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期的台灣山岳-雪之南湖(上)

(引自田中薰『臺湾の山と蕃人』,以下同)

譯註:本文譯自田中薰『臺湾の山と蕃人』中『積雪期の臺灣山岳』的第一部『雪の南湖大山 』,是神戶商大山岳部1936年的春季山行。

田中薰(1898-1982),東京帝國大學理學部畢,昭和時期的地理學、經濟地理學者,神戶大學名譽教授。1933年,時任神戶商大助教授的田中,在鹿野忠雄的帶領下,首度來台登南湖大山 並一起進行冰河研究,之後數度來台登山及研究,並將台灣的登山與相關風景、氣候、降雪、林相及冰河等事項彙整成『臺湾の山と蕃人』一書。

1.前言

想在有雪的時候攀登台灣的山,是多年來的願望。

但直到最近都還有人相信台灣是熱帶、即使想看雪也看不到。不過近年來身旁逐漸聽到雪的音訊。例如台北市西郊大屯火山降雪那一天市民爭先恐後去玩雪的消息,或接近四千米中央山脈的高嶺中雪積了一週沒有融化的事情等。這些不過是四、五年前的事。這樣想來,即便住在台灣的人,對於深奧中央山脈附近的冰雪一無所知毋寧也是當然的。

如此模糊不安的狀態更加撩撥我們對熱帶之雪的熱情。結果,我們嘗試了遠征台灣的山,就動機而言,其實是來自想要踏台灣的雪看看。

接下來就順序上記述一下此次山行的概要:

名稱:神戶商業大學山岳部台灣山岳遠征隊

隊伍編制:隊長(山岳部長)田中 薰、副隊長 山本 明、 隊員 阿部 武道、土橋 芳夫、石田 正三、奧田 五郎、丸山 靜男(信州細野嚮導)、

隊友 足立 源一郎畫伯

目的地:台灣北部高山地帶(次高山(3931米))、大霸尖山 (3753米)連峰及南湖大山 (3797米)攀登)

時間:昭和11(1936)年3月16日神戶出航、4月18日歸抵神戶

之所以會請日本阿爾卑斯的山岳嚮導同行,是想到台灣的山雖是僱用蕃人,但萬一他們不肯攀登冰雪之山時麻煩就大了。最初,是和烏烏村的上條孫人君約好了,但該君因突然身體出狀況,所以就由熟識已久的丸山君代替。

足立畫伯在畫山方面是當代的第一人選。身處都會生活中而畫山的有幾位,但像該氏無時無刻都親自攀登四季的山並以登高之心描繪山的人,即使舉世之中也是少有的。特別是該氏在繪畫事業上如今正處巔峰,能夠請他成為我們的隊友實在是幸運,在增加我登山隊的特色上,其效果之大就不用多說。另外此次能夠成行,多賴諸位前輩協助,謹列舉幾位特別提供照顧的芳名以表達感謝之意:

