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萊連峰記(田中薰)

(上:由東合歡山所見之無名峰(3357m)(左方)的圈谷與奇萊南峰(3334m)的壯觀褶曲(昭和9年8月)。

下:由龐德悠克(ボントヨック)露營地所見之奇萊北峰與棚狀(ブラーナウ)地形),引自田中薰「台灣的山與蕃人」)

譯註:本文譯自田中薰「奇萊連峰の記-昭和九年夏季登行」,刊於田中薰「台灣的山與蕃人」,古今書院1937.6.24出版,是當時任職神戶商大教授的田中薰第二次台灣山行。

1.前言

去年的山旅,讓我對台灣的山有大致的了解,於是稍稍起了慾望之心。打開台灣總督府警務局出版的30萬分之1台灣全圖定睛凝視時,腦中浮起想去的六條路線。一是由南湖大山縱走中央尖山,二是由次高山縱走大霸尖山,三是太魯閣峽谷與奇萊連峰,四是新高山塊,五是關山連峰,六是以北太武山為中心的南端山地。

其中,有高山之感的山,是越往北越深刻,於是在選擇出色的山峰時,果然還是從北部逐漸南下。但奇萊連峰是3500米前後的連嶺群巒,山容也壯觀,一想起其俾倪太魯閣峽谷的身姿,於是在親近南湖大山與次高山上,順序方面就非得安排這裡了。

登山行程

昭和9(1934)年8月14日 台北-蘇澳(鐵路)-花蓮港(汽車)-宿常盤(ときわ)屋(晴)。

8月15日 花蓮港-立霧橋-溪畔-巴達岡-斷崖-錐麓-合流-陀優恩-宿塔比多俱樂部(快晴)。

16日 塔比多-西奇良-塔巴剛(タバカン)-見晴-宿西拉歐卡駐在所(快晴)。

17日 西拉歐卡-卡拉寶-馬魅克(マメック)-托博闊-關原-宿合歡駐在所(晴)。

18日 合歡-北合歡山-合歡越-宿合歡山東峰下的林中蕃人狩獵小屋(晴濃霧)。

19日 宿泊地-登頂奇萊北峰-龐德悠克(ボントヨック)幕營。

20日龐德悠克-奇萊主峰-主峰西側幕營(晴)。

21日 幕營地-主峰及無名峰間的稜線-能高越舊道-能高池-能高駐在所-宿尾上駐在所(晴陰)。

地圖 蕃地地形圖5萬分之1姑姑子(グークツ)社、畢祿山、奇萊主山、陸地測量部5萬分之1蘇澳、南澳、武塔社、姑姑子、新城。

同行者 瀨川孝吉(總督府理蕃課)、卡拉寶駐勤巡查大江氏、拖泰布典君(トタイ ブテン)阿美族。

2.再舉渡台

8月8日,寄身近海郵船的吉野丸,從神戶出帆。瀨戶內海相當平穩,不過卻發出令人害怕的警報。聽說沖大東島(ラサ島)所形成的730米釐低氣壓,在上海的東北方50浬海面上降為725米釐。果然是這樣,來到門司一看,應該昨天入港的大和丸,不僅未見蹤影,甚至還行蹤不明。不安之中,我們的船雖然出港,但經過五島列島時,遇到了船桿折斷的大和丸慘澹模樣。大家都齊聲呼叫大和丸,但可能累壞了,沒有半個人出到船舷應答。天空晴朗,但玄海的海浪仍然洶湧。橫渡這樣的狂濤巨浪,讓人深有投身於台灣旅行之感。搭乘與歐洲航路相同的近一萬噸巨船滑行在青疊的海上,實在太覺奢侈而有會受天譴的感覺。

觀光局(ツーリストビューロー)的高久甚之助氏及星製藥的星一氏與我同船。

頂著美麗白髮的星兄談話,每一個都很有趣。聽說以前擔任過台灣民政長官的後藤新平伯曾說「如有三週的空閒,就來台灣吧。來看蕃人,這會讓你變成與存活2500年相同的人類喔」。這句話感覺也可拿來當台灣觀光局的行銷宣傳文使用。

