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註:本文譯自北田正三「阿里山より新高東山へ」,刊於山岳第二十二年第三號(1928.4)。
前年的大正15年5月5日,我搭商船扶桑丸,經過3日的波濤旅路,在多年的台灣中央山脈縱走期待下,首先在基隆島的奇勝中,獲得憧憬南國第一印象的喜悅,然後在總督府的盛情援助與天氣的配合下,結束了蕃界的三旬山旅。同行者2人。
眾所周知,以臺中為起點,經水里坑、內茅埔、楠仔腳萬、東埔、樂樂、對關、觀高、八通關後,攀登北山、主山的四日行程道路,由於登山路線比較容易以及完整的警備,因此將之稱為表新高登山道路,相信沒有人有異論。
此次,一行由阿里山沼平出發,沿兒玉山的稜線,穿越石山及石水山的密林,再由鹿林山循東埔山,探查楠梓仙溪(ナマセンケイ)、沙里仙溪的源頭,迷走在人跡未踏的大森林二日後,終於成功突破,由北山登主山,再探勘未經調查的東山岩頭,並恍惚入神其令人驚嘆的山岳美。今僅將記憶所及抄錄如後,以供後遊者參考。
由阿里山往鹿林山
在總督府內完成所有的討論,5月9日在天氣快晴的欣喜心情下,立刻由桃園往大溪,翌10日,再由角板山往搜天山(譯註:疑是插天山之誤)。到卡澳灣蕃的2天行程中,汗流浹背。道路因為與基納吉蕃、馬里闊丸蕃的戰鬥而受阻,從雲際的遙遙東方眺望白銀雪嶺的情況下,惜別雄偉的次高山,搭汽車奔馳在飄著黃色相思樹花香的20里道路,深怕遲到地趕往桃園。氣溫87度,蛙鳴頻頻震耳,螢火蟲亂飛,宛如南國之夏。
暑熱搖晃的車中,無法入夢。11日清晨,已經累垮的3人,在嘉義驛頭下車。於嘉義旅館卸下旅裝後,立刻拜訪郡衙門,受到荒木郡司、大津警務課長的盛情款待,並完成登山的準備。嚮導及人夫方面,有蕃丁4名,再加上護衛的巡查,一行共8人。糧食上,準備米3斗、鹹鮭魚6尾、糖蜜酒2斗。山行上帶酒,實在覺得不可思議,但因為蕃丁晚餐後每人如果不喝5合的チャンチュ(譯註:糖蜜酒?),就沒有力氣,又假如有酒,則再怎麼困難的山行都在所不辭,所以和內地的登山稍異其趣。此外,採購完必要的東西,也隨意逛逛有南支那風情的夜晚市街,就謝絕一切會面地在旅館休養。明天預定和長官一起前往阿里山。對上山的人來說,不明事理的夜中訪問,是很大的困擾,但難以違背朋友不惜款待的好意,所以就勉強忘掉疲累地與之暢談。
5月12日,在以為是小鳥聲的壁虎叫聲中醒來,清晨5點驅車趕往嘉義驛。5點40分發車,與後藤長官(譯註:後藤文夫總務長官)同車。在竹崎驛暫停,在車中自然就暢談山岳事,對上山的人來說,死板嚴肅的問候寒暄是忌諱。同行的兩位第五高校出身的中島君,果然也因為連日來的疲累而打盹入睡。
從竹崎驛終於要進入阿里山。山氣襲身的東洋首屈一指的森林鐵道、獨立山的螺旋路線與之字型迴轉(Switch Back),這些在內地是看不到的。70多個隧道裡並沒有煤煙之苦地登爬七千餘尺的阿里山。途中,左右山峽中到處隱約可見蕃社,風情和內地完全不同。
突然,左側出現雄偉的塔山岩壁。其山姿宛如阿爾巴達山(Alberta)。一面聽著大竹內務部長的詳細說明,一面從車窗懷想未見的新高山群的岩石姿態應該也像這樣吧。