伊澤 多喜男氏、平塚台灣總務長官、石垣警務局長、岡田中央氣象臺長、鈴木理蕃課長、大島正滿博士、平澤理蕃課技師、小森 中市氏、其他蕃地警察官諸氏。

行程

昭和11(1936)年

3月21日(晴後陰)台北(前一晚出發)-台中-豐原-土牛(搭森林鐵路)-久良栖-明治溫泉泊

3月22日明治溫泉-烏來 (ウライ)-小澤台-達見駐在所泊

3月23日(晴)達見-達邦 (タバン)-佳陽-撒拉茅(サラマオ)-大保久-平岩 山駐在所泊

3月24日(晴後陰)滯留平岩山、蕃社調查

3月25日(陰後雨)平岩山-卑亞南(ピヤナン)鞍部駐在所泊

3月26日(晴後小雨)卑亞南鞍部-耶克糾(エキジュウ)駐在所-溯行耶克糾溪、Teryu溪(ガン テリュウ)畔1302米附近露營

3月27日(晴)露營地-奇烈亭(キレットイ)小屋泊

3月28日(晴)奇烈亭-奇烈亭草原(ウラウ キレットイ)-審馬陣(インタタシンバヂン)-南湖大山北方西肩雪上露營

3月29日(快晴)幕營地-北峰-布納奎(ブナッケイ)-主峰南肩-主峰登頂(取同一路線)幕營地泊

3月30日(晴)幕營地-審馬陣(インタタシンバヂン)-奇烈亭小屋泊

3月31日(霧後晴)-奇烈亭-耶克糾-卑亞南駐在所泊

4月1日(快晴)於卑亞南駐在所休養

2.夢

3月17日南下玄海灘的商船蓬萊丸臥室中,我突然做了這樣的夢。記得是在像足立畫伯人物的身旁, 他正在對山素描,我則頻頻調製油彩繪料的比例。眼前的風景是赤色肌膚的蠻荒岩山,山隈的陰影看起來像強烈的群青色。我懷疑繪料是不是不純,不然怎麼調不出好的顏色。就在準備到隔壁房間拿繪料時,戲開始上演。這中間好像經過了二、三天,原以為是足立氏的繪畫,一看之下卻變成真正的大山,斷崖不斷崩落,揚起赤砂及岩屑。我說『這是真正會動的畫捏』,並回頭看著足立氏。足立氏也是一臉認真的表情說『那個岩石落下來的場面,很難用畫表現出來,所以最後就做成真正的山』,然後先我一步蹦蹦地走進山中。我一面驚嘆這真是了不起的勞作,一面走入一看,岩石是用非常巧妙的色調作成的陶器製品。我說『很像凝灰岩捏』『不,是用曬過堅硬的鹿沼土(カヌマ)燒成的』他作這樣說明。植物有點像日本吊鐘花(ドウダン)般的矮生高山植物。他頗熟悉地說明,這是橘的一種,在日本一般必須在溫室才能種出來,但只有這個種類在野外也可生長。續行中,有水池,整面開著茂密的白色花藻,曾經流行一時的熱帶魚血腥瑪莉(レッドムーン)菌集地游著。心想這一帶好像似曾相識,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因為這裡就是我故鄉的小石川庭院。就在胡思亂想說旁邊有這麼壯觀的山而慶幸老爸至今還不離不棄把它放在這裡時,夢就醒了。我立刻將夢的梗概向在床位正下方的足立氏報告並哄堂大笑,實在是物質感清楚可判的不可思議之夢。不過回頭一想,當時分睡上下舖的足立氏和我,腦中應該確實寄宿著共通的東西而因此做了這樣的夢。這次旅行是第一次來台的足立氏說『你寫說台灣的山,紫色非常多是真的嗎?』『這次準備超多的鈷藍色(Cobalt)』,然後他頻頻想像著紫的熱帶色彩。我這次則不論醒著或睡著都帶著無法忘懷的擔心,那就是『這樣連雪撬都帶來了,如果沒有雪該怎麼辦?不僅沒臉見人,最慘的是沒臉見這八位同志』的恐怖心理,而這看來已成一種脅迫症。應該輝耀著殘雪迎接我們的台灣之山,變成未曾有過的一滴水都沒有的亞里桑那岩山而讓我冷汗直流就是最好的證據。

從這威脅中將我拯救出來的第一個報導,是刊載在台灣新聞的雪蹤。這是之前3月7日合歡道路積雪7尺的消息。合歡是海拔3400米的地方,而我們要去的山在它北方,而且還要高500米,由此可見,即使每天都出太陽融化冰雪也不會有問題。這樣一來,即使看著船室中堆積如山的八台雪撬,也變得從容不迫了。

