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沢是南阿爾卑斯山的谿谷中
最具幽玄之趣者並廣被一般大眾所親炙
雖稱不上綿長而大的谿谷
但介於剛峻的聖岳與秀抜的上河內 岳的各東山稜之間
形成深奧的峽澗且連貫幾處的瀑布
事實上近年來
它以未知的谿谷所形塑的極大險惡氣氛而備受期待
然而最近
此谿已成為從大井川方面直接攀登聖岳或上河內 岳的必經路線
聖沢在鳥森山西南側與赤石沢合流後注入大井川
此處稱為釜之輪田
大井川畔的道路在釜之輪田一分為二
右邊渡過赤石沢的吊橋
主線道通過鳥森山的東側
左邊經過其西面赤石沢的右岸
兩者在鳥森山北端的椹島會合
後者的道路之後雖厳重荒廢
但經過上、中、下三代島
渡過Tsukuri沢
往聖沢合流點的神之鳴合約僅一里弱
神之鳴合是赤石、聖兩谿谷的奔瀨所交流的溪澗
宛若孕藏一種神韻的幽邃之地
溯行聖沢的想望
使此地成為出發的營地
九月中旬
氣温十二度C
因此即使在帳篷內也覚得寒冷
清晨五點天已亮
就起身打點
六點半從此處出發
天氣良好
立刻向西
循舊的林道路跡往聖沢
稍稍登爬後
面對聖沢的溪水
右手的深處
聖岳的2978.3m峰
尖銳成三角 形高高地屹立
正面的上河內 岳
也抬起2660m的峰頭高聳著
谿谷的V稜深深秘藏在山皺中
似乎立刻向右曲折
從上河內 岳和伊谷山(2438m)到流出的hikage沢為止
亦可走河床
但小徑被開在右岸
迂曲地橫切gare沢、小瀧之沢等
此處曾有的採伐小屋 遺跡、毀壞的雞舍等人間生活足跡
引發一種淡淡的哀愁
Hikage沢水量倍加
汲飲清流休息片刻
七點半
河床中看見釜器等遺跡
從此處直角折向西北
兩岸由低矮岩壁構成
此地之深處
有聖岳的檜daru(瀑布)
狹窄的岩罅中
有三段飛落的流水
但落差小
幾乎皆無瀑布之趣
徒涉左岸後
見到檜daru再返回
避開右邊的岩盤再溯溪而行
時間八點半
河床向右迂回之處
接近水流的砂地上
印著點點小孩足跡的東西
這即是猿猴的腳印
谿谷的河床亂堆著磊磊大岩石
其中可見非常大的紅黑色大石
此即南阿爾卑斯山古生層所含有的變成岩
小瀑布(急湍)有四處相連
再看到大規模的釜器
登上右方的岩石
上爬釜器的上方
往左岸徒涉
頭上有結實纍纍的山葡萄低垂著
反射地伸手摘這黑色小粒强烈酸味的漿果
沒想到此處也有之前的猿猴腳印
(中略)
Edelweiss
他突地醒來
在床上輕輕地伸直脊背
而且只要有意識
就非得如此做似地在床上復習心中所充滿的歓喜、悅樂的餘溫感受
然而
這完全是錯想了
他靜靜不動地毫無目標的張開眼睛
凝視著已經下榻二個月的飯店房間
隨著意識好不容易的清晰
他的心奇怪地沈重起來
頭宛如空虛般陷入深深的溟濛霧中
之前如此滿溢的渾身意識及精神、十足的自信、喜悅及強烈的誇耀
不知何時被刷洗一空
這裡只見到被拋棄在荒蕪盡處岸邊的寂寞孤獨的自己
他狼狽至極
而且內心劇烈地動搖
但他內心涓涓滲入的一種真實的寂寥
被橫加了一個無助的恐懼力量
他像呼喚慈悲的救手般
喚醒至今的所有記憶
想要以急快速度將它回轉
但結局是徒勞無功
他的心愈發陷入痛苦的哀愁喑黑中
他急促地焦躁
然後茫茫然僵立不動
他越過萬里 波濤、遠赴異鄉約二年
其間一刻不敢或忘的登上歐洲大阿爾卑斯山以及精進勇敢登高的意念
終於在數天前朝那前人未竟的岩稜首登偉業
和夥伴們決定賭上性命決行
他幸運地成功
滿足地沸騰年輕熱血於增添登山史上的一大光彩
下山在登山口受到諸多村民熱烈歡迎以及登山界莫大的讚賞
當時這裡村民的轟然歡呼聲
如今仍鮮明地留在耳內
但這究竟是什麼呢?
