氛中移動腳步

不久在馬博拉斯北稜的鞍部放下行李休息

時間是6點45分

立志登頂馬博拉斯的我們三人必須在此與舒巴利告別

所以就寫了後遲一兩天回無雙的紙條拖舒巴利

並為了日後的紀念

讓獵裝打扮的三人站著拍了紀念照

揹上重重的行李和大家告別而必須獨自踏上歸途的舒巴利應該很失落吧

實在感到很同情但也沒辦法

為了犒賞他

就抓了一把唯一帶來的Craven Mixture(クレーヴンミキスチャー)都會煙絲

結果他用不靈光的日語說『Arigato』

他要用一天走我們花兩天的來時路

必須要相當趕才行

15分鐘後

送別了要早早啟程的他

接下來換我們也要出發

忍痛拋下腳邊亂綻的花朵

三人起身前進

巍然壓迫天空而升起的雄偉大地的隆起

只要走錯一條稜線

其辛苦卻要數倍之多

再加上登山路線不明的馬博拉斯北稜

我們必須慎重思考由此攀登馬博拉斯的路線

從路程遙遠的觀點來看

選擇北稜並非良策

但如果因此就選擇攀登就在面前的山腹

它卻因為有陡峭斜坡而相當不利

從山頂向東北衍出的側稜

從這裡看是最靠近

而且只要一逕沿著稜脈攀爬應該就可以登頂

所以我斷然決定採取此一路線並直直地邁開腳步

下面的草地是易於踩踏的茅草原

但要花多少小時才可以結束此一長長陡坡而出現懷念的絕頂呢?

到登頂之前究竟要流多少汗呢?

馬博拉斯的絕頂落下像成層型(コニーデ)火山般的山腹線

(譯註: 成層型火山是火山形態的一種,呈圓錐形的火山體。山頂上,有比山體還小的火山口。富士山即其典

型的例子)

聳立著感覺有60度的仰角

這樣的攀登會讓腿的肌肉相當疲勞

此外還有太陽從頭上炎炎的照射

我們的腳步遲緩而持續

苦惱於沈重行李的蕃人又發出高亢像野獸般的蕃聲

這劃破明亮的廣漠寂靜而被吸入與其原始相應和的周圍之山

相當辛苦的攀登

但坐下來回望時

青山像睡夢中般地霞翳

看到此一情景又讓人滋生前進力量地起身

仰望一直俯瞰我們的馬博拉斯山時

內心被激勵

持續著每30分鐘休息的節奏

途中玉山石竹開著似乎要四散的花

高山性質的黑蝗亞科(フキバッタ)噗噗飛起

約2小時後

終於到了無論如都何必須通過的台灣冷松純林

然而原本擔心樹下的玉山箭竹並不怎麼困難

反而讓人感謝其完全遮蔽射下陽光的綠色天幕

沙沙地撥開枝葉

三人不知不覺間恢復了力氣

此原生林實在壯觀

樹幹中有豐滿像絹綿般柔軟的蘚苔

樹枝中有像仙人般孤寂的松蘿

這當然全是太古以來斧鉞未入的世界

而其始終豐盈的清淨

應該讓未曾踏入一步的訪客不禁感到森林的處女性情

而且一定想到此森林中有馬博拉斯的山神存在而從心裡自正衣襟地再度觀察此一神域

對央求山神的慈悲而希望獲得永生的野獸來說

這裡看來正是安全地帶

山羊、鹿以及熊等自由生活的紀錄

可以從印在草地上的各自足跡判別

我們在冷杉微暗的樹枝交錯下

又發現了6坪大的水池

從水微微混濁、不知什麼胡亂重疊水邊的泥土以及像從動物園柵欄傳來的野獸味道判斷

這裡無疑是前述野獸們的飲水場

只要藏身在這裡等候野獸

一定可以觀察到這些野獸的活生生身姿

不過嗅覺靈敏的野獸

早就察覺我們人類的入侵而未現身影

森林之中只有寂靜的黑蔭冷冷地逼身而來

不久

隨著時間的經過

海拔變高

手錶的指針顯示已近10點

氣壓計的指針到了3400米

原本在冷杉樹蔭下頗有顧慮地伸展枝幹的玉山圓柏

隨著高度的上升而增其勢力並逐漸與冷杉混雜

在這些枯立樹幹距地上一丈左右的地方

時時看到直徑約3寸的孔洞

留心觀察下

不久就知道它是在高山地帶中很多的白面鼯鼠(カホジロムササビ:Petaurista lena THomas)的巢穴

臉部和腹部像雪一般純白

背面是赤褐色的優雅台灣特產種

大家都希望把它趕出來並將之捕獲

於是就一直將短棒丟進去

但不知是否不在裡面?

