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秀姑巒山

譯註:本文譯自大窪七郎『秀姑巒山 に登る』,刊於1943.12台灣山岳第十三號。

大窪七郎,台灣山岳會會員,生平待查,1934年曾與沼井鐵太郎等四人,從沙里仙溪經塔塔加鞍部到玉山 下,在冰雪中由玉山 主峰北稜繩降。1944年曾任職總督官房情報課。

(一)

將已無表面且骯髒的榻榻米鋪在六帖房間內後

終於得以下腰休息

整面牆貼著裁剪的圖畫及照片

相當污黑而失去豔澤

印象中是電影明星的美女微笑看著這邊

不過總覺得很不搭嘎

在房間正中央的『圍爐裏』焚起火時

(譯註:圍爐裏(Irori),日本屋內恆久性設置的一種爐,於傳統室內的地板中切成四角作為燃火、取暖、煮炊之用)

濛濛煙霧上昇

此時微微感覺牆壁上的人物畫動了起來

『很燻,很燻』

紅著眼睛的我和谷河兄往外奔逃

(譯註:谷河梅人(1874-?),日本盛岡人,慶應大學畢業,歷任宇都宮中學教員、日本新聞社記者、台北州台北市協議員、

臺灣日日新報主筆,編有『台灣山岳會十五年史』等,譯有『被閒置的台灣』)

但T君仍然留在原地拼命生火

從八通關跟來的狗也跑到外面了

傍晚時分

冷霧像要殺到這裡般地狂奔

『天氣變差了捏』

『嗯,要是沒變成雨就好了….』

在如此交談之際

小雨猛然與霧降了下來

前庭的『款冬』(アキタブキ)承受著雨淋

初初展現其鮮豔的色彩

同行的布農警手去下面的溪流取水回來

『怎樣,明天會下雨嗎?』我問布農警手

『嗯,沒問題』他虛空的眼神朝天空說著

『不過明天似乎也會下雨吧?』我半信半疑地咕噥

『嗯,會下雨捏』他說

我對如此不得要領的警手回答不禁苦笑了起來

T君不知何時抱著裝滿煤炭的箱子回來

『有煤炭喔』

『咦?在哪裡?』

『置物櫃裡還有很多,似乎是警察撤退時留下的』

無人而荒廢的駐在所跡地竟然有煤炭

(譯註:此為秀姑巒駐在所,在今中央金礦山屋一帶,1942年5月裁撤)

真叫人想不到

我們不禁大叫快哉

隨同T君來的布農少年立刻在圍爐裏開始生火

『那今晚就可以暖暖的睡了』

谷河兄煮紅茶給我們喝

並拿出像是砂糖代用品的糖果

『把這個放進去會變非常甜喔』

火光照耀的臉龐上浮起笑容地說著

『準備很周全捏』戰地歸來的T君泛起微笑説

那麼

相對年輕的我們也要回敬一下吧

所以就拿出從八通關帶來的酒

但不巧谷河兄不喝酒

因此就由我們兩個喝了

撕咬著魷魚

咕咕地大口喝著『熱燗』時

(譯註:熱燗(atsukan),指加熱後的日本酒。燗(kan)意指將酒加熱的行為)

感覺無以名狀的歡喜自體內湧出

從腰窗可見交錯的霧雨

『讚啊!讚啊!』T君説

『什麼讚?』

不過我的話到喉嚨又吞了進去

只頷首説

『嗯,是啊』

谷河兄晚餐只吃了一點點

飯後把蘿蔔絲放入茶中喝了起來

他可能發現到我稍稍斜眼看他

就說

『這樣摻著喝,對身體很好喔』

雨變粗了起來

喝完最後一杯酒

T君看了空瓶説

『還想再喝一點捏』

外頭早早全暗

布農們在隔壁的『土間』圍著焚火

(譯註:土間(Doma)是日本建築中構成家屋一部分的室內設計,作為營生活動的作業空間,因為幾乎與地面同高,

和其他較地面高的生活空間如走廊、客廳、寢室隔開,也自然變成家屋出入的門戶)