新渡戶稻造博士深愛竹內栖鳳的筆致。於是星兄想送栖鳳的畫來安慰痛失博士的夫人,就在去年2月同樣渡台的船中寫信給栖鳳畫伯,希望他畫點什麼,然後星兄會送14年前在台灣種植的規那材質的床柱做為回禮。這畫日前繪好了,一看,是兔畫。

新渡戶博士以前舉行銀婚儀式並請栖鳳畫伯畫了一幅寒菊送給夫人時,聽說夫人默默望著畫作30分鐘,最後竟然流下淚來。如今,讓她看兔畫30分鐘,不知道夫人可否了解畫這幅畫的原因?聽說星兄也完全不解畫伯為何畫這幅畫。

我一面聽著星兄講起這些事,一面想起能從初次見面的人聽到從小到最近都還經常會見的這位住在對面的新渡戶先生喜愛楚楚可憐的日本花以及理解在如此心情下欣賞花的美國籍夫人等事時,心想這果然是船旅的幸福。講的人、被講的人,淨是些和台灣有很深關係的人。即將迎接始政40年的台灣,是多少人抱著殖民理想渡海來台,才建設成今日的光景。海浪不知何時轉趨平靜,得以讓平穩的航海持續進行。

11日抵達基隆。12日的星期天,在台灣山岳會沼井鐵太郎氏的嚮導下,攀登七星山,然後入浴草山溫泉。最近六櫻社的櫻花紅外線底片製造出來,曾拿去試拍,效果很好,所以決定帶來這次的山行。

13日拜訪總督府,拜託關照蕃地旅行的一切事宜,之後是採買,這採買的大部分也是交由知道我們嗜好的拖泰布典君處理,然後在台北最令人期待的香山樓台灣料理及大稻埕的路邊攤,大啖濃濃油膩的食物。

3.東海岸的斷崖

8月14日,從台北驛搭火車往蘇澳。這是我和瀨川氏與拖泰的三人山旅。大家都是山行的裝扮,因為攜帶骯髒的背包、綑綁細繩的行李,我們一行當然就和三等車廂剛好匹配。但在台灣是所謂殖民地的氣氛,飯店的服務生看著一般人並不搭乘三等車,就特地站在沒人在的二等車前為我們送行,實在很滑稽。

讓海風吹拂像小笠原露兜樹(タコノキ)般的支柱狀亂髮,我非常喜愛在海中看到浮起龜山島的大里、大溪、龜山附近的車窗風景。目送去年夏天去南湖大山時下車的羅東街町,不久抵達蘇澳。由這裡驅馳汽車,奔行有名的東海岸斷崖上。

平滑的汽車道路奔行在橫切接近垂直的陡崖中腹。陡崖幾乎不見山膚地被南國蒼鬱綠樹所掩。湖水般靜謐的海面、映著青空而深湛紺青色的海洋在眼下開展。連漁舟片影都看不到的寂寥海洋卻有溫暖的豐富色調,這是具有不可思議的魅力景色。道路橫切三條大河口,每當橫切時,都是下陡坡抵三角洲,再登上綠樹的山端。河流由北算起是大南澳溪、大濁水溪、立霧溪。其中以立霧溪在各方面都屬最壯觀。它聚集有名的太魯閣峽谷深處的水流,再一口氣向太平洋深海展開像扇形般的巨大三角洲。可以清楚知道車子持續奔行遙遠的眼前斷崖,刻刻都在接近此一大河的河口。這是因為高嶺全被午後的日影所遮,而在黝黑成暗綠色的山肌彼方,受到西日照射而白白輝耀的寬廣舌頭正長長伸向海中。道路避開此處而迂迴上游,渡過所謂的立霧橋抵達對岸的研海。立霧溪的大三角洲中,有三段清楚的河階,俗稱三段地,聽來很有趣,其最下段有研海的蕃社,這是新將深處的蕃人移下來的蕃社,而在昭和6年新設的村落。蕃屋在專家的指導下,建造得很符合衛生。不知是否我多心,蕃人懶散而手足無措地在那附近閒晃。像從樹上掉下來的猴子、像水中撈起的魚一般,高山蕃在高嶺狩獵過日子的敏銳神情,已完全不復見。聽說最近的方針是將高山蕃順序移下平地讓其從事農業。也就是說哄勸因迷信或恐懼平地的瘟疫而不太願意下山的他們,一個個將蕃社移到低地。幸或不幸?利或損?贊成與反對的兩派說法充斥巷弄間。不管如何,東海岸很狹小,缺乏地利,平地盡是遭閒置未開墾地,所以讓他們成為平地蕃上,這裡在技術上比較好處理。