無論怎麼威脅都還是不出來

我們有點忘了爬山的事而拼命丟棒、敲打樹幹時

聽到孔洞中有啾啾的聲音

『有!有!』

既然有

我於是命令乾脆從樹的根部伐倒

蕃人拔出腰上的蕃刀叮咚開始砍伐

當腦中一直浮現鼯鼠的膽很好吃的過往回憶時

突然感覺有獸糞的味道而一看腳下

結果那裡有一塊新鮮的鹿糞

內心咦?的瞬間

從附近跳出的一頭母鹿已經逃往數間距離的前方

ハノヴァン!(鹿)ハノヴァン!(鹿)

在這個聲音下放下蕃刀並單手持槍緊追其後

但如此的慌張急促

根本打不中

不久

蕃人浪費了兩發子彈後垂頭喪氣地回來

如果能獵到那頭鹿

今夜的晚餐就愉快了啊!

三人同樣都很沮喪

也不想再捕鼯鼠了

但這樣的中途而廢實在可惜

所以還是勉強將樹木伐倒並探查一下孔洞裡面

但不知是否在我們專注抓鹿時被它逃走了?

連個影子也看不到

只剩金蟬脫殼後的空殼

所謂兩頭落空(虻蜂獲らずに)就是這樣嗎?

遭到如此嚴重的打擊

三人都意志非常消沉

打起精神往前疾行

不知從何處起

冷杉開始讓位給圓柏

其極富雅趣的純林之美

隨著往高處攀登而益增

然後在氣壓計的指針顯示3500米時

原本整齊向天空伸展的直幹被風所傷而逐漸屈身

最後終於像草蓆般匍匐大地

與此同時

綠色天幕逐漸出現裂隙

藍色天空與白色陽光再度光輝頭上

時間已近11點

但這之後約需再爬升三百米

不鬆懈充滿幹勁情緒地流汗往高處爬時

氣壓計的指針徐徐往左移動

不久茂密的圓柏到了盡頭並出現了赤裸大地

高山杜鵑伸展出富有光澤的堅硬樹葉

從附近的氣氛可以判斷馬博拉斯的絕頂已經不遠

四處的岩角中有象徵高山的雪絨花(Edelweiss)(玉山薄雪草:カハカミウスユキサウ)開著崇高的花朵

與之為伍的有尼泊爾籟簫(コダマギク)、玉山馬蘭ニヒタカシラヤマギク、玉山沙参(ニヒタカシャジン)等

高嶺之花

雖過了盛開期但仍未失豔麗的燎亂花園

在未踏上馬博拉斯山頂前

就先溫柔地迎接登山者

受到這樣的激勵

就心想山頂馬上就到地加足馬力

越過磊磊堆積硬的砂岩岩塊後

其上方有佈陣成一副要擊退我們攻擊的碎石坡開著血盆大口

前進一步又滑落一步的陡峭斜坡

在經過20分鐘後

從鞍部出發以來的5小時力鬥

終於將三人帶上稜線的路徑來

稍微喘口氣後展望四周時

從飄飄的飛雲隙縫中

山的數量突然激增

身體感覺升天到天空高高的雲界

像馬背般的稜線路

在雲霧之中向正南方延伸

我們所站的主稜向右方低降而變成北稜

所以知道了這裡是其北端

這樣一來

最高點就是在南方了

心急如焚想早一點登頂的我

沿著直直的稜線前進

上次的山行中認為是馬博拉斯絕頂的地點

真的是最高點嗎?

雖然蕃人說那裡是ララザ(絕頂)

但也許有另一座山而那裡是最高點也說不定

我針對這事內心一邊感到一抹不安的情況下一邊前進

稜線略為平坦並無顯著的起伏

圓柏與高山杜鵑激烈扭打般地伸展枝葉

一副要將裸岩掩蓋

約10分鐘後

我站上一個凸起的地方(12點10分)

再往南望

原本悠緩的主稜又再度隆起形成另一個凸起

這看起來確實是一個月前登頂的地點

我在此一岩塊累累堆積的凸起處四處探尋是否有任何先登者的紀念物時

原本偷偷恐懼的事情中(不必顧慮羞恥就坦承告白吧)

一看明顯就是山下物品的一升裝瓶子立刻映入眼簾

首登的榮耀棄我而去了!

