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登頂

譯註:本文譯自兒島勘次『台灣の山』中的『關山登頂』一文。當時23歲尚是大學生的兒島勘次,和鹽見正、入江保太等三人於1933.7.10從京都出發,

搭蓬萊丸抵基隆後,展開近二個月的台灣山旅。他們在沼井鐵太郎的協助下,攀登南湖大山 、玉山 、玉山 東峰、南峰東稜、西南稜及東峰北側的岩攀與大水窟山,

之後陸續攀登聖稜線、關山 越嶺道及關山 。

兒島勘次(1910-1979),在同志社大學山岳部期間即非常活躍,1933年3月完成積雪期的劔岳早月稜線首攀,

其登山足跡遍及日本南北阿爾卑斯、千島列島北部、台灣、北朝鮮、中國東北部、大興安嶺等。

1966年6-12月擔任同志社大學Saipal(尼泊爾/7031公尺)的登山隊隊長,並帶領首登。著有『台灣的山』、『登山歷程』等

關山附近因為蕃情不穩而禁止入山

所以雖然對深奧的群山心嚮往之

但並沒有將它納入初始的山行計畫中

然而六月時

荖濃溪上游的拉荷阿雷一族(這是全島最後的未歸順蕃)

在當局的努力下終於舉行歸順儀式

這被視為暗黑地帶的地方在我們抵達台北時(譯註:1933年7月)

臺灣日日新報的記者剛寫就煽情的拉荷阿雷訪問記

從新高所見的關山

在中央山脈南方群山綠色弧線的嶺嶺相連中拔尖而出藍色的金字塔山頭並劃出清晰的天際線

登往新高主山的途中

聽到沼井兄說台灣山岳會拿到了關山越嶺道的縱走許可時

想去的心情無以復加

『請讓我加入台灣山岳會!』

在旁聽到的山田君用一流的會心一笑說

『兒島君手腳挺快的啊』

從次高下志佳陽的我們

接到沼井兄說關山越的成員已經決定、請速回台北的通知

就奮勇地越過卑亞南鞍部

氣喘吁吁地走在風死掉般的蜿蜒道路

在第二天的傍晚回到台北

一起參加的千千岩兄來到旅館說明了入山手續及日程

搭隔天(八月)二十三日晚上的急行車往高雄

從高雄搭汽罐火車(ガソリンカー)轉回到楠梓再搭巴士

抵達旗山郡役所時是早上十點半左右

千千岩兄先前申請的預定計畫是走關山越嶺道到中之關駐在所再越過庫哈諾辛山後紮營

隔天攀登關山

倘當日回得來就在當天抵中之關然後再沿越嶺道越過台東方面

進入役所到理蕃課

承辦人說現在是雨季很危險

希望只走關山越嶺道就好

從他沈穩的口氣中

抱著一絲希望地再三拜託按照我們的預定計畫核准

但未被理睬

不巧郡長及警察課長又因去參加防水工程的竣工儀式而不在

要我們等到他們回來

所以只好在役所旁邊的咖啡兼外賣店的座位上靠著轟轟作響吹著熱風的電扇等了約四小時

被工友喚去時

原本仰賴的郡長(山岳會員且與沼井兄認識)今天回不來

肥肥胖胖的保安課長歐吉桑傲然坐著

一邊用扇將風搧進胸膛一邊不分青紅皂白地拒絕了我們

『你們知道台灣的高山氣候嗎?這個地方現在是雨季,每日下大雨、雷打得振聲價響、山崖崩落的聲音連遠遠的駐在所都聽得到。根本不是可以搭帳篷登山的時候』

我們以今年與往年不同雨量非常少、也絕不會勉強而再三拜託也無用

從這個情形看來

不准我們攀登關山似乎是既定的方針

來到市街

陽光焦灼地照射

從油漆剝落的劇場小屋中響著鏘鏘的銅鑼聲

在它前面的小攤店一邊吃加冰的米苔目(譯註:原文『心太』(Tokoroten),指紅藻類煮溶後形成的固體食品,一般用器具押成細條狀。此處依形狀判讀為米苔目)

