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期的台灣山岳-雪之次高、大霸尖山

譯註:本文譯自田中薰『臺湾の山と蕃人』中『積雪期の臺灣山岳』的第二部『雪の次高山 、大霸尖山』,是神戶商大山岳部1936年的春季山行。

田中薰(1898-1982),東京帝國大學理學部畢,昭和時期的地理學、經濟地理學者,神戶大學名譽教授。1933年,時任神戶商大助教授的田中,在鹿野忠雄的帶領下,首度來台登南湖大山 並一起進行冰河研究,之後數度來台登山及研究,並將台灣的登山與相關風景、氣候、降雪、林相及冰河等事項彙整成『臺湾の山と蕃人』一書。

行程

4月2日(小雨)卑亞南社(南山村)-卑亞南鞍部(思源埡口)駐在所泊

4月3日(陰後晴)鞍部-Mitsupin之頭(ミツピンの頭)(譯註:秀魯業山或羅葉尾山?)-松林的稜線-七家灣溪狩獵小屋泊(譯註:疑是今武陵山莊一帶)

4月4日(快晴)七家灣溪-池有山 (Tamarappu:タマラップ)稜線-新達小屋 (Tattaku shinta:タッタクシンタ)

(譯註:快晴是晴空萬里的日文表達用法)

4月5日(霧雨後晴)滯留營地,往返品田山(Bochinshiron:ボチンシロン)

編隊

大霸班:領隊 田中隊長、足立畫伯、石田、土橋、奧田

次高班:領隊 山本副隊長、阿部、丸山

次高班

4月6日(晴)新達小屋 -塔克金(Babbaka:バッバカ)溪-三叉點(3300米)(譯註:布秀蘭山一帶)紮營往返素密達(shimita:シミタ)第二峰(譯註:疑是今素密達山)

4月7日(快晴)三叉點-素密達(譯註:穆特勒布山)-次高北峰(Tarakussya:タラクッシャ)-次高山-東稜(3040米)緊急迫降

4月8日(快晴)緊急迫降地-東稜-七家灣小屋泊

4月9日(快晴)七家灣小屋 -池有山 -新達小屋 -與大霸班會合後再下到七家灣小屋宿泊

大霸班

4月6日(晴時陰)新達小屋 -塔克金溪-巴莎拉雲山峰下幕營

4月7日(快晴)幕營地-往返大霸尖山

4月8日(快晴)幕營地-三叉點-品田山-新達小屋 泊(石田、土橋)-幕營地泊(田中、足立、奧田)

4月9日(快晴)幕營地-新達小屋 -與次高班會合後下到七家灣泊

4月10日(晴)七家灣小屋 -卑亞南鞍部-卑亞南駐在所泊

4月11日(晴)蕃社調查(午後)卑亞南社-四季駐在所泊

4月12日(雨後晴)四季-土場溫泉

4月13日(晴)土場-森林鐵路-羅東-台北

1.椚平的新綠

征服大山的身體,經過昨天一日的休養,已經完全恢復元氣。透過南湖大山試行的前哨戰,對台灣的雪產生了自信。於是決定從4月2日起的一週仔細探查次高山。這次熟識的立石部長也同行,因此令人更加放心。

2日清晨8點,帶領17名蕃人在小雨中出發,登爬非常熟的越嶺道前往卑亞南鞍部。雨後的霧未散,讓此一多雨林的風情更添韻味。卑亞南社的櫻花(此處育有內地櫻)早過了花期,但越嶺道上的山櫻正盛開,特別是台灣緋櫻雨中濕濡得非常美麗。鞍部慣常吹著越嶺的激烈北風,悲雨狂暴吹打著改建中的駐在所。

今天有預感要到七家灣溪的住宿地應該有點勉強,果然泰雅已不願再踏前一步。實際上我們對這樣被冷雨淋濕的登爬也不太樂意。駐在所改建中,在巡查的太太臥病中來訪實在有點失禮,但還是在自炊的約定下再度成為訪客。在狹小的屋室裡,邊聽雨聲邊從事花草採集及寫生地過了無聊的午後。