窸窸窣窣的談著話

我加入他們群中開始抽起菸

布農少年一直看著我然後說

『下雨很麻煩捏』

『為何?』

『因為會滑啊』

『是有斷崖嗎?』我問

少年和警手用布農語竊竊私語不知說著什麼

然後回答

『有一些』

基本上警手是寡默之人

而少年則很開朗

依據部長的說法

這位警手到中途都還知道路

所以就勉強拜託他擔任嚮導

少年則是在T君那邊擔任人伕

這次山旅似乎是第一次

『知道秀姑巒山 嗎?』我問警手

他稍微歪著頭想了一下後

又和少年窸窣地開始討論起來

『好像不知道』

回答的是少年

『那馬博拉斯(Maborasu)呢?』

(譯註:馬博拉斯(Maborasu)是布農語馬霍拉斯(Mahorasu)的訛音,指秀姑巒山 )

我每問一次

兩個人就討論起來

然後一定是由年輕的少年回答

『沒去過馬博拉斯,但好像知道的樣子,我們明天要去烏拉孟(Uramon)吧』

(譯註:烏拉孟(Uramon)是布農語的馬博拉斯山 )

『開什麼玩笑,是馬博拉斯啊。就是白天來這裡時看到的那座山啊』

少年和警手又開始談論起來

講話速度很快

不過會話中聽得到馬博拉斯和烏拉孟的字眼

『那座山是烏拉孟』少年說

『是馬博拉斯才對,那是秀姑巒山 喔』

我一說

他們好像一頭霧水地面面相覷

這讓我覺得很煩

就說

『睡吧,睡吧』

布農們於是異口同聲說

『晚安』

回到室內

谷河兄及T君已經作好睡覺的準備

炭火熊熊燃燒

明天要早出門

所以就決定躺在火旁睡覺

最早就寢的是T君

其次是我

整晚不時起床不知做什麼的是谷河兄

(二)

由警手帶頭

少年殿後

我們開始攀登駐在所裏側的茅場

有精神的只有狗和嚮導

我們則疲倦的不時停下來看著四周

眼下看到昨夜的秀姑巒駐在所氤氳在淡淡霧中

也看出遙遠往新高東山與南山 的稜線

踩踏為朝露潤濕的茅草

八點時抵達由大水窟山向西奔行的稜線

在雲霧散開間隙

可以望見從稜線起約二公里前方的斷崖

『是那個斷崖嗎?』

我一問

警手放下啣在嘴上的煙斗

用混濁的發音說

『是的』

少年不停地撫摸狗

今天霧也很多

谷河兄可能因為昨晚沒睡好的關係

看起來有點難捱

昂揚的T君狀況很好

一直向前攀登而去

『走吧』

我起身開始登爬草地的稜線

斜度很緩

非常舒適

用口哨吹著即興的曲子

揮著冰斧振臂前進

突然

前頭的嚮導發出無以名狀的『喔耶、喔耶』原始叫聲

布農的少年也是同樣地『喔耶、喔耶』唱和著

我問說

『是什麼、是什麼?』

少年指著左方說

『山羊、山羊』

原來如此

有!有!

