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嶺卑亞南的山旅(上)–由羅東經南湖大山、次高山往霧社

譯註:本文譯自鹿野忠雄『ピヤナン越の山旅(上)–羅東より南湖大山、次高山を経て霧社ヘ』,刊於山岳第二十六年第二號(1931年7月)。1928年8月,當時21歲的鹿野,是台北高等學校高三學生,剛被留級一年的他,八月初與台北一中登山隊(校址為今建中),首登中央尖 山,八月下旬,立刻和日本山岳會的出口一重、京大山 岳部的酒戶彌郎、岩田權兵衛等三人,從羅東行經卑亞南越嶺道路(概為今台七甲線大部分路段),攀登南湖大山 、雪山(次高山)後往霧社。本文是上集,下集未見發表。文中動植物之譯名多處難解,謹加附原文,期待指正。

1928年8月,與本會會員出口一重、京大山岳部酒戶彌二郎、岩田權兵衛等三人,一起由羅東入山,登頂南湖大山、次高山後抵霧社,本篇是其紀行。 

行程

8月18日–羅東-土場-多望(タボー)-卡拉寶(カラボー)- 留茂安(ルモアン)-四季(シキクン)

19日–四季(シキクン)-米羅(米良)-卑亞南(ピヤナン)(譯註:南山村)

20日–卑亞南(ピヤナン)-奇烈亭(キレットウ:南湖大山 第一露營地)(譯註:後曾改建為寄歷亭山屋)

21日–奇烈亭(キレットウ)-Takezin(タケジンー)(譯註:疑是今審馬陣山屋一帶)-Bunakke(ブナッケ:南湖大山 第二露營地:(譯註:舊南湖山莊一帶)

22日–Bunakke-Rezekku(レゼック:南湖大山 第三露營地)(譯註:疑是舊雲陵山莊)

23日–Rezekku(レゼック)-卑亞南(ピヤナン)鞍部(譯註:思源埡口)

24日–卑亞南鞍部-有勝-志良節 (支良節)-平岩山 -志佳陽(シカヤウ)(譯注:環山部落)

25日–滯留志佳陽(シカヤウ)

26日–志佳陽(シヤヤウ)-Kassyo(カッショ:次高山露營地)(譯註: 雪山山莊舊址營地)

27日–Kassyo(カッショ)-次高山山頂-志佳陽(シカヤウ)

28日–滯留志佳陽(シカヤウ)

29日–志佳陽(シカヤウ)-多保久(譯註:大保久)-棟岡(譯註:椚岡之誤)-松嶺-馬力觀(マリコアン)-馬烈霸(マレッバ)

30日–馬烈霸(マレッバ)-白狗(ハック)-舊合望(舊ハッボン)

31日–霧社-眉溪-埔里

(山岳雜誌,翻拍自1931年7月山岳第二十六年第二號ピヤナン越の山旅)

、入山至四季為止

對剛渡台的我

告訴我台灣奇特的異國情緒、熱帶的華麗及純粹原始的森林之外

也告訴我其高山所擁有的壯麗雄偉之姿與清淨冷澈之勢以及令人連想北國哀憐的閑寂與南國寂寥之美的

是卑亞南越嶺之旅

道路北方由羅東開始

溯行宜蘭的濁水溪(譯注:蘭陽溪)

抵達大甲溪的源頭

然後越經幾座山頭

從霧社行抵埔里

道路的東方

連嶺南走的中央山脈壓眉而來

而西方聳立巨大的次高山脈

與東方天空競相峥嶸

道路在這兩山之間柔弱而行

宛如顫慄於山的威逼ㄧ般

想起第一次的卑亞南越嶺之旅

是1926年7月

已經是三年前的往事

那是ㄧ趟平和之旅

感謝天天都宛如笑顏般的晴天而得以持續的山旅回憶

常變成新的懷舊在內心甦醒

在這懷舊裡

有快活的沈默與不驚擾陶醉的安靜空氣、讓人心溫柔的祥和之美以及需要些許勇猛心的探勘氣氛

道路兩側可見的山

是蔚藍透澈

山岩極壯觀

森林宛如被看不見的庭園師所修剪般的整然繁茂

鱒魚棲息的溪流相當清澈

而綠色的草原覆蓋著滑順的山脈斜坡

聚集在山間的泰雅族部落與純樸的山地蕃人

然後是由他們所醞釀出與深山之旅相應的戲劇性情景

凡此種種

都已是三年前的回憶

然而

置放於房屋角落的山旅行囊

對於再次的造訪

投下了無垠的想像

並喚起了往日的記憶

山以及為山所圍繞的卑亞南越嶺沿道的大自然與蕃人啊!

雖然是已過三年的今日

應該還是一樣沒變

大自然與蕃人的心

也和往昔一樣美麗吧

從羅東搭乘太平山 森林鐵道

踏出卑亞南之旅的第一步

但被台灣「名產」的豪雨所祟

鐵橋掉落

無法運行的災難阻擋了前路

在三星一間骯髒的東鄉旅館躲雨

但豪雨越下越大

水田化為池塘

河水泛濫

由於雨水過於猛烈而動彈不得

最後不得不投宿一晚

今天看起來好很多

還下不夠的小雨

從蔓延在庭院的百香果(トケイソウ)果實上滴落

無可奈何感嘆著雨下得真大而切起西瓜的當下

接到羅東郡理蕃課(羅東街)的電話說

出口君今天搭台北的火車五點到羅東

所以我大白天就搭台車飛奔往羅東

趕到停靠站一看

五點半的列車不久即將抵達

在吞吐人潮中

初次見面的出口君身影

一下子就從登山服裝中辨認出來

在華燈初上的黃昏街頭

讓人力車奔馳

投宿在澤村旅館

一洗完澡吃完飯後

戶外完全暗了下來

對即將要進入深山的兩個人來說

羅東的微弱街燈

也是向都會的一種訣別

在僅有的一條道路中擠開人潮

採購了甜點

然後理了頭

好知道頭髮會變多長

明天一大早就要出發

與其這樣無所事是的閒晃街頭

不如早點睡覺

腦袋邊想著明天的行路

一回到旅館

從門戶洞開的窗戶飛入的螽斯

停在蚊帳上

忙碌地訴說著夏夜物語

(卑亞南越嶺路線,翻拍自1931年7月山岳第二十六年第二號ピヤナン越の山旅) 

8月18日

從現在開始

至少暫時沒有像分秒必爭地被急促的都會時間所苦惱的事了吧

為了趕早上六點半的發車

而請車疾行在尚酣眠於清晨的街道上

當抵達竹林驛(距羅東十數町的太平山 森林鐵道的起點)一看

離發車尚有一段時間

原本看似要下雨的天氣

似乎已經恢復

早上夏天的陽光

從雲間冒出

車站附近堆積如山的檜材

從被雨淋濕的材面上冒出的熱氣

宛如火炎般地竄升

不久車子開動起來

牽曳著一台小客車和十數量空的貨車

火車發出嘎搭的聲音

奔馳在宜蘭平原的沼澤地、宜蘭濁水溪的扇形地

廣漠的水田被薄陽照射泛著綠光

點綴著白色斑點的白鷺鷥和在水牛背上嬉戲的烏秋

這裏也有如此台灣的一般風景

從車窗迎來被幾處竹叢所圍繞的台灣人部落中

山逐漸逼近而來

水田漸次減少

山下的色彩消失

水勢滔滔地奔流在廣闊荒漠河床的濁水

暗示著已經接近山裡

火車停在濁水(譯註:樂水)

車內滿載的人群

大半在此下車

剩下的是太平山 森林伐採事業的工人、持著騎槍的蕃界巡查和我們倆個人

慢發車也就不是沒道理了

長長的貨車車廂

發著轟轟的聲響

滿載著太平山 的檜材下來

蕃界的原始自然遭斲傷

清淨的森林逐漸被污染

以這樣的態勢

不出一年

我們的阿里山 悲嘆也不得不在太平山 重演一次嗎?

這是愛戀原始、愛山的必然悲想與憂鬱

山野廣闊

森林不限太平山

即使離開平地

憂鬱還是經常湧現自己胸中

大笑

我們只能大笑而束手無策嗎?

火車繼續帶我們靠近山

右邊是討伐當時以獰猛聞名的卡奧灣(ガオガン)蕃的山逼近眼前

在濁水溪的左側

這些突然呈峭壁之勢的連嶺群山

經由芃芃山(ボンボン山:5,676尺)(譯註:一尺約0.303公尺)

西丘斯山(シッキュス山:8,036尺)

抵達桃山(11,188尺)並連接次高山脈

在車行掠過以激戰之地聞名的芃芃山的茅草圓頂山頭後

土場(トバ)就不遠了

隨著尖銳的剎車音

經過一個彎

九點終於抵達了土場

土場是這個森林鐵路的終點

據說收容量遠優於阿里山 的太平山 森林

從這裡向深處到給里洛山(ゲリロー山:8,090尺)約六十方里的區域

陡急的軌道更是攀爬陡坡從太平山 來到「源」(ミナモト)

製材小屋、工人小屋以及二、三個的台灣人酒保

伐採事業區內有慣有的堀立小屋風景以及強烈的木頭香

空地裏

淒慘堆放著紅檜、扁柏、香杉、鐵杉等

充斥著無可奈何的殖民政策

踏著長長的粗圓木階梯拜訪駐在所

行李請蕃人幫忙拿之後

心情變得輕鬆

今天只到四季就好

為了享受途中悠閒的漫步

很早就告辭駐在所

空身帶著便當及裝滿水的水壼

早早從土場出發

行李搬運人夫的時程都能配合

真是最好不過了

上次的旅行

剛好找不到蕃人

不得已雇用了台灣人苦力

但回程時卻說被蕃人欺負而不願再前行

真讓人頭痛

雨後的太陽特別熱

直射而來的陽光

讓人連想莫非又是豪雨前的炎暑

樹叢中苦暑鳴叫的草蟬聲(クサゼミ)