從嘉義出發到阿里山沼平的12小時餘,因為不安與焦躁而感覺精神耗損,不過所經過的沿道風景,又實在令人懷念。此山獨特的火車,迴繞登爬山腹、越過溪谷、鑽過隧道,渡過橋樑,一面發出如招喚般的轟隆巨響、一面喘氣上爬的樣子,宛如是痛苦的化身,讓大家都不得不繃緊神經。
在十字路舉行長官的蕃人引見式。萬事都是大名(諸侯)般的儀式。同行的學生竊竊私語說當官要在台灣當比較好,我一面失笑、一面珍奇地眺望擁有魁梧體格而看起來天真無邪的蕃人。
我們的嚮導及人夫,是從勞勞柴(ララチ)社選出來,有ベヨンシジュク(23歲)、トトサナアワイ(20歲)、ニアホシャヤバスヨグ(25歲)、ホイチョウヌ モオ(17歲),都是鄒族阿里山蕃。再加上蕃人出身而擔任護衛的「新高通」壯漢野田三郎巡查,每位都是武裝堂堂,讓人安心。我回望一下,覺得這根本就像探險故事的男主角們而兀自竊笑。
下午3點過後,抵達海拔7000尺的沼平。參觀了現場作業所、伐木、集材等情形,也對台灣人的爬樹感到有趣。在海拔8200尺的鑽石(ダイヤモンド)山側,從車窗眺望遙遠東方逾一萬尺的九座新高連峰峻嶺,沐浴在夕陽中而閃著赤褐色光輝,並在溪的山襞中鈍鈍地閃耀淡桃色光芒而聳立於紋風不動的雲海之上。主山、西山、東山、鹿林山、南山、北山等山姿應該都看得到,但在指認上非常困難。「看到了、看到了,終於看到新高了」,兩位學生拍著手很高興的樣子。
我一面沉醉於這比從鷲羽眺望的立山連山、或從白馬眺望的裏立山二倍以上的大觀,一面靜靜沐浴在西沈的夕陽中,並聽著山的彼方阿里曼西肯蕃奴故事的情況下,讓思緒如亂雲往來般地襲胸而來。比昂松(譯註:ビョルンソン:Bjørnstjerne Martinus Bjørnson(1832-1910),挪威作家,190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比昂松與亨里克·易卜生、約納斯·李和亞歷山大·謝朗並稱挪威「四大作家」。比昂松也是挪威國歌的詞作者)的山嶽小說阿爾內(Arne:アルネ)陶醉在山的眺望裡,也是在如此的神秘境地吧(譯註:阿爾內是比昂松的代表作。故事從挪威山岳地方的美麗自然描寫開始,阿爾內是內向貧農女兒與拉小提琴的不倫者之間所生的少年,長大變成多感寡言的青年,不久父逝,原本一身母愛的關懷中,逐漸萌生其他戀情)。我在耽溺於如此漫無邊際的空想而突然往下俯瞰時,山膚明顯傾頹,枯竭的岩石像地殼亡靈般累累曝曬,殘剩的樹頭像卵塔墓石般白白直直豎立。以前明明是檜木的原始林與阿里山赤竹(アリサンザサ)茂密群生的景況啊。在山中,果然讓遊子見識了文明毒害自然的痕跡。此夜住宿阿里山俱樂部,蕃人及野田巡查則去駐在所。在嘉義,相思樹或檳榔或椰子等熱帶景觀,即便在氣氛上都讓人覺得暑熱,但此地海拔7000尺的沼平,則是縕袍身姿加上熱茶,令人愉快。飯後和長官暢談明日起的行程。暗地中芒花白白浮現,蟲音令人有秋冷之感。氣溫69度。
翌5月13日,是終於要進入新高山脈一隅的日子。清早,在長官的祝賀成功下從俱樂部出發。此時朝霧迷濛,一行8人離開沼平,靜靜循舊森林鐵路的棧道,由東方山進入水山的大森林,時間是早上5點半。年輕的中島君與野田巡查,一見彷彿知己般地親暱暢談,不知所終,4位蕃人亦親切地宛如很輕地背著7貫多的行李前進。他們只裹著一張鹿皮,全身裸體又裸腳。其強悍的軀體,體重都超過22、23貫,各自身帶蕃刀及18年式步槍與子彈3發。性情溫順,聽說只是因為想要喝酒以及打獵的樂趣所吸引才隨同參加的,多少讓人感到不安,但據聞他們對此次被選拔為嚮導感到榮幸,且很高興能與海洋東方的兄弟之國的人一起攀登八通關(新高山的蕃語)。野田巡查發現鹿的新通路,並命令蕃人們裝填子彈。熱衷狩獵且無時間觀念的他們,雖讓我們困惑,但也沒辦法,另一方面也讓我們完全進入遠征的氣氛。