4.花蓮港

接近日沒,我們的汽車聲像歌唱般駛進充滿活力的花蓮港街。廣漠草原透過花蓮溪的開展,變成高爾夫球場,也變成絕佳的飛機場。港口中築港的車輪轟轟作響。投入800萬日圓的8年計畫,今年聽說是第三年。投宿在新開地氣氛濃厚的驛前常盤屋旅館。

翌日,探訪住在這一帶阿美族村落。去年以來以隨從身份跟著四處跑的青年拖泰布典,因為是這裡的阿美族,出生於此地的壽村,所以有請他擔任嚮導。

花蓮港的西郊有一個吉野村。這是內地人開闢的殖民街。步行去探訪散在其周圍的阿美族部落。亭亭並排的檳榔樹下方,有草葺成的蕃屋。因為是平地蕃,生活樣式頗複雜,服飾亦富色彩。映入眼簾的特色,是以頭頂搬運的水壺形狀之美、喜歡菸草而一年到頭銜著手製粗葉捲菸的煙斗以及咬食檳榔等。目前有允許蕃人製造菸草,接下來將依序提供官製品,所以自今年(昭和9年)起,銷售Ragasan(ラガサン)(捲菸:Ragasan是蕃人的發祥地)及高砂(タカサゴ)(煙絲(キザミ))兩種香煙。其主要的購買常客,就是這阿美族。

在頭目家,讓其穿裝飾著山雉白色羽毛的盛裝拍照,也參觀仍保存在里漏社的傳說中獨木舟。

在這邊的視察中,我感受最深的,是阿美族間浸透著張冠李戴的內地文化而持續破壞其固有良俗。最滑稽的,是田園中一直出現摩登男孩(Modern Boy) 型的青年。在田畦中得意走來的男性,竟然是白色華達呢(Gabardine)褲子加上天藍色運動衫,然後戴著略向後仰的平頂草帽(カンカン帽)。讓人聯想彷彿是在美國南部遇見的黑人樂團成員(バンドマン)。某位托帶布典親戚的青年去台北,聽說半年之間玩樂花光了800日圓,所以在當地大獲好評。問說錢是在哪消費的?結果據說是花在舞廳(ダンスホール)及咖啡廳。

阿美族是女系繼承的家庭制度,所以次男以下的孩子,即使是嫡系,也與財產無緣而變得自暴自棄地傾向於霎那間的享樂主義,真令人同情。他們完全不知道山地的生活,一丁點的泰雅族山民的樣子都沒有。

5.太魯閣的深處

早上10點前結束參訪行程後,驅車急往太魯閣。壯觀的蔚藍晴空之晨,逾8000尺的太魯閣群山,像屏風般聳立其尖銳的斷層崖居臨太平洋的靜波。駛經的飛機場中,兩架飛機在烈日中閃閃發光,而來參觀的人群,絡繹不絕地延伸在野道中。其中混雜由巡查率領而從遙遠奧地來機場參觀的蕃童隊伍。今天也眺望可說是紺青的深色東海後,在研海的警察機構完成入山的商討,從現在起,終於暫時要與平地的文化告別。