一邊等開往六龜的巴士

一起搭巴士的本島人泰半都嚼著檳榔

像血黏稠般的紅色汁液

不論是牙齒或舌頭

整個口中都染著赤紅顏色

昏昏欲睡的眼神及鬆弛的皮膚

歷然可見熱帶的慵懶

冬天可以開到六龜的巴士

現在因為漲水期

所以要搭流籠過荖濃溪

從渡場之後搭卡車

日暮黃昏時抵達六龜庄

沿著寬廣溪谷一直延續著平坦大道

進入蕃地之後

由巡查扛著騎兵槍為我們護衛

因為每一里或一里半就有駐在所

所以在管轄的邊界就有下一個人接棒

天氣諷刺般地艷陽高照

巡查的背中汗水淋漓

每一個駐在所都有準備消暑用的洗臉水

其貼心真是難得

享受冰糖水的招待稍稍喘一口氣時

千千岩兄談及(等了四小時後被一腳踢開的)不准攀登關山的事

旁邊的兩人一副呆樣地大相附和

第二夜借住桃源(ガニ)的宿泊所

這一帶是防止瘧疾擴散地

所以很怕蚊子

駐在所裡有一位罹患瘧疾的鄒族男子前來拿藥

行李由警丁搬送

所以今天也是兩手空空地在警察護衛下繞著漠漠的草山前行

二層甚至三層的發達河階並行而立

道路橫切過河階地

僅有稍稍的上上下下而已

每一里路都有巡查交替

只有我們無交替地逐漸疲憊而開始落後

還好千千岩兄貼心地跟隨而行

在比彪(ビビュウ)、拉芙蘭(ラボラン)、拉克斯(ラックス)的休息時間逐漸拉長

也有閒聊超過一小時以上的

這一帶的蕃屋一、二間地分散在身居要衝的山稜線或展望良好的斜坡上

每一家都是十數人的家族共居而成一大城塞

荖濃溪一開始只有下游的地方有鄒族的部落

但台南、台中州、花蓮港廳的布農族因厭惡警察的壓迫及統治而翻山越嶺逃來定居

因此警察也頗難處理

詢問來拉芙蘭駐在所遊玩的可愛少女家住哪裡?