3日是陰天,但似乎不會下雨。寒冷的清晨,攝氏7.5度,8點半登往接續桃山的稜線。燃燒痕跡的草原、台灣一葉蘭(タイリントキソウ)的美花稀稀疏疏開著,透露出春日遲遲的到訪,俗稱鞍部蘭的一種素心蘭,到處含著尚硬的花蕾。從冷杉(モミ)、鐵杉、油松的森林,不久變成美麗的松樹純林,11點左右抵達『Mitsupin之頭』,東南方天空中看得到畢祿山的雪。次高方面雲還是很多,僅可窺看雪線的下緣。數度攀爬美麗松林公園般的山腹前行,不久抵達前面是由桃山往品田山、次高山的山稜東面落下的大斷崖正面,感覺像是『斷層谷』的七家灣溪(譯註:沿斷層線發育的谷地稱為斷層谷),流在自腳跟起駭人的陡坡下形成的數段河階中。由桃山下方、右邊的深處流出的溪流是七家灣主流(譯註:今詩崙溪),由次高正下方、正面流出是Koayun(コアユン)溪(譯註:今稱七家灣溪,並匯流品田溪與池有溪後與七家灣主流會合),此兩溪的匯流點有像鋪著綠色毛毯的平地,聽說那裡就是七家灣的宿泊地。天空逐漸放晴,淡淡的陽光射下。降往斷層崖上 500米的陡坡,徒涉七家灣主流,那裏有一整片的『椚』(譯註:麻櫟)林,其新綠正映在午後的陽光,令人感受到窒息般的春之氣息。草地上有蘭花,樹上有細莖石斛(セッコク)綻放著甜甜的芳香,真是難以言喻的山懷樂土。海拔1960米,如與20年前的『上高地 』相比則尚難分軒輊的地形、廣袤、風物,我暫將此地稱為『椚平』並好好收納進記憶寶盒。在四、五間狩獵小屋完成住宿準備,之後在林中漫步。夕陽的天空流瀉著琉璃色,夜晚月亮煌煌冷澈,在確認明天好天氣的輕鬆心情下,我們圍著營火而忘眠。

2.松之稜線

4日,感覺雨季逐漸遠離,天空澄澈,昨夜的最低氣溫2度。早上6點是4度,是讓人身體緊繃的山上早晨。攀登上,先是通過麻櫟林,不久又變成松林。可能是南面向陽,日照充足的關係,無論怎麼攀登,松樹總是綿延不盡,即使到2500米都還是松林。突然仰頭一看,意外的看到像桃色的山茶花…..其實是高山杜鵑盛開。微白的花帶著沈靜長形的綠葉,紅色濃郁的花則帶著圓形濃綠的葉。可說是在春夏之間驟然造訪下的亂綻風情。

除了可見直線型的七家灣溪是極其典型的『構造谷』外(譯註:由斷層或褶曲所產生的山谷稱為構造谷),也看到中央尖山、南湖大山逐漸冒出頭來。相對於這邊像松葺山般乾燥的林相,令人想起南湖大山有登山路線的西南面是如何的濕潤風景。不久,宜蘭蘭陽溪的水蒸氣乘著上升氣流開始在南湖大山的西南面形成雲海,時間是10點20分。

到2700米之後,松樹逐漸變成鐵杉。南面日照充足的斜坡,氣溫是27度,在日光的直射下,顯示出32度的高溫,跟夏山完全沒有兩樣。也可能是因為這樣,也稀疏看到夏山才開的花。太陽強烈的熱能,看起來扮演著部分溫室的效應。

早前在左邊現出全白姿態的次高山大圈谷,逐漸看得到其底面的窪地,登上稱為Oragami(オラガミ)的草原時,視界已經毫無遮蔽,連圈谷中央懸著的一條雪崩線也清楚可見。從這裡看次高山雖是平凡的山,唯獨這個圈谷卻非常美麗。足立兄快速地用油畫開始描繪此一圈谷。蕃人們忙著四處查看所設的陷阱。

