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期的台灣山岳-雪之南湖(下)

譯註:本文摘自田中薰『臺湾の山と蕃人』中『積雪期の臺灣山岳』的第一部『雪の南湖大山 』,是神戶商大山 岳部1936年的春季山行。

田中薰(1898-1982),東京帝國大學理學部畢業,昭和時期的地理學、經濟地理學者,神戶大學名譽教授。1933年,時任神戶商大助教授的田中,在鹿野忠雄的帶領下,首度來台登南湖大山 並一起進行冰河研究,之後並數度來台登山及研究,並將台灣的登山與相關風景、氣候、降雪、林相及冰河等事項彙整成『臺湾の山と蕃人』一書。

10.月亮稜線

正中午左右,突然脫離森林地帶而抵達明亮的草地稜線,高度計顯示是3120米。首先讓我們狂喜的,是在此初次出現南湖大山主峰及中央尖山的全貌。南湖主峰的西北面朝向我們這裡,閃耀的新雪實在有極強烈的迫力,連喜馬拉雅的南迦帕爾巴特峰(Nanga Parbat)照片中那個獨特的雪縞好像都映入眼簾了,這讓大家樂開懷。事後才聽說,這個新雪是之前15日所下的今年最後大雪的結果。中央尖山的山容從次高方面眺望反倒平凡,在這裡知道,由此處眺望是最佳的,也神似日本南阿爾卑斯的北岳。

我們所處眺望上一覽無遺的地方實在是好所在。依據岸本巡查不靈光而令人不安的日語說明,所謂審馬陣(インタタシンバヂン:Intata shinbazin)的地方是蛋的意思,這是以前泰雅祖先來此山時升火,然後挖掘下面的熱土再埋上芋頭(ガヘイ:Gahei)悶燒後食用。而芋頭與蛋的意思相通,這說法有點複雜。由此通往南湖北峰的二里路程的長長稜線是低地草原,從現在約3300米上方橫陳著點點的雪田,蕃名Byacchin(ビャッチン),聽說是月亮的意思。我們拖著悠閒的腳步數度口吟著『月亮稜線』的名稱,享受這安詳的氣氛。

下午二點來到最初的雪田。海拔3290米。待望之雪,大家說這是台灣的雪嗎?然後爭先恐後地放入口中。是粗糖顆粒般的粗獷清淨之雪。可說是台灣偃松的玉山圓柏及南湖特有的南湖杜鵑(ナンコシャクナゲ)也從這裡出現蹤跡,山的模樣完全是高山型。陽光雖暖和,但氣溫14度,連汗都沒流。

雪田的數量越來越多。蕃人可能很怕雪,都特意地繞一大圈登爬,等腳的踏點逐漸變沒有了,他們竟然就卸下行李不動並說著:

『再往前的話就會死喔』

然後完全不聽勸。要給他們足袋和衛生褲也不要。不僅是因為冷,應該是先天就怕雪吧。遵從祖先的訓示不靠近雪之山,所以完全拿他們沒辦法。不過如果訴諸他們的自尊心就有點效果。山本君一旦囂張地說『泰雅很弱捏,日本人很強喔』,沈默的勇者比落諾民就奮然起身站在前頭爬出冰雪之間,其他人就為其所動而跟隨在後。就這樣終於登爬到整面都是雪田的地方。3540米、氣溫4度、下午3點30分,我們整隊終於像被冰海所困的探險隊一樣行動完全被阻。

但是我們心意已決。除了從這裡獨自攀登以外別無他法。讓蕃人滯留在先前所謂『蛋』的土地下方、位於森林中的rezekku小屋 (Tattaku rezekku)(譯註:疑是審馬陣山屋一帶),後天再來此迎接。另外為了蕃人的統御,就拜託岸本君和他們行動以共。

一跟他們說『可以回去了』,被冷得直顫抖的他們像蜘蛛幼子向四面八方散逃般爭先恐後地飛奔離開。之後是行李的打包,我將里查牌(Richard)的自動記錄溫度計放入空箱,並把它掛在玉山圓柏的樹根。不需要的物品盡量留下來,需要的東西盡量裝到背包內。背包上再放上雪撬。足立氏和我被當老人對待,所以行李最輕,但還是有八貫(譯註:約30公斤;一貫3.75公斤)左右,這個時候還好有丸山君這樣的嚮導,真是幫了大忙。

11.3600米的營地

萬事就緒後起身已經是下午5點,天空越發澄澈,展望非常棒,不過行李很重而且走在雪上,非常辛苦。山谷間刻刻被夕闇所沒,冰雪的群峰輝映出薔薇的顏色,亦可見次高山脈的長長『聖稜線』、南湖主峰以及南方遙遠的新高山脈冰雪。6點,太陽剛好正要落入次高主峰之上。