滲響在悶熱的大氣中

天氣似乎也變好了

此後的山旅如果能幸運是晴天

那這種程度的炎熱就無所謂了

被鈷色(コバルト)天空所誘發的種種快樂幻想

讓我舒𣈱萬分

揮著捕蟲網、邊追著蝶影而行

路在濁水溪右岸、沿著河的山徑

右側的濁水溪名符其實地湧起混濁的水

目眩地反射白色河床

在即將逼近的對岸山斜面上

樟樹的綠葉非常鮮艶

宜蘭濁水溪

是台灣少數的縦谷之一

依地質圖所見

這個溪谷剛好奔行在上部粘板岩系與下部粘板岩的分界線

有趣的是

這個分界線完全呈一直缐

事實上

這個溪谷的直缐狀流下

從土場附近也可清楚確認

到這個溪的終點卑亞南鞍部為止是可以一覧無遺的

南湖大山 隱藏在前山之後

並看不到

但其向西延伸的稜線低降之後又再度接續到桃山胸口所在的卑亞南鞍部

正從遙遠的十里彼方向我們招喚

賦予此一溪谷風景特色的

是許多發達的「段丘」(譯注:河階地)

河岸兩側的山裾中

不論是溪谷的右邊或左邊

都有明顯的段丘為綠色草原所覆蓋而描繪出獨特的景觀

其中最大者

是卑亞南社和馬諾源社(マナウヤン)(譯註:今四季平台)的段丘台地

兩者共約四千尺

其廣闊的平坦地可當耕地

在該地營生的集團部落對此堅固的要塞相當自豪

今天的目的地四季已經不遠了

隆起於溪右岸、稍為台地上的斜面

就是四季吧

因為行程輕鬆而緩步前行時

遇到二、三位背負網袋(タッカン)內裝有物品的蕃人

散亂頭髮中、眼睛卻炯炯有神的他們

一碰面就不苟言笑地粗聲問到「要去哪裡?」(ムサ·イノ)

聽我們說要去南湖大山 (バボー·バユ)

就一副不可思議地瞪大雙眼說:

バライ?タラガイ·ルギャフ

山徑稍稍離開溪畔而通往山際

山徑中有很多的台灣鳳蝶(ワタナベアゲハ)、台灣白紋鳳蝶(タイワンモンキアゲハ)以及寛青帶鳳蝶(タイワンタイマイ)

在雨後混濁的積水處飛舞著華麗的翅膀

因為已經離開溪畔而沒了風

但相對地從左邊的密林中

時常流出水量豐富的小河

也常就因此而跌坐下來休息

水一逕冰冷

在岩角激起水珠後流下的水非常清澈

讓人覺得這要流進濁水溪主流的泥水實在可惜

這邊的小河

琉球灰蝶(オキナワカラシジミ)不算稀少

快速在水面迴轉

想說應該停在沐浴飛沫的岩角

卻突然好像消失在旁邊的叢林

每碰到溪就下腰休息

在激流的瀨音和涼爽的綠蔭中

一面忘了夏日、一面前行

不知不覺中經過了留茂安 及加蘭(シーセン)

四季應該已經不遠了

但因為腳步過於悠緩

時間竟已過了二點

說是二點

其實也還早

但是從先前起

原本下過陣雨的天空

越來越怪並醞釀出了雨雲

最後甚至都聽到雷打在宜蘭平原的聲音

山很快就帶點灰霞

在樟樹林喧噪鳴叫的樹鵲(タイワンオナガドリ)聲

不知什麼時候也聽不到了

不管再怎麼強調今天的行程很輕鬆

如果抵達目的地後要烘乾衣服還是很麻煩的

加快腳步行往青色草原的單一道路

竹雞受到驚嚇地橫越道路

雨腳終於追到這𥚃了

草原中點點開著純白花朵的野百合(タカサゴユリ)(鐵炮百合(テッポウユリ)的一種)

被雨打著而稍稍屈身而出

桑田出現

行道並排的葉櫻指向著四季駐在所的門口

踏著石階、穿過石牆的門

三點半抵達了駐在所

在分佈於濁水溪流域的泰雅族溪頭蕃中

四季社是和卑亞南社一樣最具勢力的蕃社

自古即定居於此

和南澳蕃、卡澳灣蕃、屈尺蕃有親戚關係

在日本佔領台灣之前

也和這些地方有所往來

戶數83戶

人口419人(1929年12月)

是溪頭蕃中最大的蕃社

蕃社分為兩段

一在駐在所裡側的斜面

一是河岸的平地

聚居的圓粗木小屋與有腳架的穀倉、用檜木皮葺成的屋頂

是這地方的特異風景

雨天的蕃社是寂寥的

看來大家都躲在家中

除了二、三隻豬發出鼻聲外

就什麼也看不到

駐在所的事務所藥櫃

有像蛇的東西被浸泡在酒精中

稍微注意一看

是蛇蜥(Anguidae)

這從分類或生態或分布上來看

都是饒富趣味的爬蟲類

雖然有點厚臉皮

還是立刻就嘗試桌上採集

一問之下

據說是蕃人在四季和太平山 之間的深林中所發現並把它帶來駐在所

我雖有收藏此種標本

但此種蜥蜴產於此地

在分布上是極重要的事實

此動物雖是蜥蜴

但因像蚯蚓般地在土中生活

結果讓腳因此退化

乍見之下像蛇或鰻魚

但從頭上的鱗片、腹面、皮膚等處

即使是外行人也很容易分辨

全世界僅有十五種稀有種

除了在南歐、印度、爪哇擁有一種外

其他都僅限於中南美的奇妙分布狀況

這第二次的卑亞南之旅

除了是愉快的山幸之旅外

也會有像這樣的收穫嗎?

這樣一想

讓我短暫被若干的科學興奮所支配

被引導參觀了從太平山 森林採伐的良材所建造的檜木宮殿

從澡堂洗完出來一看

雨雲似乎遺忘般地遠颺於南方天空

暗堇色的薄暮向四邊擴散

一邊讓夕陽晚風吹著剛洗完澡的身體

一邊漫步蕃社附近

四季被駐在員稱為四季薰

這真是很巧妙的命名點子

海拔2500尺

溯行濁水溪的此一山境附近的土地

是四季溫暖

而且具有讓人想起內地的某種元素

步行在蕃社之中

看到生蕃犬(像日本秋田犬耳朵立起,保有犬類中最原始的素質)在交配

春天應該確實已過

內地和台灣、平地和山地雖然有異

但這交配期的不一致

實在令人覺得有趣

想起晚飯而踏上歸途

如今

薄明已轉為黑暗

濁水溪兩岸的山黑黝黝

幽微的白晝餘光

讓河身泛著白光

晚餐的內容是和山中不相稱的佳餚

和海谷部長及其他二、三個巡查一起

含著啤酒醉意

毫無忌憚地談論著蕃人的事及其他行政上的事

他們是對上面的命令無可奈何的理蕃承辦人

但其中也有很認真、非常天真浪漫的人

今晚很特別地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

雖然這才是行旅的第一天而已

此後山行的美好應該是加速地提升吧

明天

後天

這些幻想

像重疊影像般地縈繞我腦海

(卑亞南越嶺路線,翻拍自1931年7月山岳第二十六年第二號ピヤナン越の山旅)

二、卑亞南社(ピヤナン)(譯註:南山村)

8月19日

今天是要走到卑亞南來為明日南湖大山 山行做準備的一天

從溫暖的睡床中一起來 

就心急地察看天空的顏色 

雖然沒有藍天

但白雲中帶有明亮的光

在晨早的清新冷空氣中

蕃社的雞啼宣告著今天的晨曉

屯居在河岸附近的白雲

若無意識地移動

輕緩蛇行於寬廣河床的河身

逐漸清楚可見

繞行安靜的蕃社一周時

令人怨恨的是

細雨很快就下了起來

今天的天氣會是明天天氣的延伸

心情稍微沮喪回到起居室

從起居室中可以一覽濁水溪

卑亞南的台地近在眼前 

卑亞南鞍部在較遠的地方霞翳著雲霧

早就用完了餐 

但最令人擔心的還是天氣

從剛剛就一直觀看雲的走勢

但雲行看來並不好

在河岸附近的山野所開墾出的蕃人耕地斑點

隨著白雲的飄動而忽隱忽現

因為也需為明天的山行做準備

想說整理一下行李後外出

但越來越強的雨腳如織

覆沒了四周的風景

不知不覺中時間就過了 

但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

所以十點就告別四季

急往卑亞南

被雨淋的山綠極美

然而想到明天

一面用從駐在所借來的雨傘擋雨

一面小跑步在潮濕山徑的我們

絕非是愉快的

經過米羅

向左告別通往溪右岸的山徑

踏著寬廣河床的小石

越過段丘山崖的急陡坡

就是卑亞南的台地(面積據說有八十甲)

平坦的草原兩岸中 

非常鮮豔的赤楊枝葉迎接著我們

遠處群聚著卑亞南社的蕃屋

蕃屋屋頂所見的千木

(譯註:千木(Chigi)係神社本殿等的屋棟上所放置的X形木頭)

是台灣蕃社中僅此卑亞南社才有的家屋形狀 

在十二點之前抵達了駐在所

明天南湖大山 山行的搜索隊長櫻(正兵衛)部長前來迎接我們

卑亞南社海拔3900尺

戶數60戶

人口300餘人

和四季社同屬泰雅族溪頭蕃

位處最南、最深奧的地方

婚姻關係和卡澳灣蕃最接近

交往上和四季社不同

自古以來是越嶺卑亞南鞍部

和台中州的志佳陽蕃往來

以南湖大山 以北至給里洛 為止的北中央山脈的脊梁為界的以西一帶

是卑亞南社與四季社的狩獵區域

明天的南湖山行會請卑亞南社的蕃人當嚮導

也是基於以上的關係

駐在所的面前是大廣場

以圍起廣場的石垣以及對面交叉著千木的蕃社屋頂為近景 

從南湖大山 延伸過來的稜線被密生的森林所掩蓋

吃完午飯後細雨仍未停歇

但飄飄然徬徨在山間的白雲

逐漸上升至高空

不就是意味著天氣會轉好嗎?