3.基地營與品田山

從這裡開始,我和足立兄的腳程變得很慢。今天兩人不可思議地都很疲倦。今日的宿泊地已經確定,所以大家都拋下我們前行。走不到五分鐘就休息,一直在眺望景色。在沒有半滴水的草地斜坡,午後的太陽火紅高照,真難以忍受。就在這時候,沒用地想起要是有乾杏(apricot)該有多好。那是在步行挪威的山時,同行的英國夫婦所分送的德國達姆施塔特(Darmstadt)特產的全黑乾杏,是口中含入一粒就會油然湧出唾液而立即止渴的不可思議食物。就在如此空思夢想的疲困中,不知不覺間接近了桃山與池有山的中間稜線。左邊的道路沒入密林之中,林下閃著白色亮光的殘雪,這讓我們終於有死而復生之感。於是加快腳步,就在縱走完逐漸露出於林中的砂岩山腹時,就正面面對高聳的品田山巨峰及面向北方寬廣山腹中豐富的殘雪。之前用望遠鏡從南湖大山偵查時,第一個讓我們驚豔的大雪田就是這裡。眼前可見寬廣草原的鞍部,小池畔旁有狩獵小屋,池畔旁已經搭起兩張天幕。這是在南湖偵查時所選定的基地營沒錯。暫且在此素描映著夕陽的群峰後下降到鞍部。此處是新達小屋又稱Sumutta(スムツタ),海拔3150米的高處。再怎麼說,前面馬上可以滑雪,也有水,草原寬廣,也很避風,是非常棒的基地營。而且在天幕前躺著就可看到中央尖山到奇萊連峰依序並排於東南方天空。

5日清晨稍微陰天,但逐漸放晴。今天決定訂為一日休養及偵察日,並攜帶一台短雪撬(Sommerski)攀登品田山(又稱Babow taragayun 或Yaboran(バボウ タラガユン/ヤボラン)。登畢雪田,抵達形塑此山頂的一大圓頂(Dome)的前方。隔著北面深切的大崩落,其粘板岩的岩壁讓人看見恐怖而駭人的複雜褶曲,赤銅色的岩脈危顫地依附殘雪的樣子,讓人完全屏息。立在崖頭,山頂右側是久戀的大霸尖山,小霸尖山也是有稍許殘雪而塗抹成鐵色地隨侍在側,左邊可看到部分的素密達岩壁,然後向左是三叉點(Takushawan:タクシャワン)、雲卡達(Yuntaga(ユンタガ),又稱穆特勒布山或素密達(Babow Mutoroppu/Shimita(バボウ ムトロップ/シミタ))、次高山北峰(Tarakussya(タラクッシャ),又稱babow karantakkun(バボウカランタックン))(譯註:此處非凱蘭特昆山,泰雅人稱次高山北峰為凱蘭特昆山)、次高山等三千七八百米的巨峰冠著純白的雪相連。其緊接下方的東斜坡比較輕緩,森林生長至接近稜線附近,雖難謂是非凡的風景,但對思慕台灣之雪而來的我們,實在是非常滿足的眺望。一同從品田山山頂偵查到接續三叉點的岩稜中途,並確認此處重裝會有點困難後歸來。到根據地的冰雪斜坡,雪質是沈重的五月水雪,但因相當陡峭,我們或用滑降(Glissade)或用輕雪撬一邊充分享樂一邊滑降。晚餐後,因為想讓蕃人親近冰雪,有精神的夥伴就帶著開始湧起好奇心的年輕蕃人往滑雪場去。最初對覺得是Ottohu(神)的雪撬,只是一逕地發出『WeiWei』的泰雅感嘆語,最後終於有『我來試試』的志願者出現,所以這個企劃相當成功。不論怎樣都是會屁股朝天的傢伙,跌倒的時候會說很冷很冷,惟一旦懂雪並且不感到可怕之後,就像小孩子般高興。『比薩沃納伯』(Pisaonabo;ピサオナボ)等人還說出『很好玩』的話。之後在我們去爬山不在的時候,聽說他們用留下來的短雪撬玩得非常快樂。不久的將來,台灣的滑雪時代來臨時,這些泰雅青年們作為滑雪的先鋒而備受歡迎的時代將會到來吧。

傍晚雲飄的狀況不佳而下起小雨,但似乎不礙事。

4.攻擊開始

次高山是這次的最大目標,且和南湖大山不一樣,即使在我國都是屈指可數的頑強雄峰。我們用慎重的態度將隊伍一分為二,務必不錯失這次蔚藍晴天的好天氣。次高班是三人的小隊,在『輕裝強襲』的主義之下精銳盡出。所謂大霸尖山的山海拔3500米左右,雖比次高低,但其奇怪的古城般岩峰,被認為是蕃族祖先誕生的聖地,這充分激發了我們的登頂慾望,所以剩下的人就組成大霸班準備攀登此山。

