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與死

我現在和同行的年輕人們一起

住在廣闊山裾的一部分浸在日本海的鳥海山中腹的滝之小屋

五月底的這座東北之山

冬季和夏季四處都有著涇渭分明的橫縞模樣

其界線絲毫沒有曖昧或暈染

現在的我

也是等待黎明

橫越尚隱在冰雪之下的白絲瀑布的斜面

行抵西物見的草原

去看月山、羽黑山、湯殿山的晨曦

這個籠罩在笠雲的山裾

形成幾個複雜的皺摺

也延伸向日本海

最上川像一縷銀絲

海中浮著一艘船

其草原緊鄰冰雪的斜面

草綠極其濃郁

「姬一花草」(ヒメイチゲソウ)在其間小小地開著一朵朵含羞的白花

從東方天空的雲朵起伏以及晨曦含著奇怪的粗獷色澤

知道天氣即將變壞

一面思考是否提早結束在這小屋 的停留

一面在爐火裡加了薪材

然後整理登頂日子的紀錄

從環繞古噴火口的外輪群山中

登抵最高的新山 (2237公尺)後歸來

用雪撬滑下大雪溪接續河原宿的斜面

在靠近僅屋頂的棟樑勉強外露的河原宿小屋

墜入了霧中

登山步道就在下面

所以沒有任何不安之感

但我終於在日漸變濃的霧中

開始失去方向而180度轉往平坦的雪原

淺廣的幾處山谷交錯

只要一個閃失

就會不知道寬廣的緩坡地離此多遠

仰賴指北針回頭

沒花多少時間就看到河原宿的小屋 樓棟

我在日記本上

也把這事當作自己的失敗記了下來

 ***

實在是舒適而完備的小屋

不過爐火的煙囪稍微堵塞

所以煙冒向二樓

把昨天及前天因疲累而一直睡的年輕人喚醒

年輕人醒來的同時

邊打哈欠邊唱起歌

這歌我剛好知道

來山上之後大家對嘴巴哼哼的歌好似都記得

到頭來變成一醒來就立刻哼唱歌曲的習慣

這是首法國民謠「牧羊女」( Il etait une bergere)

(譯註:歌曲請參考https://m.youtube.com/watch?v=xnW_XleSnpQ)