道路前方是有名的老樟樹及阿里山檜木的大密林,露水從高高的樹梢上像下雨般滴落在堆積的腐葉上。一行人大笑說水山名字實在取得好。越過倒木,撥開阿里山赤竹,全身濕透地前進。道路微暗,晴天或雨天無法辨別。不久,抵達某台地的空林,鬆了一口氣。從地圖推敲,應是兒玉山(海拔8656尺)的某一地點,所費時間3小時20分。我們似乎已經突破水山的大密林。這才首度了解,沒有蕃人是根本無法走的。此後沿著兒玉山的稜線,所以得以小休。蕃人們用蕃刀取下枯樹皮,以供野營的燃料用。這一帶是他們的唯一獵場,四處可見野營的痕跡。散亂的白骨,聽說是鹿、猴的骨骸,數量之多,令人驚嚇。開始循山稜後20分鐘,右側是楠梓仙溪的深谷,一陣冷風呼地襲來濃霧。一步步越發險峻,也越發辛苦。越過溪谷,沿著草地前進,抵達任憑強風吹打的稀疏松樹的無名山。沒有道路,只能仰賴嚮導的蕃丁前進。雲霧頻頻去來,也未見陽光,在擔心午後天氣的情況下,在某鐵杉大樹下午餐。時間是中午過5分。
蕃人揮起蕃刀砍伐古樹,並用在兒玉山採集的檜木皮與白骨摩擦後,立刻就起火了。有聽說蕃人在山行時,常用乾木摩擦所產生的「淨火」,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與表新高相比,沒有登山客的裏新高,其道路無疑是難路,但我特別深感這條道路存有真正新高登山的愉快滋味。
由此起,上方檜木純林已經絕跡而變成鐵杉純林,岩石根部中,散見龍膽與高山杜鵑。穿越雲霧之間,登爬2000尺,再下降登往前面的稜線。因為不是沿著稜線,實在很苦。看到多處的岩溝之後,終於有了山的感覺。用力踩踏山側,眺望腳下遙遙楠梓仙溪細白斷續的溪流,揮汗抵達鹿林山的一角。在海拔9100尺的鞍部,其整面的草地與散見的松樹風情,和內地的高山相異。小憩後出發,天候逐漸險惡,逆風吹山膚,飛石走沙,頗為駭人。幸好沒有雨,快馬加鞭前進山稜。以裏新高登山路而言,選擇從阿里山的這條道路,路程是最近的,但與其說是惡路,其實是沿著沒有道路的山側,其攀登非常困難不容易。前進30分鍾後,蕃人們向著左方的一大老樹專注祈念。一問之下,原來是去年秋天勞勞柴社的族人來此打獵時,被阿里曼西肯的強蕃殺害,而其屍體葬於此。一株殘花褪色的高山杜鵑寂寞吹顫的情景,更讓人油生哀愁而不覺地合掌。
下午2點40分抵達鹿林山。路途前方,隔著塔塔加鞍部的海拔10700尺前山,黑黑聳立。雖然望見楠梓仙溪源頭的第2日露營地,但被層層山岳所阻,並不容易抵達。雲霧的往來逐漸加劇,宛如小雨般橫打臉頰。一抵達去年台南州探險家一行60餘名露營的大竹山(海拔9400尺)的鞍部,才發現岩蔭下很罕見地留有一塊冰雪。蕃人們爭相用來止渴,但我提醒兩位中島君不要吃。小憩中,天氣越發惡劣,原本想在此露營,但時間尚早,又被至少到塔塔加鞍部的說法所誘,於是下東埔山(9269尺)的山側,忘了往塔塔加。短暫走了一陣後,下起如蠶豆般的冰霰,四周突然變暗。其後,隨著一陣風,這次變下起豪雨來。