兩班在6日相偕開始攻擊。

早上6點40分完成準備要出發時,帶著孩子的四、五位蕃人登爬過來,聽說是在松明的火把下,清晨從七家灣出發過來的。其中有背著嬰孩的母親及年輕女子,可以想見其腳程之快。根據昨天聽回家的蕃人說,這邊山的冰雪已經消融,所以就來查看陷阱。這種查看冰雪來臨前所設的上千個陷阱,還真厲害記得所設陷阱的位置。聽說獵物主要是鹿、山羊,聽說也有被老虎、豹啃盡而形跡不剩的。早上圍著營火聽著這些故事,8點過後出發。

5.搭起次高班營帳

在此,暫就有關次高班的行動,稍加修訂擔任該班領隊山本君的手札(刊載於1936年關西學生山岳聯盟報告第7號『雪蔽期的台灣山岳』)後轉載如下:

次高班行動

4月6日晴 8度

新達小屋 -塔克金溪-三叉點(3300米)-往返素密達(雲卡達:ユンタガ)第二峰

雲低垂,其上奇妙的暖風越過稜線吹來。一看溫度計,最低溫是8度,實在令人意外。4月上旬而且是靠近3200米的地方,竟然是最低溫度8度,果然是台灣之山。不過必須注意這和在南湖時的季節狀態是不一樣的。才一週前的南湖,萬事幾乎都是冬天氣候型所支配,但在這裡則遽變成了夏天型態。

因為次高班必須在三叉點前搭起天幕的關係,所以就挑了三名優秀的泰雅人。南湖時擔任團長的比落諾民、此次的團長瓦旦達艮(ワタンタックン)、再加上最勇敢的塔進那波(Tadin nabo:タヂンナボ),次高的攻擊陣容真是精氣橫溢。昨天偵查的結果,覺得重裝走稜線(桃山稜線經品田山而與聖稜線的三叉點會合的稜線)會較辛苦,所以就決定和大霸班一樣先下降到北側的塔克金溪。我們用滑降方式可輕輕飛出雪溪,但泰雅人在森林中可就慢吞吞出不來了。出到草原,在箭竹叢中尋找鹿徑而一逕降往塔克金溪。來到這種地方,就真正理解蕃人的好用,沒有他們,恐怕是一步也踏不出去。在塔克金溪的乾溪谷和大霸班分開,朝著巴莎拉雲山南肩前進。馬上出了雪線而開始了積雪上的攀登。令人擔心的蕃人們,可能是穿了鞋子及褲子很高興,不發半句怨言地快速攀登而行。瓦旦等人穿雪靴感覺很滑,就脫下變赤腳然後又穿起來,頗為費工。只有比落因為腳很大,和所有的雪靴都不合穿,所以就地下足袋上套穿草鞋前來,因此常常落後。他一抵達岩石上,就可愛地激烈跺著腳,看起來很冷的樣子。然而他默默跟隨在後的責任感,確實讓人感受作為團長的身影。但他不久後喊頭痛,就在想說很可憐讓他回去時,達盡和瓦旦也面露同情之色並俠義地提出『他的行李由我們分擔,讓他回去吧』。

就這樣,次高班的行李終於得以搬到幾乎是聖稜線正下方的3150米地方。由此處到三叉點的天幕營地(3500米)約是一小時的行程。所謂聖稜線,是沼井鐵太郎氏所命名,由次高山橫亙大霸尖山的十五公里山稜,大致是不低於3500米的連續峻嶺,但真正可稱為神聖的惡場,只有稱為素密達或雲卡達的穆特勒布山(3712米)附近而已,這一帶直到最近都還是處女地。