但這又是何人之手拿來的呢?

急促地取出放在瓶中的名片一看

這是傳說中在馬博拉斯山頂附近遺憾撤退的伊藤太衛門氏(譯註:應是伊藤太右衛門之誤)

也就是說

帶有山林調查任務來登山的該氏根本就已經登頂了此一高峰!

大正15年10月4日

該氏的登頂距今已經5年

用鉛筆橫寫的同行者吉井隆成、森下常吉、本杉清治氏等姓名快要消失看不清

事情至此已經不用再說

原本偷偷確信我是首登者的榮譽當然歸於他們

不過

僅僅因為攀登一座山而高興的我

其愚蠢真是值得同情

我在登頂前當然受過相當的苦難

然而他們5年前所嚐到的困難更勝於此吧

我衷心向這些先登者的努力獻上敬意

也透過他們添寫在名片上的『山頂雲霧深』(山頂雲霧深し)字句

重新浮現當時的情景

雖然如此

從原本自認是首登者的歡喜中跌落下來的我

其沮喪是無法消除的

就因為歡喜實在太深了

我的心不禁意氣消沈

台灣的一萬尺級處女峰依然不少

但一萬二千尺級的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相信自己是首登者而感謝山與雲並在山日記中大書特書的這個回憶

如今已如沙灘上的城堡般崩解

看到如此情景

我就悶悶不樂了

從頭到尾對山懷抱真心的事業!

首登!

這對愛山的山岳家而言

不就是任何事物都難以取代的平日夢想嗎?

藉此實現山與自己完全融合的神聖壯舉

這個世間大概會以野心來稱呼的東西

不就是極其虔誠的一輩子願望嗎

然而現在對於自己輕率的愚蠢

除了慚愧之外無他

我默默地在山頂冷冽的岩石上一動也不動

是不是只要有人拜訪神聖的山頂就會慣例地隱其面貌?

感覺像是山神使徒的白雲像潮水般流動並渦卷起來

而在雲颯颯地退去的對面中

有我們曾經踏訪過的南峰抬起頭現身

看到它時

我的心又懦弱地回到先前的憂鬱

這裡和南峰相比誰比較高?

這個如今已是不用問的問題

雖然如此

為何我在最初的山行並沒有調查過這裡呢?

要不然我就不需要如此無用的歡愉之感

也不用經驗過如此的失望就了結啊!

南峰的北面被圓柏的立木所覆而不利展望是其中一個原因

而我太相信蕃人的話也確實不對

然而我必須滿足今天能夠攀登此一山頂

因為知道這座北峰增加了我的知識

而且也知道了自己的過失

如果那次山行之後就此結束的話

我就不會注意誰是首登者而必須蒙受丟臉的事了

一想到此

我的心才稍稍像諦觀般地平靜下來

這一段時間

雲仍然飄動而不停地籠罩山頂

而期間中僅有的展望

是崩落於東面相當驚人的大碎石坡與接續馬利加南山的一部分山稜而已

像熱澡水氣般升起的白雲與彷彿被他蒸發般的山頂岩石的寂寥

我被這樣的情景所懾服而想起歸程

蕃人從剛剛就一副等得不耐煩的樣子用驚訝的心情看顧著我

抱著失落的心情

在下午稍過一點離開了這難忘的山頂

九、巴巴哈(ババハ)小屋

此山行主要的部分已經過了

而我應該做的事也約略達成

現在只剩下回到無雙

在此我將原本由我指揮所決定的路線

改委由蕃人並跟隨他們的指示

從馬博拉斯山頂的回程路選擇了西北稜

冒著依然的白雲籠罩而疾行而下

穿越二、三個高度明顯遜於主峰的側峰後

細微的踏跡一直往下地引領我們

原本熟知的地形因為整面蔓延的雲而不辨方位

但途中應該有明顯的階梯地帶

四周柔弱的處女地中

圓柏與高山杜鵑的席縟充溢著潤澤之綠

而在避風的繁茂樹木中

聽得到小畫眉(チメドリ)與鷦鷯(ミソサザイ)的細細叫聲

從蕃社出發至今四天

想起家就想盡早回去的蕃人腳程

快得追不上

隨著往下而穿越逐漸挺立的圓柏立木

劃開玉山箭竹樹叢而持續往下時

左方有灰色的碎石坡映入眼簾

萬利克回頭提醒說上次的山行是從這裡往左攀渡斷崖的

早已過了一個月

沒錯!