看得到從架在峽谷入口的立霧橋的北側旁蜿蜒向北方山地登行的小徑,要是登爬該小徑從上拍攝立霧溪的三角洲,恐怕會是日本最出色的標本寫真吧,心裡一面這樣想,一面沿著溪的南岸進入山峽的道路。彎過一個大岩角後,在黑森林的背景下,看到十數隻白紋鳳蝶(キモンアゲハ)相互交疊地玩耍。石崖蝶(イシガキテフ)在這群的下方咻咻地泳飛。這光景好像是看到石崎光瑤氏的豪奢日本畫一般。我的太魯閣峽谷的印象,就是從這意外的「極彩畫」開始的。可能是因為這樣,隨著愈登爬愈進入,潤澤的溪谷越來越乾,清脆欲滴的綠色變成赤裸的岩壁,我也逐漸對太魯閣峽谷感到厭煩。但這姑且不論,常識性上,我們登往壯觀的斷崖風景一直向深奧處延續的溪谷。一渡過所謂的山月橋,就有叫太魯閣茶屋的店鋪。在此看到的蕃布是麻布上以牡丹色及鈷黃色的毛線刺繡出種種斑點,讓我想買來當桌鋪、窗簾、腰帶等等,一時之間完全入迷。不過其他的土產,就無聊至極了。

所謂太魯閣峽谷,是從立霧溪的三角洲到11200尺的合歡之間經過以下的駐在所而需要登行二日的地方。亦即研海(立霧溪)、溪畔、巴達岡、斷崖、錐麓、合流、陀優恩、塔比多、西奇良、塔巴剛(タバカン)、見晴、西拉歐卡、卡拉寶、馬魅克(マメック)、托博闊、關原、合歡。

太魯閣中甚囂塵上的所謂斷崖溪谷之美,是從巴達岡開始而及於斷崖、錐麓。來太魯閣參訪的人,大致是來看這一帶後回去。步行谷底中,突然前方被遮斷。壯觀的絕壁像「十二單」般從左右交疊,靠近右方天空的岩棚上,孤零零地承載著巴達岡蕃社。這樣的風景絕非平凡。然而此一陡峭的山肌中,蕃人的耕地像懸掛著數個短冊般的發達。這是所謂焚燒的耕地,打破一般耕作上的原則,有的甚是呈60乃至70度的陡峭角度。聽說蕃人在平地上耕作,腰就會痛,如果陡峭地,就可以站著工作,所以越陡峭越輕鬆。因此把太魯閣的耕作情景和斧鉞絕跡的黑部溪谷比較,是錯誤的。但是道路終於要通過斷崖的上方,當看到毫無樹木的石灰石白色岩肌峭落至令人目眩的谷底時,會被一種壯觀所感動。這是和大峽谷(グランドキャニヨン)相同的俯瞰溪谷之美。來到如此的高處,已經聽不到水聲等,一掬之水的滋味就更絕望了。我覺得溪谷還是要走在谷底仰望山崖,不然就不會有感動的心情。

從立霧溪起忽前忽後的參訪機場蕃童一行,已經不知去向,而在我們前後的,不知不覺間變成年輕苦役的少女相陪。17、8到20歲的二位少女背著有尖角不好扛的酒瓶箱子。我提不太起來,所以應該有6、7貫。她們用麻質蕃布將箱子綁好,並用前額支撐綁結處的情形下輕快登爬而行。一副毫不以為意地邊笑邊唱歌,還邊惡作劇地前行。相較於如此愉快工作的少女,我對自誇強健的山男卻意外是懶惰蟲感到義憤填膺。想來他們是封建時代的男女。以武士而言,男人是相當颯爽,但作為勞動者,則毫無骨氣。內地中,伊豆的大島或紀伊海岸的女性,工作賣力,但內心有讓男性去玩樂的骨氣而相當豪爽。這讓人無限感佩,希望新時代的女性起碼也有這樣的骨氣。

小雨中,日近黃昏,我們靠著「松明」的微光(漢字如何選用實在令人頭痛,這裡的松明(タイマツ)是在竹棒頭綁上沾溼石油的棉布之物),晚上8點半抵達塔比多。晚出發以及中途吃路邊草的耽擱,以致第一天起就染上遲到癖,結果去到哪裡都改不了,帶給駐在所的人很多麻煩。植物採集、寫真、素描、紀錄等中途吃路邊草的種類真多,連自己都很無言。經過塔比多之後,溪谷變平凡。亦即只要經過太魯閣大峽谷,其上游就變成一般程度的浸蝕谷。所以對觀光客來說,就沒吸引力了。然而山民的生活–在意想不到的谷底及山額中搭蓋著蕃屋、像滑台般的耕地中有耕作小舍、在像貼板般的耕地途中站著背藤蔓做的籠筐的少女,其光腳之上搖曳著芋葉等,這樣的風情從此起到分水嶺為止四處開展。俯瞰眼前某一部落時,被「田村博士攝影之地」的立牌嚇了一跳。這想讓旅行者品味新風景的意圖,令人深表敬意。當夜住宿西拉歐卡。