然而看不到原本無雲就可由此就近看到的卑亞南鞍部

實在令人憂鬱

今天準備加入我們的酒戶、岩田兩君

現在應該在卑亞南鞍部

借了駐在所的電話打到卑亞南鞍部駐在所

一位不認識的人講說 

現在這裏下很大的豪雨

等雨勢小了再出發

卑亞南和卑亞南鞍部

距離如此近

氣象上卻如此不同

我再度來到卑亞南 

前年曾為了要登南湖大山 來過一次

但剛好因溪頭、南澳兩蕃間的紛擾而不得不中止

溪頭與南澳兩蕃雖以中央山脈相隔西東

但互有親戚關係

也相互進行婚姻及往來

然而

1926年5月 

南澳蕃人在山中誤認是敵蕃卡澳灣蕃而將之馘首的蕃人實際上是卑亞南社蕃人的事件 

不幸地攪亂了濁水溪流域的和平

六千的蕃人 

像是約定月明之夜互相打殺般地頻生擾攘

剛誤殺卑亞南社的蕃人時

南澳蕃比亞豪(ピヤハウ)社頭目

本來想對仇敵補上怨恨的一刀

結果一看並不是卡澳灣蕃而是卑亞南社蕃人

聽說嚇到頭顱也沒拿

並為表示謝罪而把蕃刀、槍、其他攜帶物品祭拜屍體以表示誤殺之意再離開

由此可見

南澳蕃對卑亞南社並無敵意一事顯而易見 

但激昂的卑亞南社蕃人卻因此將狩獵中的兩名南澳蕃人馘首

導致事件日益擴大

溪頭蕃一千五百人

加上有親戚關係的卡澳灣蕃二千人 

再加上先前饑饉時受恩的基納吉蕃也是同國

相對於此

南澳蕃三千人

兩者人數約略伯仲之間

但因為卡澳灣蕃擁有很多隱匿的槍械

一般認為勝方恐是卑亞南社

然而 

南澳蕃古來即以剽悍聞名

如果因為知道南澳蕃並無隱藏之槍械而執意開戰的話

南澳蕃也會逼不得已決議戰到最後的一兵一卒

也因為這樣

太平山 森林採伐事業的工人 

為了怕萬一就下了山 

當局為了和解而東奔西走 

最後還進行留茂安 守備隊的示威行軍

在此等風雲急的蕃界空氣中

在當局的安撫下勉強得以平安無事 

真是無上的幸運

然而我的山行在此等事件面前根本是不值一提

我的卑亞南山旅

始終是婉惜地空望南湖大山 的豪邁之姿

然後行抵霧社

南澳、溪頭兩蕃的和解儀式

在隔了兩年的今年(1928年)才終於舉行

這次的山行

應該沒有因為兩蕃的嫌隙帶來的危險

我當時有看到卑亞南社蕃人馘首的南澳蕃人的兩個生頭顱

在稍離蕃社的芒草之間

搭立著頭顱棚架

用竹子做台面

再用檜皮葺成一個屋頂

頭顱中一個是略為白骨還殘留頭髮

另一個不知怎地像煉瓦色的木乃伊

怎麼看都令人恐懼

白雲像棉花般不絕地亂飛在密林之上

細雨不知何時停了

山面好似變晴朗

一面祈禱的明天的天氣變晴

一面離開蕃社

下行長長的坡道時

和從卑亞南鞍部出發的酒戶、岩田兩君不期而遇 

如此一來 

明天的山行團員 

就全部到齊了 

明天起的攀登南湖大山 的登山計畫

是相對輕鬆的行程

溯行耶克糾溪

在奇烈亭(キレットウ)住一晚

經過Takezin(タケジン)

(譯註:疑是今審馬陣山屋一帶)

在山頂垂直下方的Bunakke(ブナッケ)住一晚 

(譯註:南湖山莊舊址)

登頂後

途中在Rezzeku(レゼック)住一晚後下卑亞南鞍部

(譯註:疑是舊雲陵山莊)

我最討厭趕山 

如果花費四天

南湖大山 的山神 

也會將其美與全般的崇高 

讓我們窺見其梗概吧 

這是我只要事情允許下就會選擇如此悠哉的行程

山行的行李分配給16位蕃人

雨天的夜晚來得非常早

現在只能等待明天早上的到來了

聽著特地從四季趕來的佐佐木警部補及卑亞南駐在所得櫻部長談到今年四月登頂的本會名譽會員大平晟氏的逸事及山裡的事情時 

夜早早更深

出戶外一看 

黑暗間清冷的夜氣吹著

是聽不到任何物音的靜寂

(南湖大山登山路線概念圖,翻拍自1931年7月山岳第二十六年第二號ピヤナン越の山旅)

三、溯行耶克糾溪

8月20日

再怎麼難捨溫暖的睡床

都還是必須起床的山行早晨

飛跳起來一看

清早五點半的天空

是灰色的陰天

四周的群山

也還沒離開早晨的床

天空雖是陰霾

但今天的天氣稍微有點希望

因為天空的顏色有著明亮的閃光

吃完飯

現今剩下的只是等待出發

就在等候搬運行李的蕃人時

他們就來了

不過當初特意選擇正好用的40歲左右的蕃人身影卻很少

大部份是20歲前後的年輕人

說是現在田裡的事正忙

只好由自己的孩子代替

讓人有點悲觀

年少者與壯丁

本身在體力上已有差異

而且在增添台灣山岳攀登風情的狩獵技術方面

也遠遠遜色

然而

看他們背負著裝入極多物品的網袋

腰上插入一尺多蕃刀的姿勢

看起來是笑容滿面的英勇之姿

每一位手上都有借來的槍枝

並且很高興似地玩弄五發子彈

在廣場集合的是整編搜索隊的隊長櫻正兵衛部長及其他巡查二名、警丁一名、我們四名、蕃人十六名

合計二十四人的大部隊

我們一行離開蕃界的警備線

將腳踏往深山裡

駐在所的電話從早上就響個不停

(電話是蕃地警備的心臟.台灣山間的警備線的電話設置多到令人吃驚)

7點30分

終於要和令人懷念的卑亞南蕃社告別

我們手指著無以倫比的「偷心賊」(Heart stealer)南湖大山 山懷

離開了駐在所

用電話將我們一行的出發向郡的理蕃課報告的佐佐木警部補的聲音

成了我們與平地聯繫的最後之音

我們一行一逕地邁開大步

往純真的自然懷抱走去

從通往卑亞南鞍部的警備線道路向左之後

溯行耶克糾溪

溪的寬幅約數十間(譯注:一間約1.818公尺)

水量比預期的少

只到膝蓋的位置

粘板岩河床上響著漴漴聲音流下的溪水

是混濁的污灰色

河岸兩側是台灣北部三千尺到四千尺中可見的深性植物密林

大葉石櫟(カハカミガシ)、木蠟樹(ハゼノキ)、狹葉櫟(タイワンウラジロガシ)、錐果櫟(ホソバシラカシ)、飛蛾槭(クスノハカヘデ)、烏心石(ヲガタマノキ)、銳葉新木橿子(

ヒタカシロダモ)、薄葉柃木(ウスバヒサカキ)、青楓(イトマキシマモミデ)、石斛(モクコク)、台灣雅楠(タイワンイヌグス)、台灣肉桂(タイワンニクケイ)、瓊楠(アヲグス

ドキ)、タイワンシホヂ、紅淡比(サカキ)、野桐(アカメガシハ)、台灣馬桑(ナンバンドクウツギ)、香楠(ニホヒタブ)等樹種枝葉纏合地繁茂生長

此外

台灣八角金盤(タイワンヤツデ)、長梗紫麻(イハガネ)、高山藤繡球(タイワンゴトウヅル)亦混生其中

水浸到大腿位置

一行左往右往地徒涉溪水

一直向裡面深處溯行而去

溪谷的徒涉不知怎地好像增加了原始的探險氣氛

加上搬運蕃人的劃破溪聲、迴響在四周的奇妙呼叫聲

身體不知何時好像處在婆羅洲最高峰「神山」(キニバル:Kinabalu)的探險記中

好似就要掉落浸到溪水的各式各樣樹木的綠色之美啊

閃動青灰色羽翼的河鶲(カハビタキ)的飛翔

略白河床上印上濕濡的草鞋印

毫無雜念地行往河床

無意識地抬頭仰望上空

剛好飄離右岸的片段白雲

餘裕地飛向左岸

山一日的流轉

盡是悠悠長閑

從開始沿河行走

已經過了一小時

左岸岩床有積水處

顯示有溫泉湧出的熱氣

幽微地冒向早晨的山氣

蕃稱Takaraurai(タカラウライ)

此處據說常有山鳩群聚

繼續沿河右岸行進一段時間

從右岸的山勢中

奔落水清的小溪

旁邊有可容數十人露營的平地

蕃稱Teryu(テリュー)

寂寞地遺留已有破損的小屋以及黑色焚火的遺跡

耶克糾溪的河身逐漸窄小

在斜度漸陡、水勢變強的時候

河身一個大轉彎

前面聳立著三百尺左右的懸崖

在四周繁茂的綠意中

描繪出褚色的斑痕

雖然麻煩

但令人懷念的徒涉也就此告終

我們的登路從此處離開耶克糾溪

攀登此懸崖、行抵稜線再一逕地靠近高處

我們一行在這急崖的沙礫上

暫時下腰休息

偷偷地向這美麗的溪谷道別

這急崖角度起碼有四十五度

崖面上稍可辨識是蕃人的狩獵路

像蚯蚓一般地匍匐延伸上稜線

懸崖是粘板岩

所以手攀腳踏的立足點很不牢靠

長長一列的一行二十四人

各自費心在容易崩塌的腳踏點地攀爬

耶克糾溪的瀬音遠隔在眼下

稜缐就在頭上

支開台灣赤楊(タイワンハンノキ)樹林再攀爬

傾斜轉向左邊

終於抵達一處稍廣的稜缐上

時間正好是十點稍過

我們一行從駐在所出發

已經過了三小時

從僅有的開濶直木間

可俯望耶克糾溪的河缐被密林所掩蓋

其對面

卑亞南的河階地如昨日之夢般清楚可見

雖然已過十點

但籠罩在密林的霧尚未散去

還看不到太陽眼

今天的天氣就這樣了嗎?