就從這個時候起,濃霧籠罩四周,而且瞬間就無法分辨東西。昨天的偵查結果,對至素密達第一峰之間的狀況非常擔心,因此決定今天這個前進(Advance)營帳一搭好就外出偵察,但有這個霧就完全沒辦法了。心裡很焦急但濃霧卻無好轉現象,過了下午四點,霧波依然乘風繞行稜線。最後受不了終於在五點過後外出偵察,但只到了應該是第二峰的岩峰,之後濃霧復濃霧,最後被濃霧所形成的奇怪山容所騙,終至誘發膽怯之意,不僅沒偵查還抱撼而歸。不過當夜晚上八點過後,在皎潔的月光下得以首度與素密達對峙。我們除了充分達成偵查的任務,同時也得以完全醉心於台灣群山所深藏的神秘。

6.素密達攻擊

7日快晴

三叉點-素密達-次高山北峰-次高山-東稜3040米緊急迫降

早上5點半從營地出發,向巴莎拉雲山下看起來小小的大霸班天幕喊叫『Yahho-』卻沒有任何應答,可能還沈醉在夢鄉吧。但我們為何必須這樣早起還鞭打睡眠不足的身體來爬山呢?被叫起床的鬱憤突然就誘發這樣莫名其妙的想法。不過仔細想來,我們被委任的工作非常重要。走吧!我們在背包中塞入二日份最低量糧食及毛皮一張後,朝素密達的困難地形而去。研究天候及氣溫所得的結果,知道了即使是3500米以上的稜線也可緊急迫降,另外由三叉點往返次高山約一天半,因此就各自準備了二日份的最低糧食量及作為禦寒物品的毛皮一張。

晨曦(Morgenrot)的素密達與月光的素密達絲毫不像而具備生氣勃勃的年輕人風格,兩側被深不見底的大安溪及七家灣溪所浸蝕峭立的此一東山稜,果然是台灣中屈指可數的惡場。擔心的第二峰,比想像中的還簡單,只在雪稜中稍微露出一點岩場。然而第一峰的下降就完全寸步難行了。一路走來像瘦稜的岩稜,在此像切落般完全不見,變成是約20米的懸岩之壁。然後其下接續的山谷令人暈眩般地恐怖。

『岸本巡查真的有走過這裏嗎?』

不知自身能力不足的我們如此交談著。因為覺得轉爬別的地方也根本無法處理這個瘦稜,最後決定用不回收的輔助繩方法下降,並慷慨地將Authur bill?(アーサービール)繩切成二米。如果這裡可以成功下降,那要到素密達山頂只要一心地攀爬冰雪的陡坡即可。登頂,早上9點15分堆疊紀念的基石後急促前行。素密達山頂是由南北三個岩峰所組成,其南端的下降因為是逆層之壁而稍稍麻煩。

7.

從這下降之後的路,聖稜線已經塵化為『俗稜線』,只要持續登降冰雪的稜線即可。正午通過次高北峰的東肩,雪逐漸軟化,腳底經常就碰地陷下。縱走陡斜坡時,冰爪的底部像丸子般堅硬而有點危險。照射而下的陽光已經是『台灣的太陽』,喉嚨一逕地乾渴,在交互啃食行動糧及雪塊的情況下加快腳步。越過二十幾個雪峰後,下午2點34分抵達殷望的次高山頂。

登頂的激動已經全無,只有『畜牲!終於登上來了』的心情。原本打算如果時間夠,就連南方的大雪山也一起登頂,然後再沿這稜線回到三叉點的天幕營地,但被素密達的惡場弄得意氣消沈,已經沒有再走相同路線的力氣。此外,這3500米的稜線也已經持續走了九小時以上,打從心底感到疲累,現在一心只想早一點下降到舒服的休憩所。於是決定變更計畫立刻下往東稜。這個時候不僅我們,連丸兄也完全累垮了。我自己覺得這樣的打工任務應該沒有道理虛弱才對,更何況是優秀的阿部與丸山兩君,但這完全是高度所開的玩笑,我想這是這次山旅所得到的寶貴經驗。

用屁股滑降有名的次高圈谷,造成了雪崩。東稜從3200米左右變成森林地帶,被物影遮住的長期積雪結凍而可快速的滑降。雖降到3040米的殘雪界線,但一滴水都找不到且天也黑了,沒辦法下,只好決定躺睡枯草中而緊急迫降。將雪塞進水壺蓋中烤火,嚐到水的難得滋味。然而這對焦燥的喉嚨而言,實在有杯水車薪之感。也不可能有食慾。這真是完完全全累斃了的狀態。穿透黝黑繁茂的冷杉(タンネ)樹枝末端,今晚令人思慕的昨夜之月也靜靜地守候我們。