我們五人是從這裡下往歐布納必蓊的(下午2點)

這之後的路線和上次山行所採取的完全一樣

可能是因為下降到比較下面而雲霧退散

但黃昏早早籠罩四周

短矮的高山芒草地很容易行走

很適合在身體疲累時的沈思

山徑上的腳程快速

不久就來到當時吃午餐的通達納曼(トンタナーマン)

放眼看著汲水的淺淺小池

它靜謐地澄澈並描繪出籠罩著悲哀的日暮之色

此後不遠就是巴巴哈小屋

通過微暗的冷杉森林中的蕃路

很容易因為箭竹的密叢而迷路

不過勉強找到路

我們在裡面發現了一坪不到的可憐狩獵小屋(3點半)

這是萬利克的姓氏塔克西紀雅南所擁有的

而其位置判斷是位於從馬博拉斯到駒盆山的西北稜衍出的側稜上而為烏拉孟(ウラモン)溪、歐努西布農(オヌ

シプロン)兩溪所夾的地點

(譯註:烏拉孟溪與歐努西布農溪如今溪名已不存在,皆變成郡大溪的一支。按前述鹿野所繪之地圖,以馬博

拉斯到駒盆山的西北稜所衍出向西的側稜為分水嶺,其南之溪流為烏拉孟溪,其北為歐努西布農溪)

小屋看來很久沒人維護

柱子傾斜

而用松皮葺成的屋頂腐朽

蜘蛛的巢穴毫不顧慮地張了整面的網

實在是糟透了的小屋

但不必說這麼奢侈的話

這比在外面搭天幕好太多了

於是開始在裡面進行掃除

在被煙薰而泛著黑光之中

看到公帝雉的黑白漸層的尾翼散亂一地

可能這邊很多帝雉吧?

又是誰丟棄的呢?

叫兩位蕃人去汲水與撿材

夕霧讓黑暗的森林中更形陰暗

濕風吹動的箭竹樹葉傳來孤寂的摩擦聲

已經只剩下回去的現在

我原本緊繃的心情在不知不覺中萎縮了下來

在如此完全荒涼的情景中

平時所企盼的孤寂

在這情況下

像要遁逃般地痛入心扉

這個時候就來抽煙吧!

一面啣著煙斗

一面咀嚼此一山旅中充滿傳奇的回憶

蕃人真的很聽我的話

這些有時會令人擔心馘首的蕃刀可能揮向我的奧蕃蕃人

然而他們在此山旅所展現的順從與親切

讓我覺得蕃人真的非常可愛

同樣菜單的晚餐結束了

然後是紅紅燃燒的焚火

薪材很豐富

所以就讓它熊熊燃燒來取暖

戶外的森林中應該有很多鼯鼠吧

就寢之前一直聽到非常喧囂的叫聲

十、歸途 

今天是9月9日

下山歸返無雙的日子

從昏亂的睡眠中醒來後

倉促地作出發準備

如夢似幻迷濛在林立冷杉的晨霧尚未褪去

但暗示今日平和的明亮光線灑落四周

小鳥早早的囀囀叫聲愉悅地告知旭日的東昇

不久

時間六點

我們三人從這森林小屋出發

一日之初的早晨是何其美麗而生氣勃勃啊!

離開森林來到草原一看

與昨晚的暗暝相較下令人不可置信的光亮與明朗的陽光

已經支配馬博拉斯的山谷

光滑的茅草原無邊無際地像巨大爬蟲類般蠕動

回望

被逆光線條彩繪成碧藍的馬博拉斯連嶺

圍繞成高貴的屏障

心滿意足地撥開鮮豔的清晨色彩

邁著我們踏上歸路的步伐

燦然灑落如朝陽絹布般的柔軟光線

甚至令人覺得是為了讓山旅的落幕更加難忘而存在的

今夏似長實短的七十日山旅

因連續降雨而惱怒、因狂暴天候而帶著不安的禱告回憶、苦惱於險難寒暑的經驗

如今都已成過去

但其報酬是二十餘座的逾萬尺高峰盡收我內心深處

現在的我欣喜萬分

然而

如今溫柔擁抱我的美與和平

其身影是何其玲瓏啊!