相互用聲音激勵後向岩蔭逃避時,紫電一閃,雷鳴大起,山上的和平景致全被擾亂。我曾數度被山雨所惱,特別是前年在立山所碰到的雷雨,是我一生中最恐怖的一次,但這次的情景又毫無前例可言。剛開始時,只是茫然自失,突然想到而看著其他人時,大家都伏在地面上,並將頭埋在岩石間。於是我也將半身躲入岩間。但心想這樣不行,於是命令大家立刻冒著猛雨下往左側的溪谷。200坪餘的草地完全化為沼澤並流著濁流。橫渡此濁流,一面攀爬岩石,下降300尺後,進入一處被鐵杉枯林所圍的地方。前方有一巨巖,剛好可以成為避難所,所以一繞向西側,突然一隻大母鹿與小鹿2頭,以及接著的山羊驚逃出來。對方應該是嚇到了,但這個情形,我們也受到不少驚嚇。喜歡打獵的蕃人對野獸充耳不聞地攀登岩石繞向對側。似乎有岩洞,所以嘗試撥草一探,果然一如想像。高興得呼叫中島君,並命令2位蕃人入岩洞時,被野田巡查所阻並立刻以槍向其轟然射出一發。其用心程度,實在令人感佩。因為聽到蕃人從洞內發出的呼喚聲,就安心入內,大家也鬆了一口氣。想要等候天晴,但風雨未停,寒氣刻刻逼迫而來。雨不知不覺中又變成冰霰。一看此景,越發令人覺得寒冷。
蕃人果然已經習慣,立刻搜集枯木燃燒,這樣的狂暴天氣下,也不能前進,所以決定在此野營,並下令立刻做準備。蕃人高興地卸下行李、搜集枯木,我們則排除洞內的岩石並做整理,並由野田巡查持槍負責警戒。這是因為外出打獵的其他蕃社人有可能來此避難,如此一來就有發生爭端之虞的緣故。此時,前面的懸崖上出現如白龍般的2條瀑布。10分鐘前還被雲所掩的岩壁,也在此從九天落下2大銀河,並一躍直下1000餘尺的山側深谷。與其說是壯觀,倒不如說是駭人。喝了酒而變得有精神的蕃人,將火升至熾熱,忙著煮炊。時間是下午5點40分,氣溫46度。不久,冰霰就停了。
打開罐頭,大快朵頤吃著蕃人盡心料理的熱飯,在煙燻的洞穴中一起聊天,由野田巡查翻譯。蕃人酒醉的赤黑臉龐上浮出笑容,一邊聽著我們進行新高登山的原因。蕃人說,八通關是他們的神山。從前,他們的祖先有2位男孩,攜帶弓箭一起攀登新高山,2人在這裡將弓折成兩半作為證物而各分東西。其中一人向東越過海洋,變成日本人的祖先,另一人西下平地,成為勞勞柴社的祖先。也就是和你們是同族的兄弟。這次你們遙遙渡海而來,一定是和我們同陣營,而且為了射殺有仇的支那人在作禱念才是。像今天的冰雨及雷神的兇暴,是山神迎接您們的吉兆。我們自己也賭上生命和您們共同戰鬥。我也一副岩窟王的氣勢,和他們語昔談今,而不知獸骨即將燃盡。蕃人們在我的請求下,高唱戰捷的蕃歌助興。
不知過了多久,在寒氣中醒來,並從岩間向外望,雨勢未停,
岩窟的漫漫長夜令人頭痛。其他人都踏上愉快的夢鄉。遠近拍打岩石的飛瀑音,聲聲入耳。無眠地守著即將燃盡的焚火,在希望黎明早點來臨的情況下,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被叩叩的啄木鳥聲吵醒,大家一同起床,做早餐的準備。大家看著沒洗的臉以及一夜中被煙燻成黃黑色的顏面就相視苦笑。前往楠梓仙溪畔的第二天野營地一事,因為要徒涉昨日來的豪雨而水勢上升的溪谷,心想應該不可能,就和野田巡查及蕃人商討時,蕃人蹙眉回答說,按照計畫前進的話,形同前往墓場一樣必死無疑。即使運氣好順利抵達溪畔,要攀登橫亙在西山前的2500尺塔塔加深谷的密林,即使是晴天,也會全身濕噠噠,何況這樣的雨勢,螞蝗與螞蟻襲來,誰去都會沒命。於是從地圖判斷,決定先下沙里仙溪,到東埔避難,然後沿著北山的稜線朝千古的大森林前進。時間是5月14日的早上4點20分,氣溫洞內62度,洞外44度。