香氣撲鼻的高砂百合綻放,山中充滿盛夏的陽剛。早晨的空氣像初秋般清新。在某個山邊休息時,看到孩提時獲贈而相當珍惜的無數寬帶青鳳蝶(タイワンタイマイ)在飛繞,令人驚奇。針葉樹變多,在千仞的谷底可以俯瞰從其間因崩崖而形成的壯觀碧水之湖。奇萊紅蘭(ノウコウチドリ)、玉山一葉蘭(ニイタカヒトツバラン)等高山蘭開始出現,讓我們路途上忙亂了起來。駐勤卡拉寶的巡查大江氏從此日起同行。逐漸了解我們的興趣何在後,和大江氏的山旅也就愉快展開了。從畢祿駐在所一帶,風景突然變成高山性質,雲霧在針葉樹林間去來。讓人已然忘卻太魯閣無比乾燥的溪谷,內地山中令人懷念的朽木香氣撲鼻而來。

6.合歡山一帶

17日也如往常地中途吃路邊草,靠著手電筒的光線抵達合歡駐在所。這裡已經位於9千5、6百尺的高度,穿「丹前」圍著火鉢都還冷得要命。趁瀨川君做榨葉的整理時,詢問這一帶冬天的狀況。冬季的天氣大致平穩,吹東南的微風,早晨寒風從西北吹下。積雪情況,聽說奇萊主峰是一丈,北合歡5尺、這裡的駐在所一帶約2尺。11月底已經看得到雪,下到3月底。1月時,山頂上有時會連續下一個禮拜的雪。即使是4月初,從這裡到霧社的9里道路,聽說還四處可以踏雪。從這裡到北合歡、東合歡、畢祿山的3300米廣大棚狀地帶,是高約1尺的箭竹草原,所以據說滑雪不成問題。特別是目前工事中的合歡越道路,不久即將開通,屆時從台北經霧社抵達此雪原,只要2整天就夠了,也就是說以合歡駐在所為根據地而在台灣享受滑雪的時代已經來臨。果然聽說隔年冬天,在臺灣日日新報的主辦下,舉行了滑雪活動。據說以前這一帶的警察曾嘗試用手製的雪撬滑雪,又幾年前聽說槇有恒曾預言可以滑雪,所以真正的滑雪場將會開闢,真值得慶幸。

翌18日的晨空,痛快地萬里無雲。從今天起終於要離開人間道路3、4天。不走主道,而由駐在所裏側一逕地登爬陡峭斜面後,大大映射朝影的畢祿山(3371米)首先從北方冒出頭來,然後隨著攀登,中央尖山(3715米)、南湖大山(3797米)顯露出其台灣特有的堇色調。腳下已經鋪滿整面的高山白珠樹(ニイタカシラタマ)及岩高蘭等,讓人有身居仙境之感。

先是登爬北合歡山(3394米)。說是登爬,其實是一面散步高原下自然就抵達了三角點。此山的西北側變成像挖開般的陡崖,底下的樣子不清楚,日後從松嶺望見時,才知是形成壯觀的圈谷,如今仍對當時未抱持疑問感到非常遺憾。北合歡山頂上的360度展望,可說是台灣中屈指可數的吧。特別是隔著大甲溪大規模浸蝕谷而與次高山脈相對的氣氛,是相當豪壯的。我用紅外線底片拍攝了9張這個大展望,一時間實在是興奮至極。