到此為止的山行

有腳步太急而未能對這些充分品嚐的遺憾

想到現在的每一步都讓此山旅一點一點變少

我像是鍾愛的曲子接近結束的瞬間一般

難掩無法言喻的物哀

彷如夢中的步伐

在不知不覺間讓我站上駒盆山的山頂

對不久將和這陡下的蕃路一起無法得見的遙遠青山做最後的回眸

東郡大山塊、秀姑巒連峰、新高連峰、郡大山

如此一來

內心甦醒著這些山峰絕頂的攀登之日的記憶

何其倉促的送迎啊!

我內心秘密的計畫著

一定要在剛好踏上歸路的地方

登上西巒大山(10,150尺)向這些山峰作最後的告別

因為站在這西巒大山的絕頂

應該可以將這些群山盡收眼底才對

茫然站立的腳下

開展著像毛氈般盡情延伸的草原

而在該處

相對於在秋天造訪下紛紛凋零的花朵

玉山山蘿蔔(ニイタカマツムシソウ)卻獨自爛漫亂綻

其淡青的花瓣

與同樣泛著薄薄淡青的秋空之間似乎有著某種默約

讓一個月前經過該處的我

對其豐饒盛開程度感到吃驚

這讓我突然想起在東京的朋友

於是想要把這瞬間當成紀念贈送他們

就摘了五朵楚楚可憐的花

之後的下行

稍稍變更了上次山行的路線而改為一逕地奔降西北稜

從駒盆山出發一小時後

終於出現了小米田

結隊前來收割結著金黃而低垂的米穗的蕃人

被我們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出現而嚇了一跳

而由該處隔著哈伊拉羅的主脈溪谷

已經可見駐在所的屋頂

由此處再一小時

應該十點就可以抵達無雙吧

到了之後

就必須惋惜地作離山的行李打包

然後和山下就宛如僅隔一張紙的接近了

我好像恐懼某種東西般

有著難以離去之感

(1932.8.20)

有關秀姑巒山脈的備忘錄

一、秀姑巒山脈的領域

這裡的秀姑巒山脈

是筆者第一次所使用的名稱

此山脈是約略南北向縱走台灣島的中央山脈(脊梁山脈)的一部分一事

已經相當清楚的事實

筆者在以下所記錄的領域中

將特別使用此稱呼

這是因為我相信即使單一稱為中央山脈

但它南北長達百日里

其幅員相當廣闊

肢節亦複雜

如將此山脈以單一總稱來稱呼

在很多場合上都會非常不方便

所以絕對有必要將它分為幾個支脈的緣故

有關此山脈的領域問題方面

相對於將北以濁水溪上游的郡大溪支流哈伊拉羅溪為界劃為東郡大山塊(新稱呼)

西方的邊界則取連結郡大溪與新高南峰東方略為南北流路而向南流的荖濃溪一支流為界線

其北半部與郡大山脈(新稱呼)對峙

南半部則與新高山群對峙

南方以前述的荖濃溪起延伸到浸入南駐在所腳下的一支流為界線而與連亙達芬尖山、南雙頭山的中央山脈

主稜分隔

東則在聳立於馬利加南山東方的11145尺無名峰的緊鄰東方部分用南北一線切斷並接續到喀西帕南山塊

由以上的線所圍繞的約略正方形的地帶

以其主稜是將其弧形的凸面朝西北向的半月狀山脈而將之稱為秀姑巒山脈

筆者為了台灣山地地形學上的精確度與提供山岳家的方便而企圖做此山地區分

因為其作為第一手段的切峰面(Gipfelflur)製作尚未完成

所以在此難以斷言

但當其完成時

對於前述秀姑巒山脈的領域

應該不會有顯著的變更吧

二、地質地形學的觀察

在台灣山岳生成相關方面尚未出現重大突破的目前地質學的黑暗時代中

要嘗試有關此山脈值得參考的記述

可說是相當困難

雖然不滿意

但還是不得不紀錄筆者倉促下的管見

此山脈中隨處遺留有可說是準平原遺留物的相當寬廣平坦地

一如馬利加南山急聳於這些平坦面上而應該可將之視為殘丘(モナドノック)