8.再往基地營

8日快晴

東稜緊急迫降處-東稜-七家灣溪-七家灣小屋

即使是悲慘的緊急迫降,清爽的早晨依樣到來。6點,吃雪和麵包稍稍恢復元氣後,開始下降稜線。腳跟感覺很沒力,輕飄飄的,走三、四町就必須休息。自己也對為何如此疲累覺得可笑。稜線的山徑是泰雅的獵徑,稍不注意就會跟丟。在腐朽的倒木縱橫重疊的森林中,只能仰賴蕃刀的坎痕來認路。從3000米的頭頂變成陡降的草坡。遙遠下方的七家灣溪水,對饑渴不已的我們殘酷地濺起飛沫滔滔流著溪水。阿部和丸山因為是穿滑雪靴,腳跟一沒力,就常常被枯草絆倒,似乎更添疲勞之勢。但無論如何,對水的渴望,讓我們在十點過後癱躺在七家灣溪河床,然後把臉放入水中一口氣地不停喝。水是何等的甘美飲料啊….

那之後,在『椚』的新綠底下緩緩地呈大字形仰躺。託水之福完全恢復了元氣,原本沒有的食慾也勃然大發。約一小時的午睡讓我們的身體完全回復至原本的狀況。鑽游七家灣溪逾人高茅草叢的腳跟,已經是平常的阿部、平常的丸山以及平常的我。看起來不用一小時路程的河床,意外地持續難行。抵達七家灣的小屋時,已經是花費三小時的下午一點半。

4月9日快晴

七家灣小屋 -池有山稜線-新達小屋 -再下七家灣小屋

因為有必要再和在新達小屋的人聯絡,於是再度攀登池有山稜線。在太陽還沒升起的清晨4點30分離開小屋。8點10分抵達新達小屋。大霸班中只有石田和土橋回來,一問之下,二人昨天從三叉點沿品田山的岩石稜線回來。其他三人則預計今天撤收前進營帳(大霸班)後回來。這才知道在我們出發後,三叉點的天幕破損得很厲害的事實。三叉點的天幕是麻製的輕量質地,是屋頂型中比較弱的一種。所搭的地方在稜線的正上方,西側有岩石當屏風。不過這屏風有一個小窗破口,由此吹進來的風,即使是微風的日子,也對天幕帶來相當的壓迫。一般認為這是天幕破損的元凶。亦即在風稍強時,其破口吹進來的風,就把如此的天幕破壞的體無完膚。此外台灣的山中也有突發的旋風,但兩者之中何者是原因則完全不明。只要把天幕吹倒,其他就若無其事了。看到我們疲憊的臉色,石田去幫我們撤收次高的前進營帳。下午二點全員集合在新達,熱切握完手後,開始撤收基地營。一想到台灣的山旅要就此結束,每鬆開一根營釘、一個繩結時,感覺好像碰觸到可怕的東西。這是因為在無意識中笑開懷的山旅,即將在此嚴肅的瞬間收斂成『台灣山岳春期遠征』的型態而永遠成為過去。

(以上是山本明的手札)

9.搭起大霸班的帳篷

在薄暗密林下的塔克金溪與次高班分開,大霸班的五人在此堆積標識的疊石、豎起赤旗後,又繼續與林下沒路的草叢奮戰。最後終於在形成一部分聖稜線的所謂巴莎拉雲(3500米)的岩山東南側發現絕佳的露營地,在此設立中繼營地。殘雪之上,台灣鐵杉細木環繞,僅前面得以眺望東方天空,在此渡過三晚實在是明亮而心情愉快的日子。

最初的一晚,天候隨著日沒而恢復,東方天空的顏色如深藍色浴衣般冷澈。不久在其下方如黝黑蹲踞的怪物般山塊上,心想像是金色的光芒如灑落金粉般地照射過來,結果是躍然而出十三夜的月亮。月亮不久高掛中空,這是暗黑的寺院中安置的金色女體。升天昭覽的觀音像。也就是說,我們在此南山的明月中發現如此的偶像之美。