3.早春渡臺

台灣的夏天我連續來了兩次,所以有了解,但這次的春天山旅則是第一次。其結果是得到了向人推薦台灣旅行限定在春天的自信,這可說是一大收穫。

旅行從煙雨濛濛的基隆入港開始。不管玄海灘或東海,一到3月下旬海面就靜謐非常,這是因為原本狂吹的季風逐漸平息了。

12月底到3月中旬,台北北部是雨季。聽說3月底此一綿綿雨勢逐漸告終,然後突然照著初夏的太陽。以日本內地來說是梅雨過後放晴的時期。所以煙濛在基隆嫩葉的雨腳之美,令人感到一種不可思議。

今年3月19日,我站在蓬萊丸的甲板上,心靜地融入此一雨景中。並排於岩壁的黝黑紅磚瓦家屋、沁入眼簾的嫩葉行道樹、彩色有趣的舢舨隨波搖晃的風情,這和日常頗合我所好而不吝稱讚的瑪奎特(Albert Marquet)畫作『馬賽港』等諸作的風景頗為神似。

在到台北一小時多的車中,所眺望的風景盡是這般的綠。台灣用一句話總括就是『常夏之國』,不過早春的風情,在新綠的鮮豔中卻清楚可見。細雨中的插秧、看來會是蓬萊米豐收的稻田水面中,薄紫、白、黑、桃色等形形色色上衣加上半截式的寬褲、芭蕉笠裝扮的姑娘俐落地站著工作的風景,色彩上極為芳醇,遠比烈日下閃閃光芒的夏日台灣還要入畫。我認為竹林圍繞的農家、其獨立而完整的居住型態確實很美。以祭祀祖先的廳堂為中心然後在兩翼建造的紅磚瓦平房,除了本身有型、結構很端整而美麗外,前有廣場而被美麗的熱帶竹林圍繞、遠方鮮豔的桃色、淺黃的衣服像生物般以自由奔放的型態晾曬的風情,如此栩栩如生的美麗之物,明明在登陸的第一天就實際在車窗外展開,畫家們究竟喜愛什麼而耽溺在淡水或安平的死寂廢墟裡呢?我每次來台灣都會這樣想,而只有這次同行的足立源一郎畫伯和我持相同意見。他大大讚賞此一本島人的農家,所以我特別高興。我想有像足立氏這樣的社會意識及生活意識旺盛的人,才有可能描繪得出生活的台灣。

台北城町的美麗行道樹很有名,但春天時,榕樹的嫩葉特別美麗。在此樹下生息的美麗紫斑蝶(ムラサキマダラ),這個時候已經開始翩翩飛舞。利用去總督府拜會的機會,突然在迴廊的盡頭看到市街充滿新而亮麗的綠意風景。這個時節是所謂季節變化的當口,雨日時很涼,甚至感覺不需要外套,一旦放晴,則是突然需要冰塊或電扇般的酷熱。聽說在此混亂季節中,春天不知不覺地就飛躍成盛夏,這就是台灣。

4.入蕃

在台北向總督府的理蕃課報到,依慣例取得入蕃許可。另外也懇請在山地旅行時能獲得當地警察的照顧。因為想在雪未融之前儘早出發,所以我們在隔天20日搭夜行列車,早早地朝山出發。南下到台中一看,此處尚在雨季的範圍外,清晨3點卻讓人有夏宵的溫熱。轉搭支線然後換巴士,在東勢拜訪東勢郡的郡司後,返回一處叫土牛的地方,將行李堆放在由八仙山搬出木材的營林署有點危險的輕便鐵道上。用石油外箱裝了近50個的行李,由卡車移往無蓋的貨車。接近正午的太陽由中空照射下來,在風搖曳香蕉葉中,揮汗處理此一作業,實在有熱帶地遠征的氣氛而令人愉快。

5.溯大甲溪

一從輕便鐵路的久良栖驛下車,就有久良栖蕃社。說是蕃社,其實是改良住宅,木瓜結實累累,有鳳梨田,也有共同墓地,生活上與平地的農民已經沒有兩樣。50個行李搬上30餘個蕃人的肩,用接力的方式從一個蕃社到另一個蕃社地搬到15里20町之遙的根據地平岩 山。而大甲溪的壯觀溪谷美,讓我們在這三天路程的山旅中沈醉其間。