這些平坦面很明顯都是切斷陡峭大地層之物

因此加上考慮其他的情況下

前述的推斷應該大致無誤吧

而此一山脈絕非是單輪迴而是透過重輪迴的造山運動所生成的看法

應該也是沒錯的

一如以前所報告的(鹿野『台灣高山地域的二、三地形學的觀察』地理學評論八卷、三、六號)

該山脈的西北山稜中

在約略一萬尺、一萬一千尺、一萬二千尺的各個海拔中可以發現平坦面的遺物

這些應該是與山麓階(Piedmont-treppe)有關的東西

各平坦面應該是顯示各自某一地質時代的山麓面

此一事實不限於西北稜線

而在由主稜向北延伸的二、三支稜中亦可觀察出來

構成此一山脈的岩石

多限於粘板岩與砂岩兩種

不過筆者在大水窟山的西南方有觀察到閃綠岩的裸露

而成為深造岩的該岩石的貫入

係於準平原化以前所進行的

這從其露頭是透過平坦面被切斷的事實觀之

應該殆無疑義

筆者在前述的攀登期間中

盡可能測量了裸露岩石的走向

其斜度大多向東傾斜40度到80度

但獨獨馬利加南山頂的露頭是向西傾斜的事實

從上述的見地來看

我認為是最值得注意的事

哈伊拉羅溪的沿岸中

有不少發達的河岸河階

一如無雙是位於相同的河階上

但其海拔有6500尺

更驚人的是在上游測得海拔9000尺

這些當然證明了近代大規模的地盤隆起

但值得注意的是以河階而言

這樣的海拔在日本領土內是最高的

同山脈中

積水性的水池並不罕見

有些似乎會因長期的日曬而乾凅

但聽說位於西北稜途中的通達納曼的水池絕對不會乾凅

我忘了採集其水源

但其物理化學性質和其他的台灣高山小池

應該沒有顯著的差異

當場所測得的氫離子(イオン水素)濃度是6.1

三、動植物的觀察

有關動植物方面

在此擬避免一一舉例

這裡生長的植物方面

有玉山薄雪草(カハカミウスユキサウ)、尼泊爾籟簫(ゴダマギク)、玉山櫻草(ニヒタカクリン)、高山翻白草

(フクトメキンバイ)、玉山良茛(ニヒタカキンボウゲ)、台灣筷子芥(ニヒタカハタザヲ)

幾乎和新高山群所產的沒有大差別

惟其種類感覺稍稍較少

而與次高山群相比

產於較高位置的高山植物

其差別也起因於台灣島內的緯度差異造成氣象上的不同

目前被認為是此山脈特產的

有在大水窟山頂採集到而由正宗嚴敬理學士記載的奇萊紅蘭(ノウコウチドリ)、白花珍品大水窟紅蘭(シロバ

ナノウカウチドリ:Orchis kiraishiensis form leucantha MASAMUNE)(台灣熱帶農學雜誌八卷三號1931年)

如果再詳細採集

應該還可以得到若干珍種才對

目前筆者的採集品中有包括未知的物種

另外

植物分佈上值得注意的是南湖柳葉菜(タイリンアカバナ:Epilobium nankotaizanense YAMAMOTO)

此植物係首度在南湖大山發現

之後在次高山、中央尖山發現而原本被認為是生長於台灣北部

但這次在馬博拉斯山頂附近有採集到

該植物在新高山方面也是未知的珍種

但在相近的此一山脈能夠採集到

實在是件有趣的事

又筆者有採集到玉山石竹(ニヒタカセキチク:Dianthus pygmaeus HAYATA)的白花奇品

產地是大水窟山山腹

但這是從來未見過的種類

所以我想以白色花型(form albiflora)的新名來命名應該可以

接下來談到動物方面

在哺乳類上頗有斬獲

台灣鼬鼠(タイワンイタチ:Mustella taivanus THOMAS)原本除了阿里山(THOMAS)、卑亞南鞍部外(鹿野『台灣產哺乳類的分佈與習性』動物學雜誌四八九號)

未見於其他地方

但筆者在位當此山脈南山腹的南駐在所採集到此一標本(只有毛皮、缺頭骨)

