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人的樂器口簧琴

譯註:本文譯自鹿野忠雄『蕃人の楽器ロボ』,刊於1928.2.20台北高等學校的校刊『翔風』第五號。

Robo(ロボ)(譯註:口簧琴)是台灣蕃人喜愛吹奏的樂器名稱

假如你經過泰雅族蕃社

心靈應該會烙印那揹著竹籠的紅衣山地少女所吹奏像織布機發出哀愁旋律的聲響

而暫時被其單純但意味深遠的淒訴音色所吸引

然後在想觀看究係何種東西吹奏出如此音色時

又會被那竟然只是一個竹片而嚇一大跳

這個名叫Robo的東西

就是他們唯一的樂器

除了一般吹奏之外

也用在年輕男女無法情書書寫的意思表達上

我第一次聽到這樂器的音色

是在對蕃人尚未非常了解的1925年

終日為採集奔波而累攤在幽暗旅舍煤燈下時

乘風而來的旅愁將我引入無邊無境的憂愁世界

彼時

通過全暗夜色傳來窸窣聲響的

就是這個樂器

樸素的音色、極其簡單的聲響

雖不解其音調所訴說的意味

但其切切傳達的甘美哀音

實在非常療慰當下的旅情

倘再傾耳聽

其高亢處

令人想起幽幽的高鳴熱情

雖因暗夜而心生害怕

但當融入其音尾時

令人感覺有著訴說戀慕的害羞與膽怯

可能是因為吹奏者漸行漸遠吧

音色逐漸像絲一般細微而飄忽

最後

留下了暗示性的細絲後消失無蹤

即使在那音色消失後

我如今心中仍然浮現想要重現其樂器所醞釀出震撼心底的哀音及當時如夢般的陶醉

這是何等深奧的樂器啊

何其寂寞的音色啊

音樂的旋律就像是表現一個種族的性格、進而是其國民的性格

那是傳達無偽的感情、思想及宗教的東西

我一開始所想像的台灣蕃人心性

是如狼似虎始終耽於馘首的民族

然而

當此一口簧琴奇妙地震裂心中的琴線時

我對蕃人的觀念就漂流在無邊的晦迷海岸中

光是想起殘酷的馘首光景

就將其種族一律歸入殘忍兩字內確實不是沒道理的

但如此一來

就意味著否定了上述旋律與心性的相對關係

然而

思考這事的瞬間

有一種念頭逐漸把我拉回爽朗的氣氛

那就是他們之所以敢於馘首

絕非來自於其兇猛之心

而是因為漢民族的壓迫結果造成作為一種自衛手段而產生了此一風俗

就像是古時候的日本武士

馘首是一種勇敢行為而變成他們的道德基準

或者為了供奉祖靈的牲禮

驅使他們原始的宗教心而要求割取入侵異民族的首級

又或者印度尼西亞的血液在遺傳復遺傳的台灣蕃人中

也造成了宿命的宗教行為

把馘首視為他們凶惡之心的結果而加以憎恨是錯誤的

想到他們清純又有義氣的心性時

或心裡烙印著他們童稚的宗教心時

我們對他們的觀念之眼必須改以新的凝觀才行

如今悄然消逝而去的那個旋律

宛如在心裏竊竊私語般訴說著他們絕非可憎而恐怖的種族

其後

隨著我逐漸翻越各個山岳地區而增加與他們生活的親密度

才知道Robo(泰雅族的稱呼)在各蕃族中皆有使用且其形狀或結構有諸多變化

另外令人意想不到的是

我看到了此一神秘樂器Robo浸透且美化了他們的生活

也呼吸到了其富變化的旋律以及用在意思表示的神秘氣氛

假如你能沈浸在他們位於中央山脈山懷深處的蕃社生活

就能隨時聽到此一神秘的樂器之音

夜晚

雲朵皆流入山谷間

如夢般的月光將其映照出銀色光芒

群巒環繞其間而黑黑蟠踞

根據他們的傳說

是在休息的時候來的

他們的全知全能之神『Uttohu』(ウットフ)是空中散步時來的