從北合歡往南朝合歡道路的工事現場緩慢下行之間,整面的小斷層相當發達,地表承載著高山植物下,左右形成石塊傾動。其間踏入某系統而形成小池。泰雅語中,聽說對稍大的池稱為Shiron(シロン),但這邊的池較小,稱為Rango(ランゴ)。語感感覺很像北義大利的Rago(ラゴ)(湖),令人愉快。其中最大的「合歡池」,長20米、寬5米、深1米左右,我們喝這個池水吃午餐。工事現場中,蕃人在警察的指揮下辛勤的工作。一幅高原蕭索的勞役圖。這道路保持水平面而在合歡山3394米的南方切入分水嶺。西方一步之遙是台中州,從台中州側進行工事而來的道路,在遙遙的彼方山影一帶可見新土的挖覆。在台灣的山中,這一帶形成罕見的壯觀花海。在這當中開通如此出色的汽車道路,感覺有點可惜。台灣的山大致在午後就會被霧所覆,今天也是附近已成白霧世界,究竟要住在哪裡就成問題了。不久下了雨,所以雖然有點早,決定下行西斜面的森林帶住宿在蕃人的山屋。將討伐當時的亞鉛板巧妙地交雜樹皮葺成屋頂。亭亭摩天而立的針葉樹、滿覆的高山杜鵑、沒身高度的空心苦竹叢(メダケ),我們在其中渡過了像日本狗獾(穴熊)般的一夜。

7.奇萊北峰

19日也是迎來清新的早晨。一面看到右方的合歡山東峰一面向南走東斜坡咚咚地靠往奇萊山。連結此合歡與奇萊連峰的稜線,從其稍微陡切之處可以窺見奇萊連峰的全貌。因為這是斜斜的眺望,所以群峰多少有重疊的氣味,以豪快的崩壁朝向此方的奇萊北峰(3586米)為左翼,以擁有類似菊石(アンモナイト)的渦狀皺紋的奇萊南峰(3334米)為右翼,其間奇萊主峰(3544米)與3357米的無名峰,像壓縮般地聳立,其中可以看到穿插幾個像冰河性的圈谷。奇萊即使從這裡看,也是並非平凡的山容。希望有機會在早春時分,越過合歡越來眺望此一連峰中有雪的地方。

我們現在走的草地稜線,依然是被與山岳主稜平行的幾列年輕小斷層所崩落,小水池湛著褐色的水孤零零地映著像雪一般的白雲。平坦的草原、陡峭斜坡,前方一直可見奇萊的黑色岩肌,腳下搖曳著含羞的紫花玉山櫻草(ニイタカクリンサウ)。從稜線下降到底後,有稍大的水池,在這像堤防般的斷層崖上午餐,終於要開始攀登奇萊北峰了。穿越冷杉的森林帶、一人高的空心苦竹,持續相當陡峭的攀登,不久前方豁然開朗,大崩落從左方逼迫而來。此一崩落之上,成一約10度左右的緩斜坡,其中並形成一個圈谷。前頭先攀登的阿美醬早早就發現有擦痕的粘板岩礫石,並得意地前來報告。這裡已經是一萬一千尺的高度。輕鬆地從斜右爬入此圈谷中後,抵達主脈的稜線上。正前方看到的是遙遙南方呈現堇色的一群壯闊形貌的山塊,是新高山。相對於西側的陡崖,東側實在是非常寬緩的草原。我們有點慵懶地四處散步。沿著一個溪谷緩慢下降後,就在即將進入森林帶時,有水源。這是稱為彭德悠克(ポントヨック)的露營地。

叫蕃人先搭好帳,我們去攀登北峰。如以船比喻奇萊連峰,北峰剛好就是位當船首的山峰。沿著稜線稍稍攀登後,向右縱走從東落下的崖錐,再沿岩石持續攀登後,抵達山頂上的右肩。這裡是從山頂上向東開展的整片箭竹原,並形成極淺的圈谷地形。此處的山容也是極為無趣。有趣的是從岩石登降岩石的過程中,在粘板岩的板塊激烈重疊間大量綻放的壯觀玉山薄雪草(カワカミウスユキサウ)(雪絨花(エーデルワイス)的一種)。

回到營地,開始準備晚餐。天空中雲靜靜流著。偏離天幕的一角看到的北峰山頂,沐浴在夕陽中,一時間才閃爍著金色光輝,不久頭頂上的天空立刻就開始繁星點點。這之後實在是靜謐的夜晚,沐浴月光下渾然不動的森林之姿,實在非凡。