稍稍悲觀地挪移坐在潮濕落葉的屁股

急往露營地

這露營地是只要ㄧ逕地隨著此一稜線往高攀登即可抵達

濕林中的小徑是寂寥的

在陰暗的森林氣息中

藪鳥和金翼白眉的聲音

宛如霧中精靈般的透澈

突然林稍搖動

掠過尖銳聲和黑影

ㄧ看原來是猴群

似乎要下谷地的他們

數量有五、六隻吧

猴群走了之後

森林中又更加的寂寥

但ㄧ逕上爬的稜線路

不知不覺間把我們帶往了高處

高度已經超過五千尺

如今暖帶的樹種逐漸絕跡

取而代之的是溫帶的樹木

主要包括霧社木僵子(ムシヤダモ)、野核桃(タイワンクルミ)、長葉楠(ナカバイヌグス)、大葉石櫟(カハカミガシ)、變葉新木橿子(カハリシロダモ)、蘭邯千金榆(ランカンシデ)、台灣八角金盤(タイワンヤツデ)、伏牛花(タイワンアリドホシ)、台灣黃檗(タイワンキハダ)、台東莢迷(タイトウガマズミ)、細枝柃木(アリサンヒサカキ)、高山新木僵子(コバノシロダモ)、昆欄樹(ヤマグルマ)、沖繩冬青(オキナワソヨゴ)、台灣粗榧(タイワンイヌガヤ)、厚葉柃木(アツバヒサカキ)、台灣柃木(ニヒタカヒサカキ)、顯脈茵

(ミヤマシキミ)、彼岸櫻(ヒガンザクラ)等

叧亦可見台灣楓(タカサゴカエデ)、尖葉槭(トガリバカエデ)、粗糠槭(クスノハカエデ)、奮起槭(フンキコカエデ)等混生其間

即使在台灣

山地中楓樹的種類也不稀奇

一進入晚秋的季節

這些楓樹一時之間將變成紅葉

交織著錦繡之美吧

垂直的台灣

由熱帶轉為暖帶

由溫帶轉為寒帶

台灣山岳的攀登

明顯有著森林地帶的更多樂趣

樹下生長的蕨類

一變成九華苦竹(オヒワケメダケ)

就已接近六千尺的高距

出現了(ホウゴウシデ)、毽子櫟(ツクバネガシ)、台灣青莢葉(ハナイカダ)

苗栗冬青(ヒラギソヨゴ)的堅固葉子映入眼簾

再續登山徑

樹木的種類像移動的相機一般變化

華參(ウラジロヤツデ)、顯脈茵芋(ミヤマシキミ)、小百合(ヒメユヅリハ)、昆欄樹(ヤマグルマ)、台灣蘋果(タイワンリンゴ)、台灣木荔枝(タイワンモクレイシ)、冬青(イヌ

ゲ)、苗栗櫟(ヒラギガシ)

這些樹木一去一來

撫慰著因寂寞森林的氣氛而沮喪的一行人的眼睛

、奇烈亭(キレットイ)

白色的霧中下著絲ㄧ般的雨 

濕林中的空氣總讓人覺得寒冷更加逼身

接近中午的饑腸轆轆 

讓腳步加快往前尋找休息地時

密林的帳闈突然開了

前面急陡的芒草稜線長長地延伸

高山芒的紅色花穗

令人想到秋天已近地在霧中矇矓搖曳

此處是奇烈亭(キレットイ)

稜線右邊是一片凹地

遺留著寂寞的狩獵小屋

低地裏有蔓生的夏草及荊棘的樹叢

聚積著水滴的清水滾滾湧出

附近伸展著台灣五葉松(タイワンゴエウ)的巨木

海拔約七千尺 

這裏據說是流入前面陡崖附近的小溪源頭

還不到十二點

以一日的行程來說實在是太過容易

冒著降下的雨依然前進

要在一萬尺的Takezin露營

實在有點強行 

第一天希望再前進一點

但背著沈重行李的蕃人們

一副不願再往前的表情

看來今天在此好好休養也不是壞事

這是靜謐的雨天

看著靜靜濕潤山中樹木的行雨

變得很想在此小屋住宿

就決定今天在此休養

小屋有二、三個

是太平氏攀登時的小屋

每一個都是屋脊朝著斜面的破風式建築

揮起蕃刀大量以空心苦竹(メダケ)做蓆墊

再幫忙蕃人砍雜木的樹枝譲屋頂更加完整後

便沒事了

橫躺在小屋中

漫不經心地眺望著前方的直樹

寂寞的小屋

幾天來終於有人拜訪了

搜集來的薪材燃燒著

升起的藍煙

像夢一般地溶化在白霧中

吃完芋頭的蕃人

立刻扛著槍

穿越露珠濃重的樹叢而去

要是能打到鹿

晚上應該就相當熱鬧了

山的靜寂滋味

相較於過度激烈的攀登當下

反而在無聊的雨天更容易品嚐

能眺望樹木的露營地很棒

眼前筆直立著的數十株台灣五葉松

橫向延伸的優雅樹枝

被松蘿(サルオガセ)像聖誕樹般地裝飾

其柔弱的樹尖

苦惱似地搖曳在幽微的雨霧呼吸中

因為一大群人一起到來

先前一直有顧忌的台灣灰斑鳩(タイワンジュズカケバト)

在大家入睡安靜之後

從台灣五葉松的頂邊

唱出惹麻煩的霧日之歌

一位聽到叫聲的蕃人

偷偷地攀爬上去

灰斑鳩立即留下雛鳥往森林的彼方飛去

才剛長出毛的雛鳥被抓來我這裡

對破壞氣氛的蕃人雖稍感憤怒

但因自己之前有交待要捕捉鳥或動物

也就沒辦法生氣了

吩咐把雛鳥放回原先的鳥巢

但蕃人的事無法強求

雛鳥大部分都跑到蕃人的肚子裏築巢了吧

霧日的黃昏比任何時候都更早到來

霧愈發深重 

在緊逼而來的夜色中

築巢在台灣五葉松的灰斑鳩巢

已經無法辨識

留下雛鳥逃走的親鳩

即使夜色昏暗

卻最終不再回來了

考慮外出打獵蕃人的獵物

而相當程度延後了晚餐的時間

但等候總有限度

所以就用簡單菜色吃完飯後

橫躺而下

真是悠哉的一天

有這樣的休養

明天將元氣數倍

即使如此 

不知明天天氣會是如何 

在天色整個暗下來之後

蕃人回來了

從每個人都靜默的神態

不用問也知道是空手而返

(由奇烈亭附近眺望宜蘭蘭陽溪,翻拍自1931年7月山岳第二十六年第二號ピヤナン越の山旅)

五、至Retekku(レテック)(州界)為止

八月二十一日

今天是強行到南湖大山 胸口附近Bunakke的一天

是務必把昨天少走的部分補回來的一日

黑暗中心裡急切

五葉松樹稍ㄧ從黑暗裏浮現出早晨清冷的空氣中

就立刻飛躍而起

用冷到宛如刀割的溪水洗臉

這是寒風的ㄧ日

早晨的天空

雲的來去很急促

匆忙吃完早餐

六點告別這熟悉的狩獵小屋

從露營地的左方爬上連續的芒草陡坡

ㄧ行又呈ㄧ長列

向著高處邁進

風很強

高山芒被強風吹拂

呈現波浪狀

 天氣似有轉好跡象

如果是這樣的風

在山裏徘徊的雲或霧早晚要雲消霧散了吧

事實上

彈力增強的雲

變成斷雲像細絲般飛翔

從裙裾中漸增視野的山與谷開展而來

坡度很陡

但蕃人的踏跡明顯

所以只要光流汗就好了

終於看到混在高山芒的群落中的高嶺惹人憐愛的花

拿起綁在蕃人背脊上的採集箱

邊摘花邊向前行

虎杖(タイワンイタドリ)、高山小檗(タイワンヘビノボラズ)、台灣馬桑(ナンバンドクウツギ)、鄧氏胡頹子(タイワンアキグミ)、玉山野薔薇(ニヒタカイバラ)等小灌木點

其間

ㄧ支黃花(アキノキリンサウ)、玉山沙參(ニヒタカシャジン)震慄於寒冷的強風中

此一陡坡

大概有六、七百尺吧

離開露營地約ㄧ個多小時

七點十分

陡坡結束

開展著有點芒草的階梯狀土地

附近有乾凅聚水處的痕跡

此後因為要進入森林帶

大家就卸下行李稍微休息一下

此處海拔約七千七百尺左右

在這地勢上避開強風的草原 

我第一次終於可以悠哉地盤點開在這附近的花草種類

此處是南湖大山 花園的前庭

種類雖少

但到處已經開有自豪著高嶺純潔的花

台灣馬醉木(タイワンアセビ)、黑毛杜鵑(クロゲツツジ)、玉山野薔薇(ニヒタカイバラ)、玉山繡線菊(タイワンシモツケ)等小灌木溫婉地齊開

高山白珠樹(ニヒタカシャジン)泛著白色果實的光

玉山當歸(ニヒタカシシウド)、青柳草(アオヤギサウ)、一支黃花(アキノキリンサウ)、玉山沙參(ニヒタカシャジン)、細葉鼠麯草(ニヒtカチチコ)、地刷子(アスヒカヅラ)散發著各自的色與香

玉山山蘿蔔(ニヒタカマツムッサウ)和高山沙參(ツリガネニンジン)的淡藍色花朵特別引起一行人注目 

雖有點過度耽溺於花草

但眺望也逐漸增加其雄偉之姿

此草原北面急落陡峭的斜坡

與森林密生的對岸之間

侵蝕深深的山谷

其末端以陡峭的懸崖而終

細細的瀑布描繪出一條白絲

循著美麗的山谷及其溪身

就是昨天告別的耶克糾溪的源頭

雲逐漸上升

現出的濁水溪河身泛著銀光

圍繞其間的高低遠近群山

剛好在雲間露臉的藍天餘映下 

爽朗地微笑相迎 

看到了桃山(11188尺)

次高山也出現了

在天候轉好的情況下 

精神抖擻地離開草原

此去是森林

是南湖大山 的領口

步行數十步後

我們一行被光彩鮮豔的上部溫帶林之綠彩所包圍

玉山莢迷(ニヒタカガマヅミ)、苗栗冬青(ヒイラギソヨゴ)、奧氏虎皮楠(ヒメユヅリハ)、高山新木橿子(コバノシロダモ)、錐果櫟(ホソバシラカシ)、小西氏筴迷(コニシガマヅミ)、雲南冬青(ニヒタカカツゲ)等喬木灌木交纏著枝葉