一隻非常成熟的台灣長鬃山羊傲然地立在岩角看著我們這邊

警手向它投擲石塊時

它悠然閃身後消失在岩石之間

布農遺憾地一直注視

不久和少年又開始那例行的快嘴談話

我腦中也奇妙地縈繞著那山羊美麗的毛層色澤而久久難以忘懷

T君從上面奔馳下來

一知道是山羊

就很遺憾地一直問『在哪裡?逃去哪裡了?』

稜線上開始出現岩石

岩石堅固

斜度也輕緩

所以頗能順利的登高

狗厲害地攀登岩石

情景令人覺得好玩

不過倘稍為踏錯一步

就難免跌落數十米深

所以必須相當小心

谷河兄突然恢復精神

讓人見識其俐落的腳程

不久抵達直立的斷崖

時間剛好是八點

斷崖高約15米

幾乎是直立

東側是手搆點比較多的壁面

但可能因為風化嚴重

岩石脆弱

谷河兄勇敢地嘗試此一挑戰

但有落石很危險

讓看的人心驚膽顫

布農沿左邊壁棚登上凸角

我們也跟隨攀岩棚抵達左邊

這個面岩石穩固

手搆點很充足

得以奮力攀登而上

不過那厲害的狗卻爬不上來

悲傷的在低鳴哭泣

恰巧霧也散去

看到蔚藍晴空

後方一直到上面都是草原

讓人想一口氣攀登而上

身輕如燕地約花二十分登頂

『這裏是馬博拉斯』嚮導緩緩燃著香菸說

『這裏是秀姑巒山 嗎?』

『對面是烏拉孟』少年手指著連稜北邊的山頂

『那是烏拉孟?』

我的心有點狐疑

這和五年前攀登的記憶不一樣

但不管如何

先抽一根菸再說

我一面抽菸

一面四顧逐漸晴空萬里 的空間

把地圖忘在八通關

如今後悔已經噬臍莫及

『這裏是大水窟山啊,傻瓜』

我不經意的說出口

這並非是對布農的斥責

而是對自己的自嘲

『對面是馬博拉斯,也就是秀姑巒山 喔,捏,是不是?』

我的臉朝向布農

『那是烏拉孟』少年很頑強

『不對啦,那是馬博拉斯。你們弄錯了』

警手和少年又開始窸窣討論

不久少年說

『這個警手説他什麼都不知道。他說只曉得道路,不知山名』

『已經十點了,出發吧』

我腦裡模糊的記憶又微微甦醒了

警手歪著臉説

『很遠吶』

T君也看著遙遠的秀姑巒山 嘀咕説

『很遠啊!』

我對自己未能洞察機微感到羞恥

開始下往前方大水窟山的斜坡

但背後感覺大家的怨懟及憤怒而心情苦重

穿越輕緩的草原

越過起伏的山勢

稜線無限延伸

T君和警手提高速度走在前頭而咚咚向前

我在中間孤獨一人

然後是落後的谷河兄和少年

前方聽到『喔耶、喔耶』的呼叫聲

我也『喔耶』的回答

但那笨拙而不長進的討厭聲音

讓自己覺得很有寒意

這樣的氣分直到在走出稜線上時

原先蟠踞心理上的鬱悶才頓時雲消煙散

心裡籠罩在想要橫躺下來一直沈睡的衝動

向後望

可以看到具有大水窟山特徵的崩壁及寬緩斜坡的全貌

雖曾瞬間為厭煩的情緒所襲

還好四周的氣氛戰勝了它

得以再持續輕快的步伐

不久

出現了枯立的玉山 圓柏

稜線下往秀姑巒山 下的鞍部

(譯註:秀姑坪)