特地從遙遠地方來
放浪的異國之旅
為此而學習
為此而努力、而痛苦、而廢寢忘食、而喜怒哀樂
他半生的生涯似乎甚且因為此而獲得意義
但這事究竟是什麼呢?
跟隨強悍的領隊的職業性步調的後塵
渡冰河、結成老練的繩索、攀登岩壁
然後登上山頂
大呼征服了山
這事和自然界有某種的交涉吧
偉大的山岳
就任何的意義上
不可能有任何被登山者征服的部分
自以為是地堂皇其外的登山
其實是浪費社會資源、浪費極大時間與冗費、勞力
而自己內心卻暗暗地沉浸在彷彿完成大事業的昂然氣氛中
其幼稚、虛榮真令人羞愧致死…..
他顫慄於意外的自己心境的變化以及生命的空漠
慌張地輾轉反側
踫觸毛巾襟端的指頭
對銳利感覺的尚未完全恢復
冰冷冷地碰觸胸中
靠近面對村莊道路的兩個窗戶中
掛著愛用的背包及細心綑起的繩索
當他的眼簾映照著那立掛在張貼「維諾歐巴蘭 特」地圖的牆壁下方、愛不釋手的冰斧時
那是對他精神喚起生猛生氣的絕對糧食
但它和以前不一樣
已經宛如被丟棄荒野的廢墟殘骸
已和他的真實生活彷彿毫無關係的物資般地橫陳
然後這些東西
如今成為責備他至今毫無意義及生命的徒勞努力的一個個道具
甚至變成令人厭煩而惶恐的東西
他甚至總感覺到
社會及自我欺瞞的世界在它眼前冷酷地嘎嘎崩解
他難過地又輾轉反側
然後想讓混亂的頭腦冷靜下來好好重新思考
但他性急的本性一刻也不給自己這樣的空間
他突地在床上坐起上半身
然後用手掌拭著額頭滲出的汗
即便如此
他仍被接踵而來的不絕想法而焦躁著
故國的家庭、燃燒著不留遺憾的滿懷希望離鄉背井來到異鄉、
身心一勁地繞著阿爾卑斯山度過的滯歐兩年如夢的歲月….
完全燃燒的強烈希望與憧憬以及自己耿耿的心情
與阿爾卑斯山不停地綻放的高貴白光合流
但如今想來
其間他覺得無法否定
在他極度緊張的生活中
似乎在某處隱藏著微微鈍重的小小寂寞的東西
離開故國時
或者在航海的船中
或在幾天前出門征服新登山路線時
以及即便是成功地站在山頂的強烈感激瞬間
也無法忽視潛藏在內心深處的一片寂寞
他意識到至今的生活中有幾分的空隙
這樣說來
在他首登成功而受到眾人絕大的歡迎之際
他也無法否定自己的內心深處盤據著一種不滿
而且對這內心的不平
自己至今是否不屑一顧呢?
至今在他自我想像的生活中
自己是否𣎴曾親切的傾聽那一絲絲寂寞的圓心衝動?
自己不就是藉由視它為當然、或視為某種反映、或者自己施予的巧妙妥協
墮入一種自我欺瞞嗎?