再加上虎皮楠繍球(ユズリハアヂサイ)、山忍冬(ヤマニンドウ)、台灣藤漆(タイワンツタウルシ)、台灣常春藤(タイワンキヅタ)也相互纏繞著

台灣高山的胸口地帶

大多是千古斧龯不入的原生林

而此南湖大山 原生林之壯麗 

又是其中最美者之一 

張開枝葉以王者之尊摩天的老木、樹齢已盡而靜靜將巨體橫臥而眠的樹木、 想要穿越巨木傘下而焦急的壯年之樹、以及欣羨洩下微薄的陽光而長成數尺的嬴弱嫩木

只要天地存續的一天

就會永遠重覆的破壞與創造的嚴肅生命掛圖以及合作與鬥爭的渾然構圖

青苔深深披覆地表而秘藏千古的經緯

腳踏入後撲鼻而至的香味裏

浮現出被淨化的往昔殘骸

山徑隔開森林的枝葉

不停地攀登相當的陡坡

被台灣茶瀌子(ニヒタカスグリ)的荆棘刺到 

看到稀有的台灣肺形草(ツルリンドウ) 

一面躍雀、一面向前行中

海拔高度提升

在深山赤松(ミヤマアカマツ)、高山櫟(ヒイラギガシ)、高山小蘗(タイワンヘビノボラズ)、狹葉莢迷(タイワンヨウゾメ)、台灣瑞香(アリサンコセウ)現蹤之中

終於台灣冷杉(ニヒタカトドマツ)的數量逐漸增加

也憑添寒帶的景致

來到八千五百尺

先前的喬木消失了蹤影

取而代之的出現了台灣冷杉(ニヒタカトドマツ)單純林 

樹木下的道路突然變暗

從九千尺附近之後

台灣鐵杉(タイワンツガ)混生其間

樹下茂密生長著假皂莢(サイカチモドキ)、厚葉柃木(アツバヒサカキ)、玉山莢迷(ニヒタカガマヅミ)、刺柏(タイワンビャクシン)

玉山杜鵑(モリシャクナゲ)到處都長得茂密

但時期有點晚

已經沒有開著惹人憐愛的淡紅色花朵

實在令人遺憾

接近一萬尺時

山徑又穿越台灣冷杉(ニヒタカトドマツ)的純林

越過逐漸出現的玉山箭竹(ニヒタカヤダケ)的竹叢

突然前面遼闊開展

抵達了芒草的稜線上 

此處海拔約一萬尺

位處從南湖大山 北山(11990尺)向正西延伸、降落至卑亞南鞍部的稜線

(譯註:原文寫南湖大山北峰,惟依所描述及蕃地地形圖海拔高度,此山應係南湖大山 北山,以下同)

居台中、台北兩地的分界線

又成為濁水、大甲兩溪的分水嶺 

蕃稱Retekku(レテック)

途中因為腳步很急

 所以意外地早

時間正好是九點十分

(由審馬陣附近看南湖大山,翻拍自1931年7月山岳第二十六年第二號ピヤナン越の山旅)

、經Takezin行往Bunakke

依舊是風

因為穿越森林地帶抵達了芒草的稜線

被台中州方向的強風吹來

不得不繫緊頭盔的皮帶

這雖是天氣轉好的保證

但天空陰暗成藍灰色

裂解成帶狀的雲

被風吹向中央山脈的脊梁

所以本來應該看得到的南湖 英姿

也被雲所遮掩

僅僅微微可見胸口附近的藍黑山色

令人想像大山的輪廓

南方的台中州方面似乎常常較北方的台北州方面容易天晴

從此處下往在下方穿流的南湖溪(シラガン溪)

可以一覽往平岩山 的長長稜線、松嶺的松樹並排的隆起處以及其他所有的山與谷

相反地

台北州方向則是白雲似乎掉了東西般地呆滯地杵著

暫且坐在草原上

看著雲的動向

因為變冷了

所以朝著Takezin離開了Retekku

此後都是一面眺望南湖大山 連峰、一面前進

北方的雲緩慢移動

南湖大山 的北山(11990尺)逐漸抬起圓緩的山頭

而從該處延伸的芒草稜線

描繪出幾分的弧形

延伸到我們一行立足的腳下

從此處到Takezin是一溜煙的時間

踏著高山芒和空心苦竹的短生植物

行抵稜線上一看

山路稍微往右叉

將一行人引向低降的斜面

該處如果下雨大概就會變成小溪吧

凹地被挖空像谷地一般

對面茂密長著薪材豐富的冷杉林

時間正好是十點

蕃稱Takezin

海拔推定約一萬五百尺

已接近正午

如果是晴天

應該是冷杉的森林映在藍空

芒草的緩滑斜面輝耀著綠光

但今天陰霾

強風亂吹

是讓人想躲入溫暖的小屋的一日

蕃人被沈重的行李弄得疲憊不堪

對於要行往此後上下一萬一千尺的山路

走到比此處更高而且是露營夜更嚴酷的Bunakke

他們表情稍稍不從

說希望今晚務必在此宿泊

但是今天宿泊此處明早再出發

南湖大山 的登頂會延遲

那就很難保證早湧的白雲不會惡作劇地奪去四周的展望

所以想說吃飯雖嫌早還是先吃吧

就身體躲在岩蔭下

打開便當蓋

幸運的是

風減弱幾分

更高興的是

還照進來了薄陽

截至目前為止蔓生的雲

一被清掃而空

第一次得以近距離仰望南湖大山 的主峰(12531尺)

真是不負大山之名的神聖之山

胸口沈厚

包容力大

重厚

不失渾然、純粹清純的美麗之山

這超越了男性或女性的人間界的性別

是氣品高潔的山姿

稍呈屋頂形狀的山頂頭部顏面

沒有任何裝飾

真實赤裸的山岩、清淨閑靜的顏面

雕刻著高貴的深刻皺紋

南湖大山 的衣身是密生的針葉樹

從胸口到裳裾

是不知盡頭地生生不息生長的針葉樹樹海

被森林圍繞的綠色小草地

是服侍大山的鹿及山羊的放牧地

侵蝕腳跟的深谷

連溪身也看不到

變成是森林的皺襞

描繪出複雜的線條

相對於主峰雄渾豪磊、神秘的景趣

北山則名符其實地是其前哨、呈現著悠緩的線條

圓形頭頂在其頂上附近交錯著杜鵑(事後才知是南湖杜鵑)的闊葉

其下又是亭亭玉立的針葉樹植林

枯立的白色樹幹像銀針般並立

阿爾卑斯的語源

據說是作為阿爾卑斯山地半山腰放牧之用的深綠色草原

筆者對於把台灣山岳用貼醬糊的編輯手法給予台灣阿爾卑斯的說法

起碼感覺寒氣逼人而全身雞皮疙瘩

然而從北山往西所展開的滑順草原

即使其成因與阿爾卑斯相異而在微細的景觀上有所區別

但卻是不遜於阿爾卑斯的美麗

這和感受森林美的澄澈神氣感銘又不同

是一種閑散又自由濶達的心靈躍動

雖不想比較山的優劣

但這比起立山的彌陀原或五色原

是其數倍的規模

白雲持續飄散

由南湖大山 南走的中央山脈連嶺出現了

經過從主峰向南延伸、呈現乳頭狀突起的南峰(11953尺)

中央尖 山的岩石尖塔亦聳立眼前

這是二周前才登頂的最後岩塔

尖銳無比的中央尖 山的難以親近山姿

對於日前的登頂者而言

帶有難以言喻的慈悲滋味

台灣的山並不是內地(譯註:指日本)的山

也不是外國的山

它是獨自台灣的山

筆者剛開始走入台灣的山

登上次高山時

感覺它是誘發鄉愁的異國之山

然而隨著山行次數的增加

它變成令人親近的山姿

這絕非是因為所謂「灣化」(譯註:台灣化)的關係

是因為台灣山岳的山神溶化了我的心情

至少在穿越針葉樹林的森林地帶的高山容貎

斷非是內地山岳的另一種系譜

它不是殖民地的山

是我們的山

午餐後三十分鐘的休息

讓我們一行沈醉於四周的展望

並譲我們完全恢復元氣

玉山龍膽(ニヒタカリンドウ)、阿里山 龍膽(ミヤマコケリンドウ)的花

笑著等待我們一行的出發

即使再怎麼說晚上多冷

當高漲的陽光照射過來

蕃人的嘴巴就被封口了

十點三十分從Takezin出發

山徑靠往稜線的右側

一行人依舊踏著空心苦竹和高山芒的短生植物前進

被陽光誘導的長澤蛇目蝶(ナガサワジャノメ)

揮舞著黑褐色的羽翅

三三兩兩散步在草原

通過平坦的廣場

該處有乾掉的積水痕跡

水鹿的足跡凌亂

糞堆像代代木練兵場的馬糞般

大量堆積著

稜線的右側傾斜又再度增大

草鞋裡享受著愉快的草地觸感地行進

南湖大山 經常對我們一行綻放笑顏

北山越來越接近

草地的綠衣有些破口

稍黑的岩石

首度讓大家見識了大山的肌膚

背葉褐色的南湖杜鵑群落非常壯觀

高山杜鵑(ニヒタカシャクナゲ)亦混生其間

玉山圓柏(ニヒタカビャクシン)也出現了

岩角裏有桃色的高山綬草(グンダイモジズリ)

樹蔭下高山翻白草(フクトメキンバイ)的黃金色澤

遍灑著高山的歡愉

中央尖 山晴空萬里

其塔尖隨著向東接近

逐漸由烏紗帽狀轉成三角錐狀

一旦眺望起尖山

就想起太魯閣的蕃人

他們爽快般的勇猛果敢令人懷念

現在這樣帶著卑亞南的蕃人

朝著南湖大山 而行

假如和他們相遇的話就麻煩了

卑亞南和太魯閣自古是仇敵

南湖大山 的四周就不用說了

即使是志佳陽和卑亞南的狩獵區域

太魯閣的蕃人都仗著自身的強壯

經常越過中央山脈來此騷擾

前幾年

聽說他們也大膽無敵地在卑亞南社附近馘首幾名的頭顱揚長而去

如果碰到他們

卑亞南的蕃人

應該不是他們的對手

我們第三者的日本人

對於他們的攻擊應該可以安心

然而

陪伴我們的蕃人被攻擊

那就不是登頂南湖大山 般的騷動了

另外

被飛來的流彈所傷

也會令人無法忍受

不論如何

我日前才剛和太魯閣蕃人同心齊力地攀登中央尖 山

再怎麼說

也不想遇見他們

和敵蕃卑亞南社的蕃人一起來的我

要是被他們碰見了

一定會認為我是沒有朋友道義的傢伙

(由審馬陣附近隔著大甲溪眺望小劍山(右)及白姑大山(左),翻拍自1931年7月山岳第二十六年第二號ピヤナン越の山旅)