當附近山川為黑暗所噬時

他們的祖靈隱身在夜色之衣中而親臨蕃社

就在這個當下

Robo靜靜地將其輕快的旋律溶入濕潤的夜氣之中

一聽到此音調

我感覺遠遠傳來祖靈如夢幻般接踵說著他們的生活(傳說中的往昔祖靈與人的往來秘密)、歷史或傳說等

然後對他們的愛戀在不知不覺中越發深刻

在會動的只有雲、會響的只有樹木騷音的肅穆蕃山靜寂中

我是如何聽著遠遠傳來的如此幽微之音而入神

是如何想起歌詠蟲之生卻秋死般的如夢人世之姿

是如何想起他們無垢恬淡的生活然後在其音調泣訴的無以名狀悲哀中悵然涕下

又或者在他們經常聚集的夜晚助興上

也看到此Robo樂器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亦是自由奔放熱情詩人的蕃人們

圍著熊熊燃燒的焚火

在神賜的不可思議之水的酒中忘我而狂舞

此時

附和著意味深遠的肉聲歌唱而助興的

是此一樂器

而鼓舞他們全然進入忘我狂歡境界的

也是此一樂器

我聽到從這Robo所演奏的『戰爭之歌』

也聽到猿猴之歌及栗鼠的鳴叫聲

我對戰爭之歌所表現的極其勇壯的旋律頗為吃驚

也感佩其悲哀音色之外所表達的活潑氣氛

並對其仿若猿猴及栗鼠之歌的高超技巧嚇了一跳

Robo可說是蕃人們生活上不可或缺的東西

倘若剝奪此一樂器

他們剩下的會是多麼漠然的空虛與如枯野般的寂寥啊

而因為有此一樂器

他們的生活是如何地被滋潤

也因為有此樂音

台灣蕃社附近的自然是如何地被美化及生氣勃勃

幻想及與其祖靈的對話是如何輕易地開啟

想起來

這樂器的貢獻真是不計其數

透過上述的回憶

我打從心裡讚美著這樂器

即使是蕃人

也是同樣

比我還讚美此一樂器吧

在他們無聊的生活中

又或在被寂寞所困的山中生活裡

Robo成為安慰他們的無形朋友

也是瞬間將他們帶入忘我世界的樂器

接近正月的小米祭時

生活上的休閒時刻一來到

他們更愛吹奏Robo

而其卓越技巧也和男人的勇敢、女人的織布同樣被讚賞

他們自幼練習此一樂器

我們經常看到三、四歲的小孩子把玩著這稱為Robokotsukau(ロボコツカウ)或Toboburu(トボブル))的初階用Robo

另外

對小孩子巧妙使用此一困難的樂器而感到吃驚

少女們對此Robo非常熱心

在她們織布的空擋或農事休息的閒暇或背起行囊走在日暮黃昏歸途的路上

此一樂器是如何地療慰她們啊

我眼前浮出此一Robo所釀出的幾個情景

然後心裡感受著諸多美好的氣氛

的確如此

Robo活化了所有蕃山的情調

沒有春夏秋冬日夜的差別

在誕生此一可愛種族的環境中

Robo和萬物同化、調和、共鳴

春天時和著鶯鳥之聲

夏天時應著茂生的夏草

秋天時唏噓著散陳的落葉

冬天時低吟在支配群山的靜寂

白晝向溫煦的日光微笑

夜晚為靜靜的夜氣淚流

飄轉山巒的白雲、入夢的赤榛之林

因為有Robo而更深刻地暗示其情調

Robo可稱為夜晚的樂器

所有白晝的視覺世界被掩蔽

暗示的世界甦醒

黑暗之闇允許空想的馳騁

其澄澈的甘美聲音

調和著夜晚不安的氣氛

宛如游泳在透明液體之波的夜氣中而有復歸幽遠的世界之感

我想起那排灣族祖先發祥之地的北太武山山腹的蕃社記憶

在石板葺屋的薄暗蕃屋中

聽到和泰雅族大異其趣、實在非常細膩的Robo(排灣語稱為Zyazyoboran(ジャジョボラン))