下沙里仙溪
早上6點,一切準備就緒。隊伍以野田巡查為首,從野營地出發,下往完全未知的沙里仙溪。沙里仙溪發源於新高山的西北部,流向東北,並在東埔附近與陳有蘭溪匯流,其流域是千古的大森林。與其相隔一條稜脈而平行流著的和社溪,已經被探查過,只有沙里仙溪依舊是未知的深谷而特別引人注目。蕃人中只有一人曾在數年前沿著其西面的溪畔去到ウブナル蕃社,所以稍稍讓人安心。盆地因為豪雨而完全湖水化,懸崖的飛瀑實在是絕景。道路取左,由東埔山側下行千尺餘,剛萌芽的柔軟草原中,看到群生的肥碩蕨類。到處看到像雞的二、三隻鳥在啜食,引人注目。野田巡查告訴我們說,這就是新高名產的帝雉。我們停下腳步仔細做觀察。鳥對我們的接近,也沒有驚嚇的樣子。羽毛雖然不是那麼美麗,但因為是備受學界珍重的動物,所以我們明知勉強,還是進行了雨中拍攝。果不其然,還是失敗以終。心裡雖想要一隻當標本,但蕃人可能想到從昨天起的天氣與今天的行程,對鳥不屑一顧,也聽說他們外出山行時,完全沒有抓鳥的習慣,心想如果勉強要他們去抓,可能讓他們不高興,所以就乾脆放棄。從岩石多的焚燒林經過鐵杉森林後,前面忽然出現駭人的深谷。其陡峭程度令人無語,這絕對無法下降。從右方峭立的稜線到溪谷的壯觀大森林,亭亭茂密生長的巨木樹梢,好像伸手就可搆得,像是在鐵杉純林中,長3尺餘的松蘿,宛如老女人的亂髮般從樹枝中垂下,並被雨濕濡而泛著不舒服的青白亮光。進入這樣的密林,到底能否順利通過呢?這樣的森林與險峻的稜線,無疑就是台灣山岳的特色。
一逕跟隨前導的蕃人腳步,一邊穿越巨木與巨木之間一邊下陡坡。水鹿一面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一面奔行於遙遠的樹木間。心想應該是一直下降,但並非如此,馬上又是令人厭煩的登爬。但再怎麼走,都是身處鐵杉的密林。腳下的腐葉堆積數尺厚,用登山杖一刺,就輕飄飄散發出一種瓦斯味。待闊葉樹出現時,看到樹枝上纏繞著蔓性植物,才知道已經下降到很下面。有全緣冬青(モチノキ)的樹木,芭蕉蘭盡情地開葉繁盛生長,不知名的蔓性木本植物與毒性很強的花香越來越多。野田巡查手持一株蘭花前來,一看之下,是珍貴的一種蝴蝶蘭,開著比台北所見的還大數倍的花。在都會可能價格很高,但在這裡,僅止於讓人賞心悅目而已。因為腳裸很癢,脫下襪子一看,滿滿都是黏糊糊的血。頸子、腋下也突然癢起來,一查看,附著著像木半夏(夏グミ)般臃腫的螞蝗。抓了數隻並忿忿地將它扔到樹上。
然而蕃人身上卻沒半隻螞蝗附身,實在不可思議。兩位中島君頻頻為其所苦。用阿摩尼亞水消毒等,約休息30分鐘。早上9點10分,衣服完全濕淋淋。這個時候,我在四周物色,找到了3寸大的蛾與2株蝴蝶蘭。不久,雨小歇,聽到遙遙下方溪谷的聲音,心想應該接近溪畔了。喝著溫熱的茶,吃「道明寺」的櫻花麻糬,激勵中島君後出發。數度跌倒、滑跤,越過稜線後,才看到小溪流。前方有用茅草葺成的小屋,這是蕃人建造的狩獵小屋。一同躍雀沿倒木而下。再登爬一個稜線後看到前面的溪谷時,林相一變,此後變成巨大的楠木與雜木的樹林,草地是丈餘高的雜草。蔓草類全部都很巨大,