七、Bunakke

向北踏越稜缐

沿著左側而出時

南湖大山 山峰的身影已隱在稜缐無法看見

在愈來愈多玉山圓柏(ニヒタカビャクシン)的香氣中 

一面品嚐高山的氣氛

一面踏過堆積的岩片前行

南湖大山 再度以更鮮明的近影現身時

終於要面對Byachin(ビャチン)之險了(譯註:五岩峰)

已經是接近一萬二千尺的海拔

稜缐不知何時變成相當的瘦稜

右側在陡峭的斜面上群落著杜鵑

被風吹得彎了腰的玉山圓柏

扭曲著蒼老的枝幹

Byachin據說是蕃語岩石崩塌的意思

左側幾乎是直立的崩塌地

粘板岩的碎片堆積

不小心踢飛的岩片

盛勢地滾落溪谷

抓住岩角或樹枝而需做陡峭攀岩的凸起處

約有二個左右

在谷底吼吠的風聲

讓我們一行人更加緊張 

因為玉山圓柏蔓生在整片稜缐上

要通過相當困難

被玉山圓柏惡作劇地搔著臉、夾住腰身無法動彈的情況下

我終於受不了而慾念燻心地將大採集箱套進頭裏向前行

玉山圓柏的樹叢突然開空起來

令人鬆了一口氣

定睛一瞧

腳底下是砂地

一度低降的稜缐向左延伸

左方是像火山口壁的崩塌地

南湖大山 主峰近在咫尺

這座從屋頂形狀而逐漸變化山形的山

從此處看近似三角形

背後遠方的中央尖 山 

從其右肩處窺看著這裡

今晩的宿泊就在此正下方

下往粘板岩碎細的岩屑斜面

五百尺的下方

可以俯視被南湖大山 的三座山峰圍繞的平坦砂地

時間僅剛過下午一點

過午的太陽

照下溫暖的陽光

並把砂地反射成像大理石一樣白

從先前就可在玉山圓柏下看到高山植物的惹人愛憐小花

来到此地之後

就一舉形成壯觀的花壇

玉山繍線菊(ニイヒタカシモツカ)、玉山水苦賈(ニヒタカクハガタ)、玉山蒿(ニヒタカシホガマ)、台灣鬼督郵(オカダハグマ)、玉山飛蓬(ニヒタカアヅマギク)、玉山薄雪草(カハカミウスユキサオ)、柳葉菜(タイワンアカバナ)、台灣筷子芥(ニヒタカハタサオ)、傅氏唐松草(タカサゴカラマツ)、柳葉菜(タイワンアカバナ)等在砂石的白地上

現色彩鮮豔的花模様

南湖大山 特別珍貴的花朵南湖柳葉菜(タイリンアカバナ)和南湖蒿(ナンコシホガマ)也隨處可見 

前者從砂間抬出頭像皋月杜鵑(サツキツツジ)一般的桃色合瓣花朵 

後者則搖曳著深紫色的總狀花

因為離露營地很近

令人安心

太陽還很高

也讓人躍雀

陶醉在四周美麗的風景

宛如作夢一般

一面摘花

一面持續往下走

在舒服的砂石斜面中

腳步也輕快起來

不久抵達了露營地Bunakke

時間是下午一點二十分

Bunakke蕃語據說是岩屑砂場的平坦地

海拔一萬一千五百尺

被三峰鼎立的南湖大山 所圍繞

此處剛好是火口原的樣子

(譯註:火口原(Kakougen),指火山的火山口或凹地(caldera)內的平坦地)

南湖大山 在頭上聳立

東峰(12122尺)距此有點遠

北山的山頭

可由剛下來的砂地斜面前仰望

時間還早

不過還是馬上進行露營的準備

在台灣山岳的露營地中

此處是其中最高點之一吧

加以略為平坦無樹的廣場

今晚的寒氣 

現在想來就令人擔心

水滿的話會流向西南方而應該注入大甲溪源頭的涸凙

因為裂空在岩間

所以以此作為露營地

砍下附近茂盛的玉山圓柏大枝幹充當支柱

並藉此搭起天幕

下面儘量再鋪上厚厚的玉山圓柏樹葉

用礫石圍著天幕裙角

好讓晚風不會吹進來 

蒐集從岩間流出的少許水源 

滾開熱水作炊飯的準備

突然想到蕃人到底在幹嘛?

原來他們已經把玉山圓柏的枯枝堆積的像山一樣

露營的準備約一小時之後完成

在炊事班還急著晩飯的打理時

我帶著數名蕃人步出還陽光美麗燦爛的露營地

從砂地往稍稍隆起的野營地附近

是像砂漠綠州般的濃綠美麗

看起來不在風頭處 

玉山圓柏伸高約一丈多 

空心苦竹的草原

從此處生成短而美麗的絨毯

而圖案化的花紋様則是單花牻牛兒苗(ニジタカフウロ)、鹿場毛筤(ニヒタカキンボウ)

長澤蛇目蝶逐花在採蜜

和蕃人拚命追逐的結果

終於抓到的高山鳥隻是金翼白眉(Trochalopteron morrisonianum Grant)

這從來在新高山以外未曾看到的珍鳥

由這次終於知道也分布在北部

黃昏意外的早早到訪 

在逐漸增強的寒冷夕風下

躲進帳蓬內剝製起剛抓到的鳥隻時

接到吃晚飯的通知

玉山圓柏的樹枝熊熊燃燒

火苗啪啪作響

青煙濛濛升起溶在暮色中 

由高山的冷水和乾淨薪材所煮出難得的飯 

讓我們消除了今天長長一日的疲勞

並充分蓄積了明天所需的力氣

其後並有晚飯後快樂的休憩

讓今天半日的山灑落著美麗光彩的太陽

已經西沈了 

高高的雲浮在夕陽天空 

這是今天一日的終結

也是為了明天的休息

美麗的夕陽泛著最後餘光的彩霞

白雲四周旁薄紅的纯潔貌

如果是山下的話

應該是水蜜桃冰淇淋的顔色

而這景致也像不堪襲來的寒氣般 

終於萎縮在黑暗中 

明天斷然是晴天

對於如此仰慕而來的我們

至此都一路守護我們的南湖大山 

也像約定明天對我們的歡迎般 

終於消失不見了 

四周急速暗了下來 

夢中憧憬的南湖大山 登頂以及從頂上眺望、與四周群山的再會

睡覺可以縮短這遙遙等待的時間 

我心一橫地靠近焚火暖身

鑚進天幕 

回到狹小的閨房

一看溫度計

是15度

夜晚非常寒冷 

隨著夜色更深 

身體冷到背脊原本踫到地面碎石的痛感已經沒有知覺

大家都好像睡不著

起身撥起快要熄滅的焚火

喝了一大口威士忌

對於寒冷的深夜

火是最大的慰藉

看到這副景像的南湖大山

也許打從心底憐憫這生物的人類吧

八、登頂南湖大山

8月22日

登頂南湖大山 的早晨

是清朗的萬里晴空 

昨晚的夕陽沒有辜負我們的期待

仰望弧空是亮麗的天空色

在太陽尚未昇起的透明天空裏

閃爍著晨曉明亮的星辰

在早晨的冷空氣中正襟危坐的四周群山

其中的主峰之姿

特別美麗、神聖之極

昨夜的夢很清冷 

而現在深深呼吸的空氣全是新鮮的

但今早總覺得頭很重

問每個人好像也都一樣

這似乎就是高山病 

很早就攀爬此山的野呂寧氏一行人 

聽說也罹患高山症

完全無法進食的狀態

而迎接我們一行的早晨 

也是如此

我在內地、北海道 、樺太(譯註:庫頁島)或台灣的其它山行中

都不曾罹患如此的高山病

然而今早沈重的頭

明白顕示這樣的病症

山行的早晨必須要有精神 

南湖大山 的山神

在我們出發之際

首先給我們這樣的考驗

不過在吃完飯、太陽昇起讓天空染色之中

我們又回到比昨天更強壯的大山讚美者

南湖大山 的山頂沐浴著旭光

輕裝離開露營地時

時間是六點十五分

其後

就只有一逕地朝著大山山頂邁進

我們一行所採的路線

是下往露營地的隆起處

踏過寛廣平坦地的砂石前行

自太平晟氏的登山以來

到今天為止的五個月 

都沒有人造訪吧 

在浄化的純潔砂地中

我們的踏跡只有醜陋而已

不久抵達主峰的東北面

從這裡要拼命地奔行從頂上直下的斜面

粘板岩的碎片

在漸昇的太陽中

將碎崖地的斜面泛成如雪溪般的光芒

沾著露水的銀色睫毛

在旭光下惹人憐愛的紅潮臉頰

這是剛化完早粧的高山植物風情

台灣馬蘭(ニヒタカシラヤマギク)、玉山沙参(ニヒタカシャジン)、玉山薄雪草(カハカミウスユキサオ)、尼泊爾賴蕭(コダマギク)、高山綬草(グンダイモジズリ)、玉山山蘿

(ニヒタカマツムシサウ)等花草

盡情綻放花朵地參加萬里晴空的天之饗宴

碎崖地的斜面到了盡頭

取而代之的是頂到胸口的陡坡

玉山圓柏終於低圍著岩石

我們一面被隱藏在伸手抓住的玉山杜鵑枝葉下的玉山小檗荆棘所驚嚇

仍一面朝高處邁進

近乎垂直的山岩屢屢阻擋前路

讓一行相當困惑

然而這也不過是大山純真的惡作劇而已 

不管是怎樣的岩場

都可以不太困難的通過

七點十分

終於站上了山頂

略為平緩的絕頂

其長寛約略各有十間吧(譯註:一間約1.818公尺)

四周凹陷著剛好的傾斜而無法被粗曠的斷崖包圍

粘板岩的碎片堆疊

植有玉山圓柏和杜鵑的莊園之簡素平穏立姿 

這完全與不喜爭奇的南湖大山 山神性格相符

東方的一角

暴露風雨中的三角台

開始有點垮塌

夢想

長年的憧憬

以現實之姿出現了

我們無法得知熱切殷望的東西是否終於到手

但如今承載我們的溫暖大地

毫無疑問就是南湖大山 的山頂

完全幸福感的祁念

這是超越歡愉

打從心裏對於人間宿命的反省

大家都到齊 

蕃人們也爬上來了

我在此處

從現實中醒來 

在葡萄酒的乾杯中 

感謝和大家再度登頂成功

 (由東北方望南湖大山山頂,翻拍自1931年7月山岳第二十六年第二號ピヤナン越の山旅)