在如此不可思議的體驗中,月亮越發冷澈。在次高班登行方向的山上冰雪開始放出微白的光芒時,圍著營火沈默不語的我們耳畔,覺得好像聽什麼東西的叫聲。那像是吶喊的聲音,有人說有聽到,也有人說沒聽到。似乎也像野獸的叫聲。不久好像風向變了,就清楚聽出是『Yaho-』。那是次高班的聲音。大家狂喜非常並仰望次高班攀爬而去的山谷。之後短暫的期間,彼此交換著燈火信號,然後又是月明,我們始終沐浴在月光下持續交談。

隔晚,然後再隔晚,都如此享受著明月。月亮出來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晚,出來的地方也逐漸南移。而且在月亮出來之前,我們一定從山裡回來並吃完晚餐,然後以虔誠的心情迎接它。宛如像是在體驗穴居時代的人類生活。而且月亮在升到中天之前,不可思議地都不會談到巴黎或女人的話題。

我說『這樣的風景可以繪成油畫嗎?』足立兄說『版畫的話倒是簡單,不過,用油畫來試試看吧』。我們持續這樣的對話。因為我們都沈醉在如此香醇的南山之月了。

10.大霸尖山

隔天7日,快晴。我們沿著稜線登上大霸尖山。三年前為了建設三角 點而架設的梯子已經半朽了,所以改用繩索。殘雪掩埋了此一奇怪圓頂狀的岩峰基部,雪融水向著西方新竹州的深谷形成美麗的瀑布,並意外懸著彩虹。由此處縱看所見的次高山脈,思緒完全被素密達的北面及次高山北峰的西壁駭人懸岩所奪。足立兄將此繪成油畫,我則沈醉在遠望的攝影。

當晚進行燈火信號,卻沒有次高班的回應。這是尚未歸來的證據,大家祈禱著他們平安無事後就寢。

11.次高班的消息

隔天8日,我們登上次高班的營地一看

吃驚的發現天幕已經破碎不堪,睡袋也只剩一個。昨夜為烈風所襲,無人的帳蓬毀壞是事實,但隊長只帶兩個睡袋前行則令人奇怪。事後才知道,兩個睡袋被風吹走而遺失了。強烈太陽照射在此一有人氣而無人影的高峰岩石及冰雪上,像是海上被捨棄的巨船一樣,感覺有點差。等待船出航的未歸人般,我們一個個接續用望眼鏡眺望著蜿蜒的連嶺雪稜,然後四處追尋著足跡。可思議地,在次高圈谷的大雪腹中看到左邊畫著一線的足跡。這是前天一行下山的足跡,但我們以為他們還繼續宿營,所以一心祈禱他們的平安而續留該處直到傍晚。由此仰看及俯瞰的素密達岩壁,像是年輕山羊站著對岩頭吠叫的樣子,真是難以言喻的美麗。足立兄等人長嘆說在這裏眺望一個禮拜也不會膩,我好像頭髮從後面被人拉住般不太願意下山,一直磨磨蹭蹭努力不想離去。

12.從冬天變夏天

就這樣,我們的目的達成了。任由像失魂般身體的重力,踏上下山之途。在岩與雪之間渡過的十幾天,在這當中,台灣的冬天已經急轉成夏天。

上來時花蕾還很堅硬的高山杜鵑,下山時已經開得很美麗。山櫻變成若葉,冰點附近來回的氣溫,在日光直射下已躍進至華氏百度附近。山雪突然衰頹變瘦,雪線到處缺角而一直變成破線。

下到卑亞南的番社一看,熟識臉孔的泰雅年輕人及少女們準備好小米酒等著我們。冰與雪的世界已經遠去,我們一想起台北支那料理的濃濃油香味就肚子咕咕叫。用電扇與冰水相待的台北,我們再怎麼不願離去也必須快馬加鞭回去。

『台灣的雪怎樣?』

『有發現到有趣的事嗎?』

碰到的人大概都會這樣問吧。與其說『那件事是這樣』,我倒不如想說『此行很享受雪』。不過這已經是遙遠的往事而好像不太記得了。唯一留在腦海的是戴著雪帽的次高山脈的懾人山容。(完)

(2024.3.8一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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