這裡是3600米的雪之稜線,今天的宿泊預定地是布納奎(Bunakke)山屋,但前路還要兩小時。這個重裝變成猶豫的關鍵,最後決定在此高峰上紮營。也終於到了要搭起帶來而滿心期待的圓型極地帳(Arctic Tent)的時候。

幸運的是,這裏有一如期待的冰雪平地,玉山圓柏的叢林完全防堵了西與東的風。而且南方是開向山谷,極地帳就搭在這整面可以眺望南湖大山主峰的理想位置。外面的氣溫降到零度,雪開始結凍。但是天幕內是丸型的高天頂,裡面8個人一盤腿而坐圍在小石油氣化爐,溫度就遽然升高,要睡覺的時候達到23度,大家都熱得陷入脫去上衣的騷動中。外頭月亮煌煌冷澈,群山之姿沈入微白的沈默中,宛如在大海的水底一般。

29日,旭光射向南湖主峰,台灣的山,其褶曲果然很大。我們現在所站的中央山脈和與此平行而奔行西側的次高山脈,僅相隔一個濁水(蘭陽)溪谷,但其山谷之廣、之大,在今晨毫無雲影的天空下地形完全可鉅細彌遺描繪的大觀,以及像鑲了白金般光粒的冰雪銳角劃入碧空之美。這境界線被八爪的冰爪沙沙地踏破而去。我們輕易地抵達南湖北峰(3633米)之上。前年夏天也站在這裏,陶醉在南湖大山內部結構的端麗中。今天的眺望則是純白一色,已經沒有那種令人不滿足的斑雪,只要滑一次雪,一個連續之後的全制動轉彎(ボーゲン;Snowplough turn),似乎就可以拖曳出300米的雪痕而下切到布納奎的石室。

12.雪撬跳梁

北海道出生的阿部君,以其磐石之腰用像螺旋下降的半制動式轉彎(シュテムボーゲン;Stem turn)滑飛了出去。足立氏和我則在雪之稜線坐下來素描及觀測,然後終於也穿起雪撬。這斜坡在夏天時也很陡峭,記憶中是和岩屑一起滑下來的,今天降雪的斜坡,感覺起來很特別,某些場合甚至有乘著自己引起的表層雪崩滑降下來的地方。我無意間被玉山圓柏的枝幹絆倒,其反彈作用力,讓雪撬交錯並引起雪崩而墜落30米左右。不過因為到處都是連續的厚厚雪褥,沒有危險的地方,反倒很愉快。

切降處是像擂鉢的地方,自古被稱為布納奎(砂地之意)的宿場而有蕃人狩獵小屋,不過去年台灣山岳會在此蓋了很棒的山屋。因為是深深挖低地面而蓋得很低,雖不會受到雪害影響,唯積雪融冰時內部會無法住宿。天氣無話可說,春日也悠長,大家都完全伸直雙腳而無人起身。其間小塊的雲霧從山谷間越過山嶺吹了過來,因此大家終於朝主峰出發。

從主峰緩緩向東方落下的雪線,在有點水平的地方變成鞍部。以此鞍部為目標穿著雪撬前行。山屋附近五尺左右的雪逐漸變深,除了巨大岩塊稍微冒出雪面外,其餘都是銀白一色。輕淺表層的雪崩從主峰方向頻繁的發生。可能因為強烈的太陽熱能關係,雪質很鬆軟,眼前緩慢的溫吞雪崩也發出沙沙的流動聲。雲霧的流動變快而多量,鞍部宛如在冬山山頂般的寒冷無法久待。雪無論走到哪裡都是均質的粗糖顆粒,最後竟然穿著雪撬登上山頂。3798米的山嶺,讓人感覺有點貧弱而不過癮。巍然豎立的一等三角點(覘標),高度應該有三間(譯註:一間1.818公尺),而與此幾乎一樣高的位置,從西側依附立了巨大的新雪殿堂。往來的雲霧結凍,霧冰從上方一直向上堆積,白色建物似乎逐漸變胖。雪庇朝東南擴展。由此可見,這邊的山冬天吹的盛行風(Prevailing wind)應該是偏西風。而提供這山豐富雪源的,無疑是由宜蘭濁水溪的北方向南吹而上到卑亞南鞍部如源源不竭泉水的霧海了。