九、頂上的展望

海拔一萬二千五百三十一尺

連走於台灣島南北的中央山脈

在北邊以這南湖大山 為盟主

由此處展望的四周群山

實在非常賞心悅目

另外

由此旋轉一圈所見之南湖大山 本身的姿態

其雄偉與崇高之勢將深深烙印在見証者的胸中吧

在談及雄偉壯大的幾座台灣山岳高峰中

可以立即斷言

南湖大山 是其中之最

太概沒有像這座山如此的所謂腰廣之山吧·

已登者好好的看著

未登者也請用閣下豐富的山行經驗擴大想像一下

從西北轉向右、迄至東南方為止的180度眼界中聳立的幾座雄峰

都是主峰南湖大山 的眷族

在北方

北山(11990尺)咫尺地面對面聳立著

前面開濶著昨天滑下的碎崖地斜面

左邊是五岩峰的瘦稜

在更西方

可以一覽Takezin的寬廣草原

從北山到東峰(12122尺)

是連續的綿延山脈

而且再向東南延伸迄至東南峰(11635尺)為止

又是長長的岩石屏風連嶺

從此處所眺望的連峰

是立刻想讓人登爬而上、一探究竟的好山

碎崖地和針葉樹林的緩坡上面

尖聳著稍呈屋頂狀的美麗岩峰

真的是眷族相依的南湖大山 山容

不僅感受上非常雄偉

從地形學上來說

其水成岩的山脈也相當稀有

這樣的山

不僅在中央山脈

在台灣任何的地方恐怕也付之闕如

它令人想到某種火山群的複雜

然而其奔放粗獷但具律動的線條

無疑就是水成岩的山體

被諸峰圍繞的圓形凹谷

宛如火口原一般

寬廣砂原所描繪的若干起伏

聽說有人認為以前有湖泊

如果積水的話

應該就是如假包換的湖水吧

今天早上搭起的營地天幕

白白的很明顯

可在一千尺的腳下清楚認出

望向南方

則是奔騰的中央山脈怒濤

近在眼前威逼而來的中央尖 山(12260尺)

其尖塔像威嚇般地突向中天

頂著雲與岩石苦鬥的首登記憶

那是八月九日的事

至今還不到兩個禮拜

凝視著被晴天所照射而出的岩面細紋

我的腦中掠過當時的緊張印象

在雲間察知那是中央尖山與大山之間

果然是險惡的粗荒稜線

然而對「岩黨」(譯註:喜歡攀岩的人)而言

這鐵定是有趣的路線

數度重看的尖山岩塔

我日前攀爬了從此處可見的右肩

但低降至陶賽(タウサイ)的左肩稜線

則是更平緩的岩稜

一起品嚐攀登苦鬥的太魯閣蕃人

現在如何呢?

太魯閣的蕃地裏

雲早就出來了

只有太魯閣大山(10,863尺)的山頭

拔出雲表

落在中央尖 山左肩的山

應該是奇萊主峰(11,695尺)吧

從右肩往這邊窺看的岩山之上

並排鋸齒狀的

一定就是畢祿山(11,151尺)

其右邊大大蟠據著合歡山 山塊

其中的北合歡山 (11,200尺)

像魔物般地展開粗短的寬闊山頭

長而大的平緩稜線

低降至大甲溪

從霧社方面可以看到像鈍頭的白姑大山 (11,052尺)

由此處看是秀麗的富士山形

在這些山的背後

還重疊的一層、兩層中央山脈的遠山波巒

新高山果然是中部台灣的重鎮

尖聳在遙遠天空的三個鋸齒

就是北峰、主峰、東峰

在南湖大山 周圍的激烈眾多山波中

最雄偉奔放、極其造山力量的跳躍者

不用說就是眾所皆知的次高山脈

在雨空中摩天而綿延聳立的山岩障壁

它以中央山脈為敵

揮著大軍展開令人無法喘息的不絕攻擊

或者說是席捲而來要將中央山脈一口呑沒的海嘯怒濤

至少

在日本版圖內

連次高山脈一半規模的山脈都沒有吧

以一萬一千尺為標準

雄飛於此之上的群峰之壓迫感

而且在情感上

又是非常獨立於中央山脈的存在

它是異國的、甚至是怪奇的妖魔排列

現在將目光由北逐漸轉向南吧

大霸尖山(11,792尺)如角砂糖般的岩塔

依沼井鐵太郎氏的形容是土耳其帽(トルコ帽)

依生駒高常氏的說法則是巨石(メンヒル)

其左手的小突起是小霸尖山

經過桃山(11,188尺)登爬長長的稜線

就是首魁的次高山(12,972尺)

其斷崖輝耀著如非洲砂漠般的赭土

並明顯地描劃著駱駝背脊般的天際線

其斷崖之下是作為露營地的Kassyo(カッショ)吧

萬尺的脊樑繼續向南走

巒起於大劍山(11,825尺)(バットアノーミン)

劔山(10839尺)(譯註:小劍山)以其尖鋭的雙峰

裝飾著最後的次高山脈

其山裾沈降至大甲溪的橫谷

大雪山(11,880尺)的連脈

從大劍山的背後

向這邊窺看

我們目不睱給地被群聳於四周曾見的群山所送迎

差點忘了其腳下皺立千百谷脈的溪谷存在

溪谷由此處也展現其不遜於山嶺峰頭的雄大壓迫感的酵母威力

若無其事將山割裂的溪谷之深奧啊!

將濁水溪的簡單流路轉成廣濶枝掌的大甲溪山谷的複雜啊!

被高山的連聳而漸漸幾乎或忘的島國界缐

想起還及於北方天空宜蘭方向的海岸線

如今享受著陽光而泛著白金的太平洋

浮現如夢之國般的龜山島

為貪看絕頂ㄧ周的展望

我在頂上的一角坐下來

恍惚於陽光普照的高山之頂下必然會醸出的如夢瞬間

十分満足地酣眠於鮮艶色彩的四周山與谷

沐浴陽光的山稜歡喜地迎接晴天

山陰則沈默地追想昨夜之夢

岩板崩塌地放射出的灰玫瑰色(グリスローズ:Grisrose)光芒

斑駁於灰綠色(テレベルト:Terre-Verte)草地的濃淡森林

那是映射於緊閉網膜的光之交錯

現在過八點的太陽

放射著燦然的麗光

並以其溫暖的熱量

引領大家進入「華胥之國」(譯註:午睡的夢鄉)

突然蕃人慌亂地抓起槍跑了出來

攪亂了陶醉之境

我驚嚇地不知發生什麼事跟在後面探個究竟

原來是台灣長鬃山羊(タイワンカモシカ)蹴飛著岩石奔下腳邊的陡崖而去

那之後

又恢復原先的明朗沈默

何其靜謐的高山早晨

不時出現的愛惡作劇的白雲

如今也在如此澄澈的天空下不見蹤影

無遠弗照的陽光

像是安慰昨晚嚴酷的寒冷般

溫暖著山岩與森林

點燃安全起見所置放的一根Abdulla(アブダラ)香煙

悠泳在萬尺之雪的紫煙之輪

今天是無風到連香煙圈都不容易消失的安静

在這個一萬二千尺的山頂上生活的動物

是何其可憐啊

不過

可能被溫暖陽光而增加生氣

尾白日蔭蝶(オジロヒカゲ)舞動著快速的翅膀飛旋在頂上

熊蜂(マルハナバチ)急急地逐花而去

發現在高空振浮輕翼的蝦夷蜻蜓(エゾトンボ)

我拼命地繞行山頂揮舞捕蟲網

但因為太高怎麼都抓不到

但這確是令人驚奇的好事實

這只在北海道 、樺太、日本阿爾卑斯的高山出現的珍奇蜻蜓

是舊北洲(譯註:Palaearctic region) 色彩濃厚的物種

如果考慮台灣山岳的海拔與寒冷

也許是理所當然的事

在頂上約二小時的眺望與沈醉

讓我們一行對南湖大山 的性格與風貌愈增愛戀

很想永遠的佇留

很想永遠的佇留

然而山路飄起雲

寒冷的夜晚應該會緊逼而來吧

最終

人類對山的愛

不過是通往憂愁的分岔路嗎?

我們不是只來品嚐和南湖大山 的離別滋味

然而通往營地的長長路程

現實上譲我們一行不得不起身

從山下來的登山者

無疑又要再回去了

原本打算是選擇一個非常輕鬆的行程

卻是如此的匆忙急促

蕃人奮勇踏上歸途下行斜面而去

下次再來時

一定要選擇更充裕的時程

當我向大山約定下次再訪時

眼眶不覺熱了起來

(南湖大山主峰東面的玉山圓柏純林群落,翻拍自1931年7月山岳第二十六年第二號ピヤナン越の山旅)

十、歸抵Retekku

九點二十分

告辭南湖大山 的山頂

下行採取的路線和來時路不同

是由山頂遶向東方

稍稍下行粘板岩的斜面不久

是一片的杜鵑和玉山圓柏群落

支開這些至今確實沒有接觸人類體味的純潔枝葉前進

愈是困難

愈感到高興

有時候甚至全身動彈不得

但像羚羊般

不用角而是手支開前進

眼前一隻小畫眉(チメドリ)

無懼人類到來地在樹枝上跳來跳去

但我們卻無法用手抓

欣喜於玉山圓柏的香氣

一面拭去滿身大汗

一面像爬蟲類般嘎吱嘎吱地享受原始人的快感

不過時間過得很快

三十分鐘後

下抵與東峰之間的鞍部

剛剛登頂的南湖大山

如今從頭上微笑地看著我們

接近正午的太陽逐漸高漲其明亮的陽光

極其目炫地反射四周的情景

南國太陽魅惑人類般的魔術之光啊!