聽說夏季不見蹤影而會在冬季來襲擊雞

又聽說此動物另外在躑躅、秀姑巒、八通關、觀高、新高等駐在所偶而會看到

另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採得自從史溫侯(Swinhoe)的報告以來沒有日本人採集過進而被懷疑是否存在的布農斑

貓(ブヌンヤマネコ)(新稱)(Felis vivverina BENNETT)標本

另外如紀行文中所述

捕獲花栗鼠(シマリス:Tomiopus SP)的未知新種

是一大收穫

其他原本出現在新高山(菊池)、卓社大山(鹿野)而使得位於其中間位置的此山脈預計也會出現的社鼠(ニヒタ

カネズミ:Rattus culturatus THOMAS)

這次在各露營地都有採集到

另外白面鼯鼠(カホジロムササビ:Petaurista lena THOMAS)繁殖不少

台灣獼猴(タイワンザル:Macacus cyclopis SWINHOE)分布在其他山地無法相比的高處上(一萬尺以上)

另根據蕃人所述

聽說這地方有冬季才出現的野兔

以台灣產的兔子而廣為所知的唯一品種台灣兔(タイワンウサギ:Lepus formosus THOMAS)

因為是產於平地

所以如果這是事實

那就明顯是不同的種類

至於捕獲的鳥類

在此無法全部列名

但以下的鳥類不少

帝雉(ミカドキジ)、酒紅朱雀(タカサゴマシコ)、金翼白眉(キンバネホイビイ)、高砂松鴉(タカサゴカケス)、

黃胸藪眉(ヤブドリ)、小鱗胸鷦鶥(タカサゴミソサザイ)、玉山阿氏雅鶥(ニヒタカハシブトチメドリ)、白腹鳳鶥(アヲチメドリ)、

台灣大赤啄木鳥(タイワンオホアカゲラ)、台灣星鴉(タイワンホシガラス)、灰鷽(タカサゴウソ)、 灰喉山椒(ベニサンセウクヒ)、

阿里山知目鳥(アリサンチメドリ)、小雨燕(ヒメイワツバメ)

爬蟲兩棲類方面

值得注意的是

在八通關發現原本只在能高山出現的菊池氏龜殼花(キクチハブ:Trimeregeurus kikuchii OHSHIMA)

另外在前述台灣鼬鼠(タイワンイタチ)的相同產地發現一種山椒魚(サンセウウヲ)

此種山椒魚雖沒有採得標本

但可確定是山椒魚無誤

可能是在阿里山發現的阿里山山椒魚(アリサンサンセウウヲ:Hynobius arisanensis MAKI)

高山蝶方面

可說幾乎全部都有發現

其中以長澤蛇目蝶(ナガサハジャノメ:Satyrus nagasawae MATSUMURA)最多

而且是隨著八月到九月而逐漸變多

四、與附近蕃人的關係

依據現住的布農族間的傳說

最早住在這地方的最古住民

是沙魯索(サルーソー)的矮小人種

此種族在布農族移住前占據此地

根據布農族的傳說是身高三尺、善於射箭而屢屢讓步農祖先困擾不已

最後終於將該種族驅逐並獲勝取得現在的土地

此種族的狀況目前仍不清楚

但簡言之

應無疑義是比布農還低層的原始種族且是先住者

而從其各種特徵觀之

可以窺見不少矮黑人(ニグリートー)的色彩

(鹿野『台灣島中的矮人居住傳說』人類學雜誌第四七卷第三號)

從種種的事實綜合判斷

現住的布農族郡蕃(Takebukun或Bubukun)移住此地方

是在距今約四百年前

其移動似乎分為三次進行

而觀察其文化

可以發現不少有趣的事實

例如即使在比較的近世時代

他們也使用自己製作而成的打製石器

或到數年前為止仍製造土器

(這些有趣的土俗考古學事項,因為將來有機會刊在專門雜誌上,所以在此省略)

目前布農族郡蕃在此山脈的狩獵區域分布如圖所示

如前面的紀行文中所述

其狩獵區域的使用權與塔克西哈揚(Takeshihayan:タケシタハヤン)、塔克西紀雅南(Takeshigianan:タケシギ

アナン)等所謂的氏族(Clan)的占有有關

並非如北部的泰雅族由一個蕃社所擁有

而且各氏族並不限於居住在一個蕃社

也有橫跨兩個以上的蕃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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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姑巒山脈中哈伊拉羅、哈塔浪、伊巴丹、馬西塔倫等四社氏族狩獵區域分佈圖)