透過粗野而雄偉體格的蕃人強健之手而放在赤紅厚實嘴唇的長一寸五分小黃銅樂器

我在短暫之間注視著這奇妙光景

不久

右手的細線輕輕被拉扯

心想黃銅片會迅速震動

沒想到是潺潺流出像水流般的澄澈聲響

那樣不起眼的小樂器和如此難看的吹奏者

在乍見之下頗為奇妙的對照而感到輕微的矛盾中

越發清澈幽玄的哀音擄獲我的心

誘使我想起往昔此一王國的古代文化

這讓人感覺就像祖先的精靈宿於此奏手的鼻息中而呼應其震動的簧片並將此意味深長的情緒烙印在聽者的心中

針對此一Robo

我還有很多可說的材料以及令人懷念的回憶

不過

我想我必須針對可說是此一樂器生命的最大用途再做一點說明

那就是

這樂器擁有用於意思表示的不可思議力量

即使被想像成粗野的蕃人

也會有戀愛

也有勝於扶桑花之色的戀情

一生一度的青春

翩翩到來的春天

讓他去追求異性及選擇終生的伴侶

此時

可憐的他們並無訴說戀情的語彙

這個時候將此悶悶之情代替語言傳達的

就是Robo

沒有文學的他們根本不可能有艷書戀文

而代替表達此戀戀之情的

則有這Robo的原始樂器

趁著蕃界的暗夜挨近戀人的家

將綿綿之情以呼吸震動方式吹奏一曲寂寞而愛戀的音調的

是這樂器

而回答此綿綿之情的

也是這樂器

將秘密熱情的奔騰託付流瀉出的旋律而傳送的

是這Robo

而回覆答辯上的含羞

也是此Robo

我寫太多有關Robo的瑣碎細節了

對Robo的讚美也陷入過於冗長的記述

不過

我是打從心裡愛這Robo

的確是

我因為打從心裡喜愛也理解這神密的樂器

所以想對這Robo的人類學的意義、進而言之其用於意思表示的不可解而神秘的旋律稍加考察

我想

首先必須針對此一樂器的結構稍微說明一下

其結構很簡單

亦即在薄板上開鑿細長的孔

然後將其一端固定並附著可自由震動的簧片

當吹奏者用手將一端的細線固定

然後拉扯另一條細線時

會看到這簧片以快速震動及微微的聲音在震動

此聲音是由這震動和口腔共鳴後發出的

音響學的原理是和口琴一樣的

其音調的大小強弱高低是由口腔的形狀、容積、呼吸以及細線的拉扯方式而發出諸多的變化及流瀉出複雜的旋律

各蕃族對Robo的名稱及結構如下

1.泰雅族

稱為Robo

其意為竹子

割下一般的竹子

在其彎曲面穿鑿細長的孔

再附上一般是由鍋子裁取下的黃銅簧片

簧片長一寸三分至二寸四分

數量一般是一個或二個(因為音律的關係,不會製作三個簧片的Robo)

但白姑蕃、馬烈霸蕃、志佳陽蕃等集團

也有使用四個、五個、六個等多簧片的Robo

簧片越多

旋律就越複雜

一般來說其歌曲也更長

(六個簧片的演奏,一曲最少需要三十分鐘)

一般是使用四個簧片的Robo

初步練習用的Robo稱為Robokotsukau

是在細長扁平的竹片上附著竹製的簧片

2.賽德克族

稱為Tobo

另其初步用的Robo稱為Toboburu

略與泰雅族同

還是使用簧片一個及二個的口簧琴

3.賽夏族

稱為Buruburu

結構與前兩者略同

4.布農族

其稱呼為Kongukongu(巒蕃)、Konkon(Takebaka蕃)、Pishikankan(丹蕃)、Honho(郡蕃依巴厚社)、Haonhaon(郡蕃東埔 社)、Ratokku、Rattku

也是竹製

簧片限一個及二個

5.鄒族

 稱為Yubuhu

與布農族略同

6.阿美族

稱為Tebutebu

同樣是竹製

如今使用的比率低(也有金屬製而類似排灣族者)

7.排灣族

稱為Ruburu(知本社、大南社)、roburu(呂家社)、raruguan(Mashirizi社、Makazayazaya社)、Rarubuan(Oarutsu社)、Rariburan(大麻里社)、Zaziburan(大竹高社)、Rarugan(Bairan)、

Dyazyuburan(Subon)、Barubaru(竹舌….Subon)、Bazain(Kusukusu社)、Zyazyoboran(下排灣社)、Tarabarubaru(竹舌…Tamarakau)、Raryogan(Kuwarun)

也有竹製的簧片

但一般是金屬製

長僅一寸五分

寬三分左右

金屬製而附金屬簧片

簧片限一個

各蕃族的口簧琴結構已如上述

但此樂器究竟屬於原始樂器的哪一種類型?

亦即在依古代原始人的幼稚音樂所產生、又其名稱在現今進步的樂器中也被承認的原始樂器中屬於哪一類型?

這和撥浪鼓(Rattle)、大鼓(Drum)、喇叭(Trumpet)、笛(Flageolet)、鼻笛(Nose-Flute)、牛吼器(Bull roarer)、最初弦樂器的音樂弓(Musicalbow)(此在鄒族、排灣兩族中亦可發現)同樣

Robo可歸類在口簧琴(Jewsharp)中

然而此樂器究竟被什麼種族所使用?又分佈在何處?