8.奇萊主峰

從北峰往主峰,其東側是整面的緩斜坡,這像是吊棚般南北長長延伸,然後下方呈陡斜坡而被黑黑的森林所掩覆。此棚狀地形,假定其既往的冰河是冰帽冰河,那就是容易解決的地形了。即使和冰河沒關係,也不能說和積雪沒關係,依然是惹人注意的地形。當然,和之前屢屢注意到的年輕斷層,似乎沒有直接關係。蕃人稱此平面為布拉納烏(ブラーナウ)(泰雅語),所以我想暫時稱其為「布拉納烏地形」。走在這布拉納烏,是極其悠哉的,但不久靠近主峰時,就變得相當險峻。縱走西側的崩壞地,從感覺是山頂正下方處直直攀登約40度的崖錐。山頂依例是向東開展寬廣的箭竹草原,平凡至極。如果是內地,不過是千米左右的草山相貌。休息後下往相同的路線。這一帶的崖錐中,有去年在南湖大山見過的南湖柳葉菜(ナンコオオアカバナ)開著比自己身體還大的櫻色之花,美麗地點綴在岩間。主峰以南,山頂上已經沒有平坦的頭額之地,稜線多像鋸刃般交叉的瘦稜。道路行往東側的崩壞地之間,所以從此起稍稍不好對付。而且岩石是粘板岩很脆弱。將身體託付圓柏的樹枝仰望瘦稜時,像牙齒般的尖峰向南,算來總共有8個。從這邊一面踏著崖錐走細細的岩溝一面降往東側時,有一處稍微可搭天幕大小的平地,流著水質不錯的水。這恐怕是這附近的唯一水源吧。下面形成瀑布,這裡似乎還是小岩棚的地方。所以如果碰到豪雨,就有毫無攔阻被沖走的危險。時間很寬裕,到日沒為止都很無聊,但在這狹小之地,也不能做什麼事。眺望湧返於縱向細長開展的山窗的雲朵之姿、拍攝高山植物的寫真或品嚐阿美醬細心料理的食物。這個晚上圍著焚火到很晚,聽著大江氏的過往故事。大江氏是海軍出身,聽說因為厭煩海上生活,所以志願來山裡,是性格上有趣的人。

9.往能高越

翌21日,幸運地天氣沒變壞。今天是強行軍,聽說途中也有險惡地形,所以早晨就出發。路線是縱走昨天眺望上像牙齒般的稜線東側。有手搆點的灌木或草叢時還好,不久抵達要登爬稜線的高度時,就都是岩石。這一帶的粘板岩更加脆弱,能安心託付手腳的地方完全沒有。多少覺悟岩石會搖搖晃晃,所以在腳踏穩下前進。最後從西側繞降東側的稜線,是非常脆弱的岩場,這是奇萊山中的難關。蕃人也果然卸下行李用繩索搬運。從此處起,稜線急速下降,東側中又是開展著寬廣的緩斜坡。此斜坡朝南一逕地伸展到能高越。3357米的無名峰及3334米的南峰都只不過是此斜坡的西端崖頭而已。一行向南走在長長的平凡箭竹草原,像飛奔般步行,像達成目的後卸下重荷的感覺,大家心裡都輕鬆起來。抵達相當好的道路。此道路聽說是討伐當時的軍隊道路。沿此而行時,抵達平地,並有一水池。聽說叫能高池。從此處向東下降時,就是能高越的警察道路,該處有能高駐在所。是那個霧社事件時受到蕃人襲擊的最深奧處駐在所。

在此,奇萊的山旅也終於告終。大江氏由此走能高越回到任地。是繞一大圈的三日路程。太陽還很高。悠哉走在幾乎水平開鑿的出色道路,下到尾上駐在所。途中的瀑布、冷杉森林也很棒。不久看到能高的鞍部,其右看到形狀優美的能高南峰(3252米)。出色形狀的圈谷朝向西側開著口。完了!想要把這山也放入計畫中,卻已經太遲了。往後的十天都安排滿滿的行程,無法挪動。所謂依依不捨,就是像這樣吧。大概頻頻回頭十數次,抱著遺憾惋惜之情下山。當夜受尾上駐在所的照顧,翌日下霧社,就此結束山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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