它的快板(Allegro)熱鬧而陽光

突然想起幾年前

它曾用在我為了聖誕節目而作的奇妙連續劇「牧羊之夢」中

於是在去小屋 旁的溪流取水時

口哨吹著這首歌

1.看守羊群的可愛姑娘

2.作起比雪還白的乳酪

3.不可輕忽 貓在蠢動

4.爪劃到的話 就麻煩了

這是吉田秀和氏的名譯作

我們在外語大學的老師、學生面前

連德語老師、蒙古語老師

都用我教的奇怪法語記歌並立刻堂堂的歌唱

在歌曲中間加入了Eronron、 Puchipatapon的音

如此一來助長了情緒

雖然沒喝半滴酒

卻被天真無邪所感染

拿起登山鞋打起拍子並跳起舞來

這ㄧ次

大家集合一起

扛出雪橇往裏側的斜面

和著這歌的合唱聲

一個接著一個地仔細回轉再滑雪

要說單純

實在是無與倫比的想法單純

在做著如此愚蠢的動作中

大家的滑雪漸漸變厲害了

 ***

我對這樣天真無邪的嬉戲

並不稱為熱情

然而對山思慕而懷抱熱情登往更高所在的人

當他來到這様的山時

而且已經站在嚮往的山頂時

那是可以體會純粹歡喜、極大滿足滋味的無上解放

年輕人的熱情在山裏接受試煉

透過所愛之物

接受如此大的試煉

實際上是一步步滴著汗水得到滿足以及秘密的歡愉

即使是在很低的山也有低山的歡愉

或是在高的山也是一樣

辛苦的一步歩

在各人的內心彩繪並蓄積成生命之力

以前的自己能了解

現在的我也能體會這滋味

在固定的休息五分鐘、十分鐘之後

連那還在汗流夾背中揹起的背包重量都不覺討厭了

往山裏的熱情

在解放時刻到來前都仔細擺好架勢

將自己的一切、其他的力量和智慧都集中到那裡

然後周全而慎重的移動身體

這是山中行為的尊貴

這是在山中所經驗的人間厚重與深度

 ***

山友給我看了漫長的夏季縱走時的照片

他們三人帶著很難隨意丟棄的照片來訪

我們的伙伴並不穿流行的鮮艷服裝

而是穿戴不知哪裏撿來的上衣或帽子而安然自在

幾張照片中

有站在山頂上稍稍擺出架勢的姿態

或從帳蓬入口中探出日曬的臉

或過度重疊的三張連續的岩石稜線照片

不一而足

我再度挑出並若有所思觀看的

是一張在某個山谷的左方、有碎崖好像要掉落的地方

揹著大大背包而去的背影

那個背包完全掩蓋了他們的上半身

他們的頭一個都看不到

究竟

他們和我的伙伴為什麼要這身裝扮去爬山?

我最近不再做無理的步行方式

所以都儘量殿後

容許我如此隨性雖讓我也不好受

但旣然知道步行時自己的餘裕已大不如前

也只好一個人落隊就落隊也沒關係地跟在後頭

這時候的我

喜歡看著年輕人緊踏土地、緊踏山岩、緊踏冰雪而去的腳步

有時那緊踏而去的腳跟上

滴下閃著亮光的汗水

這年輕的熱情

有時在強風豪雨中

有時在冬日的吹雪中

連袂被帶往看不到的山頂

***

第一次知道人在山裏罹難這事究竟是何時?

我並沒有確切的記憶

但是想起山難時

立刻想到的是在立山松尾峠遇難的板倉勝宣

那是1923(大正12)年的事

同行的槙有恒寫的文章「板倉勝宣君之死」

最初在他的「山行」讀到時

記得有種文學或藝術領域無法體會的感動

把自己變成板倉氏

把自己變成槙氏

把自己變成另一位同行者三田幸夫氏

我思考著嚴冬之山的死

「·····登山一如Younghusband(譯註:英國冒險家,1863-1942)所言,也可以藝術観之。或者也可以反映在運動上的國民年輕精神的發現觀之。先不論見解或解釋,登山擁有多面相與複雜的內容,很難一言以蔽之,就連馬其頓羅馬尼亞語都有般地,無法否認存在著不登山就不行的衝動傾向。其後在山岳這樣美麗的大自然懷中發現喜悅。這

可以忍受山難的活動,也或者是悠然超脫的心境。人有各式各樣的喜好。但以山岳及天候為對手,某種意義上存在著無法逃避的危險。如果說登山危險就不爬那也好。這也

君子不近險難的一種行事風格。但我認為應該是對危險儘可能的注意後,更進一步地拿出勇氣。不是消極而是進取,這不是更健康、更本質嗎?」

這是該文章接近開頭的部分

實在無法單以悲劇來閱讀在吹雪中逐漸疲累的板倉和相伴的兩人

***

之後

我每年、而且不是一兩次地

重複聴到山難的報導

然後每次都輿情嘩然

不是辯解說是有登山經驗的人、死是莫可奈何的事

便是指責裝備不足或原本計劃就錯誤

戰後

即使以這一年中山 難的例子來看

雖是死在同一座山

也出現各式各樣的型態

我每次蹙眉地看著媒體報導或其處理方式

如果是自己知道的地方就更加沈重

一面想像過世的人在大自然中變成一個點而去的身影

一面閉起眼睛

然後我想著所謂在山裏的年輕人的悲哀是什麼?

那也許因為已經失去生命而被認為是遙遠之事

如果用我的經驗來說的話

那就是山教給我們的人間宿命

我們當然是懷抱熱情、想念著山並來到山裏

但並不只是追求在山頂上的歡喜或冰雪斜面上的痛快心情

那熱情追求的

反倒是來山裏的人會更加知道的宿命的悲哀

***

小屋 的窗戶往外看

剛才我所在並可眺望的岩石上

坐著一位年輕人

背身一半向著這邊而抱著膝

朝晨因為霧飄過太陽前頭而變紅、變藍

他在眺望什麼?

在最上平野之後

他現在接著看的

是沒有冰雪的草绿起伏以及並排其山脈上所出現的積雲嗎?

當然一定也看了吧

但他自身的身影

也描劃在比地上更接近宇宙的山上

而搖盪在超越人類悲歡的宿命搖籃吧

(1955年5月)

譯自串田 孫一(1915-2005)

「歌と死」 ヤマケイ文庫 「山のパンセ」 

2016

11

發佈日期:
分類: 日本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