鞍部滿滿是殘留白色肌膚的枯立圓柏

個個皆具不同形狀

有橫躺者

有佇立者

讓人有宛然巨大動物殘骸散陳的化外之境之感

也宛如人在白骨之間作夢般地徘徊

『喂!』

聽到附近的叫聲

所以回神展望四周

在大倒木旁

T君和警手吸著緩緩上升的菸笑著

『現在十一點半,要上到山頂嗎?』T君説

『沒問題吧』

我回望後面

但看不到谷河兄的身影

T君又發出『喔耶、喔耶』的呼聲

實在是好聽

我才讚嘆地感佩一下

就聽到遠處少年的呼聲

『那我們先走囉。這裏有另一條山路,而且下這條山路,可以直接通到秀姑巒駐在所喔』T君說

我看著他指的方向

山路以鞍部為界而向兩邊延伸

這樣一來

歸路大致沒問題了

剩下的只是時間問題

『先走沒關係喔。我等後面的人….』

T君出發

我橫躺下來

享受一人獨處的寂靜

也作各式各樣的幻想

霧來了

無聲無息地偷偷靠近或襲向枯木

似乎一副很困惑的樣子

微微感覺寒冷

但還不到叫苦的程度

鞍部不久為霧所籠罩

感覺附近有窸窣的人聲

所以就豎起耳朵時

忽然就出現了破霧現身的谷河兄及少年

『辛苦了』

『沒事,還很遠嗎?』谷河兄一面坐下來一面問

『還要一小時左右吧』

『還很遠捏』他說,並做了一個深呼吸,又問道

『回程是?』

『回程是由這裡沿山路直接下秀姑巒駐在所』

『那就好,不過沒問題嗎?』

谷河兄的眼睛綻著明顯的疑問

『大、大丈夫』我有點忐忑不安

『警手已經先走了嗎?』布農的少年問

『是,先走了三十分鐘左右,我們也出發吧』

『嗨』少年回答

他的心一定被想和前輩的警手一起走的願望所驅使吧

少年想從警手大人聽到有關狩獵的事

也就是傳授辨識山羊和豬的腳印、陷阱的作法以及和勇敢動物的搏鬥

山路由鞍部往東、沿著由秀姑巒山 向西奔行的稜線橫腹延伸

穿越今日初次遇見的潤澤森林

經過蠻荒的崩壁

越過遮藏的岩角

獵路執拗地延續

T君們的身影已經看不到

少年『喔耶、喔耶』的呼喊

然而換來的僅是空虛的迴響

大約經過四十分鐘

森林消失

道路變成是持續向上攀登碎崖地

『再一下就到山頂了』

我們坐下來四望亂舞的雲霧

『沒變下雨就好了』

上方又有那個『喔耶』的聲音

少年站起來高興地『喔耶』應答

T君和警手奔跑般的下來

『上來山頂吧』T君滿臉笑容

警手也笑咪咪的和少年談話

『感覺好像很久沒見了』我這樣一說

『我想見你,以致無法好好待在山頂上啊』T君馬上回答

不管如何

現在最重要的是吃飯

那頓忘記了的午餐

叫布農焚火煮茶

枯枝煙燻

昇起雨雲般的煙

拿出飯盒

一口兩口的吃

但總感覺卡在喉嚨

沒有食慾

谷河兄也僅僅吃了一點後喝著茶

只有T君發出狼吞虎嚥的沙沙聲

好像要把什麼都吃盡的動著下顎

『那我去山頂囉』我說

『啊』嘴巴吃著東西說話的T君點頭回應

帶著少年抵達山頂

時間是下午一點

雲霧籠罩

什麼都看不到

只有一個測量隊的天幕像是在等待人般搭起

如果是晴天

烏拉孟山就會聳立眼前誘發人的登山慾望

用急忙的腳步下山

T君一副還沒吃飽的神情等著

『能登上秀姑巒山 很高興吧』拍著少年的肩膀說

『和你們一樣』

他耍小聰明的回答

然後用布農語和警手聊了二、三句後

不知談到什麼奇怪的事就忍俊不禁的笑起來

因為久待會寒冷

就決定踏上歸途

T君和警手依樣在不知不覺中不見身影

因為前頭有轟轟的聲音

往前一看

警手在陡峭的碎崖地上滾動大岩塊

岩石發出地鳴聲

以急快的速度向下落

『你在幹嘛?』我問

『這樣山羊就會驚嚇飛出啊』少年立刻回答

回程意外的快

回到鞍部時是下午二點

T君和警手橫躺在草原上抽著菸

『終於也攀登秀姑巒山 了捏』

『今晚可以在八通關好好睡一覺了』

『之後還要多久?』

『一個半小時』警手説

『要像你這山羊般的腳才行吧』

布農沈默不語

面無表情

『那就出發吧,免得回去晚了』

山路從鞍部沿著秀姑巒山 的西稜中腹

一面左邊看見荖濃溪 支流源頭一面前進

踏跡很清楚完全不用擔憂

不過也因此很單調

起伏的登降都要觸到鼻子

開始訴苦膝關節的疼痛

終於抵達秀姑巒駐在所下方約一公里的橋樑地方

時間是下午六點

掬起旁邊的溪流喝水

突然感覺寒冷及疲倦

八通關馬上就要到了

我和谷河兄討論是不是來煮雞肉壽喜鍋

先讓警手和少年回去

我們在後悠哉

然後以廢人般的腳程

走上警察道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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