如今沐浴白色陽光而輝耀著的南湖大山 樂園

正如是南歐的風情

之前是法國藍(フレンチブリュー)的天空

如今是地中海藍(メディテレィニアン ブリュー)

玉山圓柏的針葉是塞浦路斯(サイプラス)

杜鵑的茂盛是橄欖之森(オリーブの森)

這些輝耀的美麗風景

實在令人想起南歐的華麗

台灣的高山

是南國之山

是熱帶國的高山

海拔越高

愈增其令人懷想北國的孤獨與寂寥

雖說是呈現出所謂高山的風貌

其實是土生土長於南國的

在這裡

至少有陽光照射的話

就有無法抹滅的華麗

露營地的天幕呼喚著我們一行

但是附近整片美麗的高嶺之花

以及群聚而來的熱絡昆蟲身影

讓腳步很難挪離而拼命休息

結果回到天幕處是十點十五分

雖然有點早

但還是一面曬著愉悅的溫暖陽光

一面吃起中飯

眼睛經常盯著南湖大山瞧

在已然知曉山頂秘密的現在

大山的身姿特別覺得親近

令人懷念的昨夜之宿

拆起天幕變成行李

其他的行李整理後擔在蕃人背上

該向大山告別了

莎呦娜啦

徹徹底底沈迷在大山之美的我

日後一定會再被吸引過來這裏吧

十一點四十五分

我們一行離開了Bunakke

頻頻回望大山神聖之姿

我們一行攀登碎崖地

越過五岩峰的瘦稜

下午一點多

來到Takezin的草原

南湖大山 始終晴朗輝耀地目送我們離開

對山獻上最大的敬意與讚美的心

山也能水乳交融沒有隔閡嗎?

大山明顯地對我們表示好意

像是始終要加深我們印象般地

在明朗晴空中

南湖大山 一直清晰地寬坐著英勇之姿

下午一點半

抵達第一次仰望南湖大山 的Retekku

在台灣冷杉的立木下

蒐集落葉的血紅林蟻(アカヤマアリ)(Formica)

築著火山狀的堆積巢

這是1926年7月我在次高山首度發現台灣也產有如此喜歡寒冷的舊北洲系螞蟻

因而引起了學界的注意

十一、Rezekku(レゼック:譯註:疑是今舊雲稜山屋)

至此都清澄無比的藍空中

終於出現了輕雲

然後開始慢慢遮掩懷念的山姿

不過

對於已盡情眺望的我們

已不會對雲的自由運動有何怨恨

反而亂雲的跳梁讓山姿甚且有了潑辣之感

Retekku之後的路線

對我是陌生的山路

依樣沿著芒草的稜線而行

在兩側的斜面下

茂生著台灣冷杉及台灣鐵衫

其邊界線宛如劃開般一目了然的稜線山徑非常的長

稜線的寬廣背脊被溫暖陽光照射

稍微傾斜地無垠延伸

長澤蛇目蝶也在這裡出現

今晚的住宿地會是怎樣的地方?

完成登頂後身心稍稍覺得疲累

很希望早點看到令人想念的露營地

問蕃人到露營地還很遠嗎?

聽到很近的回話時覺得很安慰

拖著腳步前進

山徑下往稜線的左側(南邊)

穿越馬尾松(ニイタカアカマツ)的散生林

鑽過台灣雲杉(ニヒタカトウヒ)的樹梢

不久急轉直下

膝蓋很痛地陡下五百尺以上的陡坡

聽到暫時讓疲倦頭腦恢復精神的高鳴谷川的聲音

是Rezekku

今夜的露營地

時間剛過下午四點

海拔應該不到八千尺

實在是令人高興的夜宿地

台灣冷杉的林立樹幹筆直並排

遮掩了陡斜的壯觀之勢

樹木下蔭的暗暗激流

有一半變成瀑布在森林中轟轟乍響

像冰一般的冷水跳動著白色水珠

這是令人湧起遠古祖先血液的原始之趣

小屋是用附近丈把高的玉山箭竹所造

吃完飯的我們

躺在小屋鋪滿玉山箭竹的上面

繼續談論著南湖大山 的美

我們只是一逕地喜悅

心中有著莫名的鼓動

這夜的狩獵小屋有著永遠無法忘懷的魅力

隨著夜色急速更深

谷音逐漸高鳴

並以不可思議的旋律迴盪在四周的山和森林

這無疑是淨岩、冷水和未受污染的樹木

再加上山中的妖精所合奏的交響樂

此處還是南湖大山 的山懷

一想到明天將漸漸遠離大山

竟也感到淡淡的憂愁

未知.gif

(1931年7月山岳第二十六年第二號ピヤナン越の山旅目錄)

十二、下往卑亞南鞍部(譯註:思源埡口)

8月23日

南湖大山 始終是親切的

從健康的睡眠中醒來

由黑森林間隙中仰望像湖水般的天空

閃爍著珍珠般的光輝

俯瞰冷杉純林的樹頭

泛著朱紅色(Vermillion)的光芒

連續的山幸

今天也是晴天向我們報以微笑

聽說昨天吩咐所放置的老鼠陷阱有中了

一位蕃人抓來了Kashigya和Katol的老鼠

(譯註:根據『台灣產哺乳類的分布及習性 鹿野忠雄(Tadao Kano) 』1929及1930年發表於日本動物學雜誌41卷 489期332頁至340頁及42卷499期165頁至173頁,林良恭譯

Kashigya為刺鼠Niviventer coninga(SWINHOE, 1864)。另Katol不詳) 

一整個晚上Bunakke的夜太寒冷

所以一隻都沒抓到

但此處高度下降很多

食物看來也豐富

才能抓到這些珍貴的物種

我對這收穫很高興

付了約定的錢

但之後來的蕃人說

剛剛的蕃人是將他佈置的陷阱所抓到的老鼠帶來我這裡

問了其他二、三個人好像真是如此

我打從心裏覺得不痛快

如果笑我是理想主義者或是浪漫主義者

就儘管笑吧

我一直認為蕃人是純樸的山人、不知虛偽的自然人

也因為我的憧憬與信賴非常之深

所以感到無法抑制的憤怒

然而

終究不想破壞山的氣氛

想說下卑亞南鞍部後再生氣也不遲

所以就強迫自己努力轉換情緒

隨著離開山林、接近都會

真實又接近了虛偽

這不只是文明地方

也是地球上共同的現實吧

雖然如此

仍令人想起爽快的太魯閣蕃人

想當年還是剽悍無比、甚至還需要大謀略討伐的太魯閣蕃人

一旦對日本人釋出好意

其情也真誠

卑亞南的蕃人較早即與支那人交往

是所謂的沈穩蕃人

然而也因此產生這樣的虛偽

而觀察此行一起來的蕃人行為

也可看出諸多遜於太魯閣蕃人的事實

也許有人會說這是因為南湖大山 的蕃人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

但這明顯是不對的

那是斷然超乎證明所謂「這時代的年輕人沒有骨氣」的話

我常常對理蕃的人說

「別只把蕃人改造成像貓一樣」

八點出發

上爬黑暗森林之中

一登抵昨天的稜缐

清朗早晨的大氣與旭光

又讓我精神舒𣈱

山湛藍

南湖大山 也和昨日一般的溫容

而中央尖 山亦在其右

與南湖大山 離別的寂寞

無意識地傳達在我們的腳步中

山路一逕地沿著此一長而大的稜缐下往卑亞南鞍部

途中的稜缐是綠色的芒草原

而其中的台灣鐵杉、馬尾杉等形成二次林

腳下的優雅身影中

綻放著一枝黃花、玉山繍缐菊

這實在是非常美麗的情景

隨著下行以及太陽的高昇

蝴蝶的姿影愈來愈多

曙鳳蝶(アケボノアゲハ)宛如作夢般的羽翼

綠豹蛺蝶(ミドリへウモン)飛舞在令人想起秋野的高山芒上

紋黃蝶(モンキテフ)像淘氣的孩子般四處亂飛

途中

松樹的樹蔭下(九千五百尺的海拔)

抓到黑褐色的龜殻花(ハブ)(Trimereseurus)

台灣的高山地帶並沒有平地普通的毒蛇生存跡象

不過偶而會發現這個龜殻花

恐怕是新的物種吧

過十點

一行抵達相對狹小的稜缐

在此稍作休息

海拔約九千尺

從開展的立木兩側

可以一覽次高山等與中央山脈

西南方

次高山、大霸尖山 近在眼前

東南的天空中

南湖大山 、中央尖 山

以其美麗的最後姿容為我們送行

就這樣和南湖大山 的勇姿告別

我們不久進入針葉樹林

下方是掩沒身高的玉山箭竹深深竹叢

我們的路徑就單是行進在卑亞南鞍部所衍生而出的長長稜缐

然而其稜缐複雜

左右出現難以分辨的側稜

所以要找到路非常困難

僅憑我們一個人的記憶

這路是不可能獨行的

穿過長長的森林山徑

又抵達了芒草區

逐漸增加高度的高山芒

暗示了即將接近卑亞南鞍部

然而實際的路非常漫長

心想通過稜缐幾個隆起處

就可以俯望卑亞南駐在所

所以持續著一直想休息的步伐

然而事情不是心中所想的那麼簡單

途中路過數個積水處

終於在十二點半

一行人全部聚集在卑亞南鞍部駐在所了

卑亞南鞍部以霧多聞名

原本晴空萬里的藍天

在這裏也已經霧濛濛而讓四周的風景早早陰鬱起來

攀登南湖大山 的意圖

就此完全達成

一行人的臉上

洋溢著無法否認的喜悅

舉行了大山攀登的搜索隊解散儀式

我們對山中生活上提供所有照顧的警察們

獻上深深的感謝

雖僅是四天的山旅

想起來是相互安慰、非常深刻的喜悅與辛苦的連續

蕃人圍在我們四周

而他們也是不忍離別的靠過來

他們之中有人甚至泛著涙光

我有點驚訝地入神看著那雙眼睛

沒錯這是不假的

是真實的淚水

真是深情的人啊

先前的憤怒到此也就雲消煙散

我對還不願離去的三名蕃人名字

內心強烈地想著永遠不會忘記你們

他們是瓦旦達根(ワタンタックン)、泰磨布雲(タイモブユン)、尤幹阿里(ユーカンアリ)

我向他們發誓

明年一定再來

然後一起攀登桃山

但是對現在還沒實踐諾言的我

打從心底覺得很不好意思

雖然希望今晚可以一起喝酒

但大家都搖頭說今天要回到卑亞南

沒辦法

只好莎呦娜啦

我們送他們到中途

看著他們在草原的一條山路中

排成小列消失而去的身影

這是令人想起人世寂寞的畫面之一

好現實無情的雨

從陰暗的雲中落下西北雨

大家在回家之前都會淋得落湯雞吧

我心情轉為寂寞

推著駐在所重重的門走了進去

(1931.6.11)

(2023.2.1一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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