所以宛如大蛇一般。芭蕉蘭與蝴蝶蘭等逐漸變多,時而有蝙蝠般的動物咻地飛向樹下,仔細一看,原來並非蝙蝠而是大隻的鼬鼠(ムササビ)。抓住蔓藤從雜草中下降約200尺,抵達清澄溪水靜靜流著的溪谷。沿著倒木渡過的對岸,有外型小屋的跡地。又小休一次。問蕃人,回說東埔很近,繞過對面的山就是東埔。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都還沒有抵達沙里仙溪,卻說東埔很近,實在很奇怪。有點不安地從地圖判斷,卻完全不得要領。杞人憂天也是無濟於事,所以就完全聽從蕃人所說。腳下堆積著鹿角。聽說這是蕃人的獵場,鹿角是他們獻給山神的貢品。我偷偷從中取走一隻鹿角後出發。因為已下到布農族蕃人狩獵的區域,所以在安下心來以及3、4小時經過森林的情況下,稍稍感覺疲倦。又再次困惱於螞蝗的襲擊,襯衫被雨與血弄得濕淋淋。越過二個稜線,但東埔更加看不到。問蕃人,也只是苦笑手指著說在那座山的對岸。沒辦法,只好一逕地前進。漫然前進中,聽到腳下衝激岩石的轟隆溪水聲,所以提起精神一口氣下降時,看到衝激岩石的奔湍。藉由繩索下河床。尋覓復尋覓,我們終於抵達了沙里仙溪畔。脫去衣服,洗滌滿是血跡的身體,塗抹面速力達母(メンソラ)等後,就喝冷水喝到飽。拿出地圖想紀錄一下,但實在差異太大,所以就放棄了。起火燒烤鹽鮭等,吃起午餐。時間是下午1點20分,從東埔山側的岩窟出發後,剛好經過7小時餘。氣溫71度。太陽映著雨雲,溪水的天空出現了彩虹。當知道到東埔社還要相當的路程時,非常沮喪。蕃人只說那座山那座山,但完全是相同的山容,所以完全無法信賴。不過抵達了目的的溪畔一事,可說是萬幸。只要沿著這條溪下行,不管幾天一定會抵達東埔,所以讓人安心。
下午2點10分,催促大家出發。從這裡起決定沿溪下降,心想,攀附瀑布固不待言,有時候還需要有泳渡的覺悟,下降時,溪谷逐漸開闊,河道變寬,水勢變急,但蕃人已然習慣,將行李往上抬地涉水而過,攀岩上也像猴子般身輕如燕。重覆20餘次的徒涉後,碰到一個大瀑布。旁邊的岩石上有疊石。聽說這是布農族的路標,蕃人也高興地放下心來。疊石對他們來說,是唯一的路標,只要跟著它就一定不會迷路。我們也完全安下心來。向右避開瀑布,進入密林,在即將抵達溪畔的瞬間,轟然一聲槍響迴盪溪谷,千鈞一髮之際,野田巡查先是趴在地上,我們也在無意識間伏身雜草中屏氣凝神。偷偷抬頭窺看前方時,以巨木擋身的2位長髮壯漢凝視我們這邊。野田巡查用蕃語高聲叫喊二、三句話,並揮著帶來的日本國旗時,前方立刻有回應。於是野田巡查撥開雜草抵達岸邊,其他蕃人都丟下行李,舉槍前進。我們喪膽而顫抖地觀察事情的發展。正當野田巡查三言兩語斥責後,沒想到接下來起了一陣笑聲,我放心地站起來靠近一看,2位壯漢的其中1位手拿著槍,肩膀掛著流血的2頭猴子。1人挾著弓箭像我們敬禮。給他們仁丹後,他們很高興地放入口中並和野田巡查交談。一問,說是誤認我們一行是前來襲擊的其他蕃社,所以就開槍了。幸好有楠樹擋住,而免於百發百中的槍擊,