第ㄧ天住宿明治溫泉,隔朝則已經是脫離凡塵而步行在溪谷中。在山奧深處任職巡查的夫人,感覺是從里町踏上歸途,她讓本島女人用扁擔挑著自己的孩子,自己也背著幼兒地幾次在我們前後登爬而行。在烏來的蕃社,有深奧地的志佳陽社少女出差來接手我們的行李。其中有落後的三、四位姑娘,跟在我們後面走著長長的山谷路。這些少女的歌聲,在前在後地流瀉開來。

溪谷之美,在這烏來至小澤臺駐在所的一里餘之間最為壯觀。大樹掩蓋山谷,像熱帶雨林的藤蔓縱橫懸掛,樹上抬頭可見鳥巢蕨等大型蕨類及蘭類,新綠微吐,山杜鵑花開,山霧低低瀰漫,讓高度驚人的翠巒得以仰見。道路泥濘,在突然的盡頭處懸掛著稱為鐵線橋的鉛線橋,將我們帶往霧的彼岸。其最壯觀的鐵線橋是靠近達邦社的達邦橋,總長有230米,距溪底高126米,在搖搖晃晃及一枚板子底下是地獄的心情中渡過此令人害怕的鐵線橋。應該已經習慣黑部吊橋的『丸兄』丸山君也被這鐵線橋嚇破膽而對它大表敬意,所以實在有趣。

台灣的太魯閣峽谷,其溪谷美被認為是日本第一,也是世界級的景觀,並被推薦為國立公園候補地之冠,但稍稍過於乾燥及山谷過深而不利溪水的眺望,相較之下,大甲溪潤澤的森林美及溪水之美,我認為在前者之上。

由佳陽社起,山谷漸開,其上游有數段發達的河階,河川在其間曲流,雖已無溪谷之美,如手掌般開闊的山間平野中有開著五指般的支流滋潤,在此自成水系的另一大天地,因此那個陸封(ランドロック)的鱒魚才得以安住繁殖的大島正滿博士說法,連外行人的我們都有原來如此的認同之感。

此學術上有名的鱒魚,在我們第三天住宿地的平岩山駐在所被供作料理而享用不盡。一尺餘手掌般大,聽說日本內地只生存於伊豆半島以北的此一北方系統鱒魚,竟然在台灣蕃地可以盡情品嚐,真令人大感興趣。

6.志佳陽社的少女們

去年夏天,大島正滿博士的上述撒拉茅鱒魚研究與同時進行攝影而由鈴木重吉氏所編輯的問題電影『泰雅在招喚』,我想已經在什麼地方公開放映過了,電影裡應該有大量出現美麗的泰雅族少女才對。他們就是我們第一根據地的平岩山駐在所眼下如美麗花園般展開的志佳陽社少女。

溯行大甲溪抵達烏來蕃社時,有三位姑娘為了收取數個晚到的行李而在那裡等候我們。頭髮綁成兩個短辮子,白地的浴衣裙裾未捲起,穿著『地下足袋』的腳端正的併攏很慎重地行禮。相較於目前為止幫我們搬行李、從久良栖來而有驚人紋面的蕃婦臉龐或蕃衣的姿態,實在不敢相信如此清楚可人的姑娘是從深奧地方來的。問說『你們從哪裡來?』她們含羞的回答『志佳陽社』。志佳陽社是沿大甲溪可達的奧蕃無誤,但此社自古位居中央山脈西側南北通路的重要交通樞要,文化也很古老,所以有這樣的近代化少女也不令人驚訝。