山頂上附近的積雪達八、九尺,正宛如戴了頂雪帽一樣。這是因為乘著海島慣常吹上來的氣流而使雪堆積。從霧冰的發達情形或山頂部的多雪量來看,日本內地的山中,以藏王一帶的條件和此山相吻合。台灣高山的積雪有一個特異的型態而和內地相異這件事,我想和如今熱鬧滾滾的冰河問題應該有很深的關聯。白霧中的滑降,立刻從鞍部直接滑降到布納奎小屋,並各自採取想要的全制動轉彎路線下降。因為雪質的關係,速度出不太來,但因為均質的緣故,所以滑降中不會有被拋出去的事而甚為愉快。山很溫順,但因為在3500米以上的地方用雪撬橫衝直撞,所以非常疲累。大家都腰軟地沈默非常。越想越覺得我們現在實在是幸運當頭。亦即,從遙遠的地方越過海洋、越過山嶺而到昨天為止用自己肩膀擔來的雪撬,如今起了如此大的作用。即使只說『在台灣的山滑了雪喔』,都可以成為旅行見聞了,沒想到來到此一蕃人未入的雪山聖地,把我們的雪撬當成最適的登山用具使用外,還能像在內地山裡的滑雪場遊玩般地完成半日雪撬跳梁。大家都一副沈浸在此滿足中而累垮的樣子。

昨天在月亮稜線和蕃人分開時,在雪田上稍微穿了一下雪撬讓他們見識見識。蕃人看到這個原本不知道做什麼用的長棒竟然滑走起來,整個驚嚇不已。我想要讓他們見識一下急停的樣子,所以就滑到他們聚集的地方,結果他們嚇得跳開,在我大轉彎之前已經沒半個人在那裏。然後還說『那個是Ottohu(オットフ),不是人』。

這裏說的Ottohu是他們的神,是祖先的靈,是絕對命令,是信仰中心,是道德根本。所以他們稱奉天皇陛下為Ottohu。如果我們今天變成Ottohu,那實在叫人惶恐無以復加。恐怕他們並不是指我這樣的人,而是從雪撬中看出神性來了。

如今想來,遙遙地溯行大甲溪的道路、被認成是電影的三腳架、被誤認為測量用具、連內地人都認為是天幕的框架之類的雪撬,來到這台灣屋頂的上頭,初次顯現出它的神性,最後以Ottohu之姿君臨蕃人之上,這對『雪撬登山黨』的我們來說,再也沒有比這還喜悅的事了。這一天,岸本巡查克服了雪山的恐懼症,為了確認我們的安否而單身一人登爬到布納奎來。

他說:

『蕃人們很擔心你們的安危,所以….』

岸本君的親切之外,蕃人們對我們的掛心實在很窩心。為此岸本君還罹患了雪盲症,真是令人憐憫。

傍晚,我們擔著雪撬登上北峰後回到營地住宿。昨晚因過於擁擠,以致有毛皮的人決定在雪中穴居過夜,好讓天幕使用者安眠。

30日的清晨開始是好天,但天候已逐漸轉壞。重裝上肩,無精打采地下降到前天的物品儲存處時,遙遠的下方看見蕃人前來迎接。他們一直說著『恭喜活著回來,日本人真厲害』,已經對我們完全肅然起敬。霧頻頻捲起,風也狂烈,只比昨夜最低氣溫零下3度稍高一點的寒冷程度。天氣壞的話,山也冷起來的。

13.白山羊的獵物

ㄧ下降到那個『蛋』的地方,蕃人讓我們看他們留守中打到的白毛大山羊。此白山羊聽說是卑亞南社以前從未捕獲的獵物,據說它以前就住在這山裡,曾躲過二十發子彈而存活至今。這個也屬於Ottohu的山主人,但被沈默的勇者比落諾民一時興起而終於手到擒來。

來台灣玩的一般遊客,在參觀日月潭發電工程時,一定會拜訪的就是位於湖畔的鄒族蕃社。這裏的蕃女們會唱如今變成一種產業化的杵歌給大家聽。這個蕃社的由來,據說是距今240餘年前在外出打獵時,意外地發現一頭白鹿,因為要追它而深入東北的山區,循著鹿的足跡而終於發現日月潭的湖水。於是蕃人就移住到水邊,並稱其為水社。

白色野獸和白雀等一樣,都是造物主不小心造出來的。但很奇妙的都會被視為神聖之物並與民族的起源相連結而留下神話。南湖大山 Ottohu之一的白山羊,如果是以前的話,也會像水社的白鹿流傳後世,但因為生於昭和時代,一般教育的普及讓比落諾民變成理性之人,使白獸變成我們商大山岳部的紀念品,而將骸骨留存於骯髒的山岳部室中。

就這樣,我們急著下山,然後從接近零度的物品儲存處起,僅花一小時就下降到氣溫13度的森林地帶。山腳已經是春天即將向夏飛躍的酷熱吧。尚處於完全冬天氣候型的南湖大山山旅,能否在下ㄧ個目標的次高連峰再度順利展開?從南湖所得到的珍貴經驗來說,我們在一面抱著八分自信與二分的不安下,朝備有米飯、雞肉火鍋的卑亞南社以及為了與熟識的立石部長喝交杯酒,而大步的走下山。

(完)(2024.3.3一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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