該山脈中有四通八達的獵路

但其中最重要而值得注意的則是橫斷此山脈而聯繫其他蕃社的聯絡道路

這是橫斷中央山脈而分散到東海岸的布農祖先在移住時所取的道路

也是之後有親戚關係的蕃社同志間的往來道路

或是鹽、火藥等其他必需品的供給道路

具有如此意義的道路

在此山脈中只有一條

那就是筆者第一次的馬博拉斯行中所採取的路線

亦即由無雙沿沙沙魯貝稜線後攀附馬博拉斯南面的斷崖中途

登上秀姑巒山頂後

再由此在正下的東南方找路抵達太魯那斯(タルナス)社

這聯絡道路是自古代起橫斷中央山脈並聯繫東西的布農族的重要幹線之一

而本路線咸信是其中位於最中央而且最重要的路

亦即

此路線的北部有由丹大社越過中央山脈的大石公山、丹大山間而抵達花蓮港玉里支廳轄管的Makusyain(マク

シャイン)社的蕃路

也就是說

秀姑巒山脈的聯絡道路位當由北算起的第二條要路

五、山名及其他地名

有關秀姑巒山與大水窟山的漢名出處

筆者尚無調查機會

秀姑巒山與大水窟山與首次開鑿玉里橫斷道路的清朝吳光亮的命名有關

此事略微明確

但究竟此兩山的稱呼是誰所倡議的呢?

這應該是山以聳立於此地名的附近因而命名

但其命名者至今不明

我想可能是來此地測量的野呂寧氏

以下擬記錄此山脈主要高峰的蕃名

1.駒盆山(ウマボンゴ)(10316)

這是源自布農族的傳說

據說以前有一位蕃人

在此山頂上說了雷公的壞話時

大為震怒的雷公立刻就取下了這位男人的首級

Bongo(ボンゴ)是布農語『頭』的意思

Umanon(ウマノン)是取而棄之的意思

將來在此山的山名上

希望使用上面的名稱

2.馬博拉斯山(マボラス)(12560)

如前所述

此山的蕃名稱為烏拉孟(ウラモン)

而其意思不明

此山也許應可正名為烏拉孟

但原本的馬博拉斯山已廣為人知

如今要變更相當不容易

因此擬沿用舊名

3.秀姑巒山(12650)

此山的蕃名稱為馬霍拉斯(マホラス)

老人之意

據說是新雪飄來時

其山頂上像白髮般的雪白

所以取此名

如同前述的理由

要變更山名非常不方便

所以擬繼續沿用

4.大水窟山(12028)

蕃名Ushitaigan(ウシタイガン)

意義不明

5馬利加南山(マリガナン)(11770)

此山名(意義不明)是筆者此次首度紀錄的名稱

同樣是布農族郡蕃的蕃名

以後也希望使用此山名

其他尚有Urakaban(ウラカバン)、Usumariganan(ウスマリガナン)的稱法

但Mariganan(マリガナン)的語感比較好

所以採用此一稱法

插入的地圖『『秀姑巒山脈、東郡大山塊臆測圖』

係筆者所製作

其架構是五萬分之一蕃地地形圖

在筆者的校正下修改了二、三個地方

例如地圖所脫漏的馬利加南溪即是一例

蕃地地形圖中並無各溪谷的名稱

筆者實際在現場並詢問蕃人後

盡可能將之記入

倘今後承蒙使用則萬幸

六、登山路線

筆者第一次馬博拉斯山行所採取的路線中

從無雙到馬博拉斯鞍部以及第二次山行中從無雙經馬利加南山抵馬博拉斯山頂的路線

均是日本人第一次攀登的路線

而從大水窟山經秀姑巒山抵達馬博拉斯山

已被伊藤太右衛門氏一行所攀登

又到秀姑巒山為止的路線

此後被不少登山者所採用

而其他原本廣為人知的路線

我想大概有從八通關經八通關山(11021尺)攀登秀姑巒山之類的路線

(其他也許有一些小路線,但可惜筆者並不知)

有關此山脈值得參考的紀行文

很不幸幾乎沒有

只有慶應山岳部發表『登高行』第八號(1931年)的台灣山行紀行文中

由後藤宗七氏有就大水窟山、秀姑巒山等二山進行書寫

(1932.8.24)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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