個子嬌小、有著虎牙的可愛少女波孩卡沃蘭(ボハイカオナン),是三個人中的領袖,也最後把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的雪撬行李拿起來然後領頭向前走。雪撬竟然是用皎白筍葉把九具捲成一絡。要渡過狹小的鐵線橋,像雪撬這樣長的東西最礙事,根本很難走,這就是為什麼這些少女會對長的行李敬而遠之的緣故。不過一旦行李分配完畢,就不會有任何嘀咕地輕快跟隨我們。這一天即將日暮黃昏沿溪行的道路逐漸微暗而令人膽怯的日落時分,我們突然注意到她們落後而停下腳步佇留時,遙遠對岸的山陰看得到微白的浴衣身塊,並從那裡傳來美妙的歌聲。

イボの葉影に娘一人

何が悲しうて泣くのやら

粟の祭りの近いあるに

オーワイヤッハン オーワイヤーン

ナールワン ナイナイヨー ナイナイヨー

(依保樹的葉蔭下 姑娘獨自一人

妳為何悲傷哭泣呢?

小米祭即將要來了啊

歐懷呀翰 歐懷呀翰

那魯灣 奈奈呦 奈奈呦)

此曲非常愉快地在我們耳畔響起,特別對我來說是聽過的懷念歌。那是兩年前來這個志佳陽時跟著來的那位阿美醬拖泰布典君,他召集了該社的少女們並熱心所教的歌。日語的表現方式會讓人誤以為是外國人,所以更添嬌態。

月に踊らにや娘はやらぬ

搗きた粟餅なほやらぬ

踊れ踊れ 粟酒飲んで

オーワイヤッハン オーワイヤーン

ナールワン ナイナイヨー ナイナイヨー

(不來月下跳舞,就不讓你娶少女

更不給吃搗好的小米麻糬

盡情跳舞啊、喝小米酒

歐懷呀翰 歐懷呀翰

那魯灣 奈奈呦 奈奈呦)

沒想到那時候的歌會這麼讓志佳陽少女接受而大為流行,阿美醬如果知道的話應該很高興吧。

山本君與阿部君因為負責蕃人生活的研究而近水樓臺地與志佳陽少女們感情好。一行在告別志佳陽的25日,他們兩人因為尚未完成的調查而多留數小時,聽說當時有一起和她們唱著離別的歌『マサガヤタスーバン』(Masagayatasu-ban)(明日離別)。以下謹將山本君充滿旅情的譯詞以及歌詞本身記述如后

ラーホイ ラーホイ ソニヤーウイン

ラーホイ ラーホイ ソニヤーウイン

ノーワイ ソーミヒラーキラーウイン

ピィーラーォ ヒーニバスーンキラーウイン

ハーター ミーネガル キラーウイン

トォーキイー キニホヤールキラーウイン

ノーワイ 『サヨナラ』キラーウイン

サアーサアン クーニスハンキラーウイン

(郎君啊郎君

我所愛的郎君

總有一天你會走  踏上那山路

這樣離別的日子就近了

我有一天也會走   到你的身邊

你也會等著    我去找你的那一天 

離別的時刻突然就近了

時刻是清晨…..流轉的明日….)

她們真的喜歡唱歌。在田裡、在路旁以及不管背著如何重的行李都在唱歌。晚上從地下屋倉般的蕃屋中也流瀉出歌聲來。我對那個『泰雅在招喚』的影片沒做現場錄音實在覺得遺憾。

少女們又非常愛漂亮,對在別人面前穿蕃服已經極度感到羞恥。雖然喜歡讓別人拍照,但必定會換穿浴衣來。這是此一浴衣風俗只能參考巡查太太的蕃地中自然發展出來的一種內地風俗。如果洗滌得乾淨的話也不壞。斷髮的孩子清清爽爽的看起來像良家子女,也不一定在山旅之中就不會遇到。不過工作的時候,因為喜歡這樣的和服而拖著長長的髒群裾,會像乞丐令人生厭。我曾和足立氏討論過,如果不喜歡以前的蕃服,那穿浴衣或連身裙(Up a parts)的款式也無妨,但希望在用布上可以保留那清爽的固有麻布與赤、淺黃或茶褐色的染色。