經過調查的結果是

此樂器係分佈在馬來諸島的印度尼西亞人特有的樂器

不過也發現北海道 庫頁島及千島列島的愛奴人、庫頁島的Giriya-ku(ギリヤーク)、Orochon(オロチョン)等兩族也有使用

日本稱為Biahon(ビアホン)而有使用過的紀錄

像這樣以太平洋為其鄉土而僅比較近緣的種族才有使用這件事(據說Giriya-ku和Orochon是由愛奴傳過去的)

在土俗學上或人種學上非常值得參考

特別是其誕生不可解的愛奴之所屬

在看到近年來傾向屬於馬來系統時

這個感覺更加深刻

就其口簧琴的結構來看

愛奴人稱之為Mukkuri

竹製長五寸

簧片一個

Giriya-ku的是金屬製

長一樣是五寸

簧片一個

稱為Kwon-kwon

Orochon族稱為Muhonvu

馬來地方所用的口簧琴大多竹製而簧片一個

像這樣在台灣蕃族以外的口簧琴多為竹製

有著一個竹製的簧片讓人覺得很有意思

(Robo是誕生於竹子國境的樂器)

台灣蕃族最初似乎也是竹製

而且和愛奴等其他地方的口簧琴都比較大

台灣府志台灣縣的一節中謂:

『…..琴削竹為弓,長尺餘,以絲線為絃,一頭以薄篾,折而環其端,承於近弰,絃未疊繫於弓面,齩其背,爪其絃,自成一音,名為突肉』云云

(從賽夏族稱為Tobo或Tubu觀之,此記事應該是針對該族而做研究的)

由此記事亦可想像以前的口簧琴

不過我尚未聽聞古代有使用過大型的口簧琴

無論如何

以前此樂器有竹簧片且由竹子作成這事的確是事實

我們也可以將今天泰雅、賽德克兩族作為初步用的Robokotsukau或Toboburu視為傳承此一餘緒的東西亦無妨

排灣族有些口簧琴是金屬製的(也有竹製的)

這是因為和其他民族交往而可自由取得金屬的變形之物吧

泰雅、賽德克、鄒、布農等的金屬簧片

也同樣是後代所變形的東西

然而

台灣蕃族非常傑出的特徵在於

相較於其他種族只有一個簧片而其演奏也僅用於慰安之用

他們的口簧琴有兩個甚至發達至具有四、五、六個等多數的簧片

而且將此一樂器提升到作為意思表示的令人驚嘆的理想層次

也就是單簧片的單純音階隨著簧片的增加而變成複雜多樣的音階

排灣族雖然是單簧片

但其巧妙的技巧及敏感的感受性

卻令人深表敬意

愛奴的演奏方面

其口簧琴除了單純在高低強弱變化的音階上尋求愉悅外

也可看到它在模仿其他物音的企圖

例如他們模仿以下的聲音

1.海馬的鳴叫聲

2.馬步行的聲音

3.山神抱著孩子唱著搖籃曲的歌

4.用斧頭砍樹木的聲音

5.砍材的聲音

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進步至台灣蕃族意思表示的初期階段

不論如何

我讚嘆台灣蕃族以此纖細的樂器提升至意思表示的能力以及浪漫的性情

對於音樂門外漢的我來說

我認為音樂所盛載的內容

如果也新增文學上的意義

則只有增加其音樂價值而絕不會貶低其價值

現今所從事的『標題音樂』是文學與音樂的渾然融合

這只不過是努力想要描寫一種感情、一個氣氛而已

這與細膩的文學敘述相去甚遠

(雖然相去甚遠,但我並非要指責貝多芬或白遼士,細膩的表現不見得值得讚賞,約略性的把握才是珍貴的)

不管如何

絕不可輕忽此蕃人能夠呈現細膩的表現

相反的

我覺得應該值得表示某種敬意

我聽過透過這樂器所吹奏的馘首之歌

其悲傷中昂揚的興奮及隨之而來對家庭的掛念

讓我澎湃胸中不可自已

另外也聽過戀情之歌

也聽過有關祖先的長篇傳說

在這方面

他們不可思議的表現能力及敏銳的感受性令人讚嘆

是什麼讓他們感受這些意義的呢?

是旋律訴說的氣氛嗎?

還是形式上的約束?

這是我尚無法闡明的地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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