她指著高高的山上

在旁的警丁補充說『她是橫渡沒有橋的深溪且抱著石頭以免被沖走來的』

午後天氣稍微變差

昨天有下點雨

今天打雷

前來拉克斯迎接的蓮尾部長是令人愉快的歐吉桑

聽說蕃地勤務達三十年

磊落的說話方式

對我們無法攀登關山的哀嘆

大表同情且不以為然

『開什麼玩笑!已經來到這裡,堂堂的山岳會員卻只能走往台東的道路,面子往哪裡擺?今年的天氣也沒有特別差,所以應該可以攀登吧』

我們因為這番話而得到鼓舞

因此數度哀求來馬斯霍爾(マスホワル)進行布農語講習的新盛警部補

在蕃地中

道理是狗屁不通的

核准或不准如磐石之重

一翻兩瞪眼

對於無力的我們

除了最後的哀求一途外

已經沒有其他有效的方法

雖然得到當地警官諸氏的同情

但公家單位的一念之間有可能不准

所以得到協助決定再度向郡當局請示

對山很熟的布農人呼頌(ホソン)及警丁們已經做了入山的準備

山下的電話回答是在中之關再作確認

心想應該沒問題就出發了

然而結果卻是『礙難照准』的回覆

聽到的當下

三個人的腦海中浮現T警部坐在椅子上往後躺的身影

新高的群山遠遠地向北層疊

天空中二、三片高積雲紋風不動

『這種天氣!這種天氣在台灣也叫暴風雨嗎?』

痛恨的英雄無用武之地

二十七日原本是越往台東的日子

但在大關山駐在所休息時

想再看一眼無法忘懷的關山

於是向柳本部長拜託想要將明天訂為去看關山的一天

並向台東方面通知行程延後

越過長長酷熱的幾多山河而來

繞行山裾後依然未能好好觀看關山

五萬分之一的蕃地地形圖

在台東方面雖然是空白

但如果僅看高雄州方面

關山離這個駐在所絕非太遠

攀登一個小碎石坡溪谷後抵達稜線

關山應該就近在眼前才對

順利的話應該不難登上關山

內心暗自想著即使走邪路、妖道也要去

五點起床

過六點後完成出發的準備

一行包括擔任嚮導的警丁馬宏烈坡(マホンレボ)與克列梭(コレソ)、深崛、釜田、篠田等三氏與我們三人

問千千岩兄

『精神如何?』

回說

『昨夜不知為何睡不著,頭很重』

心想這萬端仰仗的千千岩領隊

這下子可麻煩了

策劃的密謀已經擬妥

昨夜的計畫已經收納進自己胸中

背包中放入麵包、水壺及防水布

攀登岩石很高的溪谷

在稜線附近進入箭竹中的獵路

抵達稜線時還不到八點

關山被前山所擋還看不到

在想走到前山山頂的心情下奮發前進

早晨的光線還剛明亮地照在稜線上

各個山谷間的陰影依然濃厚

朝晨的大氣讓我的腳步輕快起來

不知不覺間身居一行的最前頭

和第二位的間隔慢慢拉大

來到前山的山頂時

和一行的距離相隔一、二百公尺遠

前面看到的關山在深深的森林界線上

不過是些許草地上柔弱的隆起而已

這樣的話一定可以登頂

快的話二小時慢的話三小時

在午後起霧之前應該可以踏上歸途

『好!衝吧!』

一下定決心

雖然沒有奔跑

也是用全速疾行

腳踏處是最適合的短草地及四處的砂地

粘板岩的岩石閃閃發光

關山與鞍部之間有二處約十公尺的山崖

但不足為懼

前年大關山事件發生之後

可能是新盛兄為了追尋犯人的足跡而冒雨走到這個稜線時所留下的東西

山崖上有架了三、四根木頭方便下降

後面聽到喂!喂!的呼叫聲

回頭一望

看見小小人影的一行在前山的山頂上揮手呼喊

看來他們並沒有要到這裡來的跡象

所以似乎是要叫我回去

『關山都已經近在眼前了,怎麼可能乖乖被叫回去呢?』

一個人快活地碎碎念後就卯起來疾行

趴著攀登的眼睛突然張開時

在數間距離前的砂地上有一頭鹿站著望向這裡

不知不覺停下來盯著它看約二秒

它就飄然跳往高雄的方向

心想來到這裡應該不會被抓回去了

就下腰休息喝起水壺的水、啃起牛奶麵包

突然下方的森林中聽到兇猛的狗叫聲

一邊想說『是誰來這裡打獵呢?可能是這樣,鹿才越過稜線逃掉吧』

一邊攀著高雄方向的碎石坡上端、鑽過圓柏下面後抵達岩場的下方

向右繞行攀登這五、六十公尺的岩場後

就幾乎是碎石坡

之後再稍稍行進在草地中一段時間

眼前看到簡陋綁著三角點的木頭

『終於登頂了啊!這畜牲!』

滿心歡喜地對著前山發出三、四次Yeho的吶喊

不久突然從距離七十公尺遠的森林中聽到朗朗的清澈巴士聲

也有兩次響著似乎是在尋喚的聲音

讓人稍稍膽怯了起來

呼叫問道

『是誰?我是日本人』

但聲音就此嘎然而止

只有狗叫聲逐漸遠颺般地漸行漸遠

在空瓶中放入自己書寫的終於登頂關山的文字

新高及向陽山的山崖、像將棋的駒一般的新康山可以遠望得到

但南方已開始湧起雲霧而沒有展望

心想久留無用

就開始下山

走了約一百公尺的地方

碰到馬宏烈坡與克列梭

他們一面笑瞇瞇的說『手腳真快啊』一面遞過來紙條

『天候有惡化徵兆,且蕃人狩獵中,危險。速速回返。千千岩』

『好、好。現在已經在返回的途中了』

我一人自言自語

當然不是說給克列梭聽的

遞給他們牛奶麵包以慰其勞

下降到相當距離後

遇到前來的一行

『啊哎,做了很對不起的事』

想說被責罵也是沒辦法的事

也覺悟要一直道歉

『你不知登山道德!』

被千千岩兄狠狠的痛斥洗臉一番

『既然已經來到此地,是不是?釜田兄,可以讓我通融一下嗎?我想爬到關山山頂』

千千岩兄得到巡查的諒解後再往前進

我和克列梭躺在草原中等待大家歸來

我的腦中重複著『登山道德』、『XXXX』

讓負有責任的巡查及大家擔心實在很抱歉

想到給人帶來困擾或擔心而違反登山道德

這幾年來出入山林也讓雙親非常擔心啊

如今想起來更湧起莫名的感慨

溫暖的雲霧迷濛地湧上附近

歸途在馬宏烈坡等的嚮導下繞行難以判斷的山腹道路後

抵達早上攀登的碎石坡上方

雨也啪拉啪拉稍稍下起來

不過不礙事

五點過後回到大關山駐在所

為了祝賀登頂關山的喜悅

於是將秘藏的日本酒拿出來痛飲而盡

隔朝在備受照顧的柳本部長及數名巡查的送行下

越過關山越嶺道往台東方面

眼前向陽山(ランゴスタウラ)的崩壁閃閃發光

引人登高的慾望

想要在溪頭或向陽駐在所借住一晚看看這向陽山、雲峰或三叉山

但千千岩兄的學校開學日已經逼近

想過很多次擬在此和大家道別

和鹽見討論之後

覺得昨天已經任性幹了壞事還是不要比較好

就在心不甘情不願的情況下下山了

比起高雄州

東側是陡峭的傾斜

這一天沿著直直落海的新武路溪的中腹抵達霧鹿

隔天在中午前抵達新武路

途中在蕃社剛好碰到結婚儀式

路旁很多穿著使用華美原色衣服的人、醉醺醺的老人、腳步闌珊的年輕人

從新武路搭汽車抵里壠支廳

到役所致意後搭火車往台東

在此和千千岩兄告別

搭著巴士奔馳在往知本溫泉的塵埃河床道路上

(完)

千千岩的同行紀錄請參考『關山』https://blog.xuite.net/ayensanshiro/twblog/585977739

(2022.12.22一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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