7.待望之雪

溯行大甲溪第三天,在即將接近佳陽的蕃社時,第一次在前方看到雪。開闊的寬廣山谷、蜿蜒而一直線奔行的警察道路、其盡頭的遠處閃著亮光的一撮雪,這宛如是從恆河(Ganges)平原眺望喜馬拉雅某處山峰的冰雪般,讓我們有種祈求到殷望的東西之感。我們發出感嘆之聲而佇立停留。凝神眺望,這的確是南湖大山西南面的殘雪,是三天的航行、二日的炎熱、再加上三日的山旅後才終於得以嗅出的貴重聖雪。

然而那雪還是非常非常遙遠。我們終於可實際手握並腳踏冰雪,是在那好天氣配合下的五日後。從台北往台中的火車奔馳在新竹的平原時,遠山上閃閃亮光的雪就是這個奧山之雪。這是台灣屋頂的雪。如果當地的人對台灣的雪素無關心是理所當然的話,那台灣不流行滑雪就不令人意外了。

8.往南湖大山

我們是在23日抵達平岩山駐在所。雖是小而寂寞的花,名為『霧社櫻』的櫻花正好盛開。受到巡查部長西川氏懇切的招待後,隔日滯留而與志佳陽社的蕃人們結為親交。可能類似內地的『花曇』(譯註:日本櫻花盛開時,天氣容易不穩定之意),大甲溪溯行以來天氣一向不佳,以致接續次高山的志佳陽大山都尚未現身。

心想應該會天晴的25日卻反倒是薄寒之日,但我們按照計畫由此處出發朝卑亞南鞍部前進。蕃人出身而協助蕃社研究的模範巡查澤井滕內君的毅然銳氣臉龐令人印象深刻。碰到清早去攀登的少女揹工們三三兩兩的歸來。『鞍部下雨喔,很冷喔』她們經過時,用一流的和藹可親日語好像在惜別的心情,這讓我們感受到微微的旅情。山櫻在如泣如訴的天空下四處開著花。山櫻有各式各樣的種類,絕非一樣。道路雖然平坦,但海拔逐漸變高接近二千米。卑亞南鞍部位於連接中央山脈與次高山脈的支棱上,居台北州與台中州的州境。從向北開的宜蘭蘭陽溪河谷中如洪水般壓湧過來屬於雨期的北部海岸雨氣,和從天氣晴朗的台中吹來的南風進行猛烈爭鬥的,就是此一卑亞南鞍部。果然今天也是在冷雨打臉的哀愁冬景之中,矇矓地看到駐在所的建物。這是和前年同樣是雨日中拜訪的建築物。從鞍部對面的卑亞南社帶領十七位年輕人而相當熟識的岸本巡查攀登了過來。蕃人出身的岸本君是無比純真的人物,他一副懷舊地看顧著我們。

駐在所目前改建中,原本是無法住宿,但在我們無理的要求下同意讓我們半自炊。氣溫12度,是室內都可以看到白色氣息的寒冷程度,完全不用煩惱雪的事。反倒是要煩惱雪量過多時該如何是好的對策。被如此寒雨籠罩的情況下,簡簡單單可以處理的輕薄心情不知何處去了,萬事慎重思考反倒是比較好的。

原本預定是先強攻大人物級的次高山,剩下的時間再料理南湖大山 後高奏凱歌。但看到來這裡的蕃人,在這12度的雨中已經被冷得直顫抖,這樣鐵定在雪中一步也踏不出去。我注意到,必須先了解台灣的山目前的雪是怎樣的雪?以及他們對雪是怎樣的態度?這兩件事,於是我決定把原定計劃反過來,先攀登南湖大山,再以此經驗攻擊次高山,我相信我已獲得讓此行得以成功的最初關鍵。