不知何時下了床
無意識地來回房間窗邊的他
想要抑制雙眼中無法控制的悲痛眼淚
於是將臉壓在掛於緊閉玻璃窗戶的白色窗簾
他無限的寂寞及辛酸
並且無法處理從中所湧出如山泉般滾滾不盡的內心苦惱而悶悶不樂
就是因為有這樣的苦惱
他至今的內心世界才會一股腦地想從這樣的覊絆逃離及遠離
這個時候
他面前出現的對象總是山岳
而這樣的事終於使他面向前人未達的登山路
以及很多世上鼎鼎有名的登山家在相當萬全準備仍無法達成的險惡無雙的岩稜
宛如攀登死亡之門
他緊迫的生活最後面對的是這個死之岩壁
……
是的
這事的結果如實地教導了他寂寞但清純喜悅的自殺
他因為強烈的真實生活著
所以捨棄自身的小我
斷絕小小的生命
邁向永遠的生命道路
竭盡自己所有力量攀登岩壁
並非單純想攀登才攀登
也不是基於無聊的理由才攀登
或者其他任何理由才攀登
這是超越因為喜歡所以做的層次
這來自他渾身而出的生命的、實際上無法停止的欲求
他想著明亮的生
也凝視著明亮的死
但
這死亡的寒冷岩壁
在他的指尖抓住它一角的瞬間
卻絕非對他顯示虛無
從那岩壁
他胸膛深處確實感受到不知何種潑刺而生氣躍動的東西
然後他知道了他眼前有三條極為貴重的生命
就單純地垂吊著
這是他同行的三位袍凙
此時
他深刻體會
生命中相對於一人的生活
還有更大的世界
然後
在這死亡絕壁….
高高地作出四條生命完全相呼應、宛如世上美麗燃燒的健鬪精神
那並非小我或自己的生活
那是大的世界
人類的生活
從山上下來這些天
實在對於外界的歡迎、饗宴、感激覚得疲勞
對連日他人的工作
每天過著厭煩的日子
所以對欠缺再次靜靜自我省察的認真
他如今更加感到不堪
只要自己不以自我為滿足
即使無法斷絕潛藏內心的一片哀愁之念也無妨
只要把人生視為人生在生活
即使無法獲得自由也無所謂
把苦惱視為苦惱賦予意義吧
把幸福視為幸福賦予意義吧
他陷入嚴肅自我反省的靜観時
他原本泠却的胸中深處的火炎
又漸漸燃燒起來
被密閉在夏夜室內的暖氣
讓他的皮膚稍稍冒汗
他悄悄地拉開窗薕
並稍微打開玻璃窗戶
一下子
屋外冷洌的愉悅空氣靜悄悄地突然湧入
屋外終於漸白
那冰雪的大山 岳所做出的晨𣌀美麗展景前的一刻已然就緒
他伸手取出久未閱讀、放在窗際書架上的西洋書籍
然後很懷念似地打了開來
那是義大利登山家紀德‧瑞(Guido Rey)血濺的苦鬪記錄
即使是以前學生時代頗受好評的教授講義
對其反覆極其巧妙的麗辭及整然粉飾的理論
感到極大魅力外
也有小小的不満
但山岳沒有大道理
它經常提供了像儍瓜的、率直的、如恐懼般的沒有斥責的真實
他伸手取出夾在那頁書籖的一朵雪絨花( Edelweiss)
那是一個月前
他在為征服處女登山路前的準備而做攀岩練習之際
從站在村外的「善休地」對岸的懸崖處採來的
顏色形狀雖稱不上美麗
但卻更楚楚而氣質高雅
對於第一級山岳才會感到誇耀的此一異鄉名花
他感到無限的愛憐
再度梭巡房間的他的眼中
薄明早晨電燈的光線
讓冰斧及繩索整然地在他心中重甦崇高而懷念的心情
他和偉大的山岳之間
已經沒了好奇心、野心、意志或矜持
只有盛燃熾烈的親切與愛
而且在其中
有自己的生命以及血脈融合的大人類生活的尊嚴
他的心隨著黎明而蔚藍清朗
室外終於變亮
仰望左手冠著諸多冰雪的高峰
也在清澄的朝空中現出神聖尊崇的姿態
他不自覺地立在窗際面向山
宛如向聖壇祈禱的人
靜靜地把雪絨花插在額頭上
那是新生的他
在前進虐死之道後首次獲得救贖的他
而如今
他覺得他的前途
在彼方洋洋地開展著超越苦惱、幸福的遼遠真實生活
這時
他對崇高的萬物充滿著確實的愛與感謝的心
原先克制下來的熱淚
不知不覺中像燃燒般地流落雙頰
譯自日本山岳名著全集10
赤石溪谷
平賀 文男(1895-1964)「聖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