9.山的年輕人

隔天26日,我們率領雨中不太想出門的16名蕃人,朝北邊的卑亞南鞍部下行。一開始是想從鞍部直接攀登南湖大山的稜線,但被貪愛眼前安逸的蕃人打敗,最後變成先下到鞍部再從表口的登山路開始攀登。番人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人種,早上出發時,稍微天氣不好就不太想出門,行進在村道時,一下子說行李重一下子說路滑,走沒十分鐘就休息。但可別認為他們是軟弱的懶惰蟲,一旦入山,行動就變得非常迅速,早上三、四點就開始工作,攀爬或下降也是眼睜睜的看著和我們拉開距離。想來,第一天剛起步的時候,似乎狀況還沒調好,那種憂鬱般的懶散看起來像一種暖身,另外也讓人感覺在藝術家與未開化人之間有某種共通的地方。

因為這樣,這一天只走了三里,下午一點早早就在名為Teryu的溪旁開始蓋起住宿的山屋。我們也瞭然於胸地收起憤慨的氣勢,然後在不知不覺中被誘導出滿臉笑容的氣氛。

霧雨中,抽著香菸眺望著16名年輕人俐落地蓋著山屋。用蕃刀砍倒手腕般粗的樹木,截成兩根長六尺後再將其並立,架上橫木後以此為門戶在背後靠上長的圓木當作單面屋頂,然後在上面蓋上幾層茅草就變成山屋了。不消30分鐘就一個個完成山屋的形狀,在傍晚之前就完成了6間左右的一個部落,並在此迎接容納一行25人野營的第一夜。

蕃刀是男人的靈魂,像日本刀般的東西,必定橫掛腰上,所有的工作就一支蕃刀搞定,伐倒大木時配合呼吸砍下,這和合氣道的奧義一樣。有趣的是,他們不把蓋山屋當成勞動,彷彿就像出門野餐遊玩的樣子,真的是很愉快地享受著各自的肉體勞動。所以心想明明是近在眼前有很多立木,卻為何特地渡河去砍伐遠方的大樹時,他們有人爬到長在斷崖上的樹木上而像猴子般搖著樹,也有人把三人高的茅草束成一捆然後坐著它滑下山崖,完全是一群猿猴在嬉戲的樣子。你不入山,是無法知道他們是真正值得珍愛的人,你沒有與他們寢食與共,也是無法體會的。

隔天27日幸好雨停了,所以就想早出發,但居蕃人首領地位的『比落諾民』(ピロノーミン)的男人卻喊肚子痛,一行人突然就意氣消沈地不想出動。等待比落的肚子狀況恢復後,終於要開始攀爬陡坡的森林地帶。天氣有恢復的徵兆,淡淡陽光一照射下來,鳥啼在藤蔓纏繞的熱帶風原始林,台灣緋櫻的濃紅色山櫻突然顯現出它的存在,腳下蝦脊蘭(エビネラン)令人憐愛的白紫花朵點點盛開,身居如此環境而和幾乎裸身的年輕人一起抽根煙的氣氛,實在不是內地的山裡可以品嚐的樂趣。

奇烈亭的住宿地點,位於森林中開闊成草原而令人心情愉快的地方。有供狩獵使用的常設山屋。雲霧一逕地吹捲,前程的希望極為渺茫。

隔朝外出山屋一看,雲霧頻頻移動,轉眼間雲霧如打開紙門般的散開,次高山脈在此長長開展。從台北出發九天的山旅後,初次接觸到這樣的展望,而且是大殘雪,這讓人確認明天是『快晴』的喜悅,使我們腳步輕快地蹦蹦登上草原的陡坡。氣喘吁吁地抵達平坦地,流動在萬里無雲天空中的鈷藍色,讓大家的氣氛不自覺輕快起來,在這2400米的高原『奇烈亭草原』(ウラウ キレットイ),開始了蕃人對日本人的草地相撲(蕃人在此作為人種稱呼)。之後的森林陡坡已經是接近海拔3000米的林相,是高50米的壯觀玉山圓柏被松蘿緊緊纏繞地直立著,草地上的杜鵑彎曲著枝幹的風景。

(待續)

(2024.3.1一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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