我們祝賀野田巡查的幸運,也很高興得到ウブナル社的嚮導。一行10人一邊談笑一邊下溪。前面的岩山因雨而崩落,懸著黑泥的瀑布。原本清澄的河水,在看的當下化為濁流。這下也瞭解了台灣的河川都是濁水的原因。但這個崩落處究竟如何越過呢?濁水刻刻在上漲,所以絲毫都不能遲疑。ウブナル社蕃人抽著手製的捲菸,一副自豪地指點這一壯觀(?)。我們卻擔心的不得了。透過野田巡查問說要從哪裡越過?他們慢慢吞起身,一面笑著一面攀登左方的懸崖並垂下繩索給我們,因此得以抵達左岸的安全地帶。為免落後於腳程快的蕃人,我一邊流汗一邊奮力下行後,抵達一大高台,之後聽著轟然的山崩聲音從此台地下行。
原本新高山系的岩質是粘板岩,再加上風化作用,在劇烈的水位上升時,會造成大崩落,並逐漸讓山形毀壞,而讓河水經常混濁。俯瞰下,完全混濁的溪流是鉛色,眺望到處的所謂黑色瀑布,在轟隆聲下,心魂被其飛奔的砂礫壯觀所奪,下午1點半,在怕遇到蛇的情況下,下往雜草中的路跡。有製造樟腦的跡地。巨大的樟樹殘骸以及用土築成的蒸餾場等,似乎經過了相當的年數。感覺即將接近人里而鬆了一口氣。
忽然遙遙下方聽到狗叫聲。前導的蕃人朝對向不知喊叫了什麼?不久3位壯漢急促前來。每個人手中都攜帶弓箭。野田巡查用手語比劃,僅僅越過一條阿里山脈,布農族與鄒族的語言就完全不通。這讓我深深感受到,交通的不便導致台灣深山的跋涉是如何的困難。實際上,這不能算大的島嶼中,卻有不負高山國盛名的47、48座逾萬尺高峰,其大部分都尚未有紀錄,這不僅歸因於山高谷深及深不可測的大森林的關係,也實際上是因為此危險至極的蕃人上居住在此深谷間而從事殺伐的原始生活。但此純粹原始人也同時是此台灣山脈的山谷守護者。也因此留下了在山麓擁有千古處女林的人跡未到之山。我在沈醉於裏新高的群山時,對這些蕃人甚至心生一種尊敬與感謝之念。
3位壯漢面對我將手舉到頭上,我也知其敬意,所以也舉手答禮。接著也對兩位中島君慎重其事地敬禮。如此毫無修飾的赤忱,讓我非常高興。我從行李中拿出毛巾作為見面禮時,他們非常高興地立刻疊好放入鹿皮的前袋後,奮勇地先登。時間是下午4點58分。雨雖停了,但四周薄霧的往來很激烈。一行13人,一面比手畫腳地交談一面往下游去。不久抵達大樟樹下有2個粘板岩葺成的小屋的山崗。也就是終於抵達了ウブナル蕃社的上方。在前導的蕃人叫聲與狗叫聲下,蕃童蕃婦們聚集而來。蕃人都打赤腳,而且除了纏著鹿皮、熊皮、野羊皮外,並未穿著任何的衣物。特別是有2、3位蕃婦只用布遮住前面而已。2位小孩子拿著弓,所以我就靠近並從口袋中取出2、3粒仁丹,並比手教他吃看看,小孩子立刻放入口中,對口味相當驚奇。像是母親的蕃婦像連珠砲地快語說著什麼。這麼一來,我也靠近大人們,並拿出仁丹給他們。先前的蕃人拿出毛巾誇耀地給他們看。4位勞勞柴社蕃人也親切地拿到香菸歇息一下。癖好喜歡小孩的我,在這樣的地方意外得到好結果,而變得一團和氣。4、5位蕃人從山崖下上來。可能覺得我是醫生,所以撫著肚子不知在訴說著什麼?但野田巡查也完全言語不通。我心一橫拿出些許的胃散給他。兩位中島君一副笑咪咪的樣子。
夕暗逐漸籠罩。為了趕行程,就結束與蕃人沒完沒了的應對,並在地圖上記入此一小屋的位置,然後下山崖又抵達河床。渡過蔓藤與樹木之間的棧道,循著蕃人指著東埔的方向下行。我想著絲毫沒有狐疑教導我路途的純粹蕃人,思考其原始生活與絲毫不受統御,並與內地的處世之難相比的情況下,沿著寒氣縷縷逼近的沙里仙溪主流急速而行。數十丁之後,又看到3間粘板岩的小屋,幾位老少的蕃人好像和前導的蕃人等相當熟識似的,不知高聲呼叫什麼並將手伸到我前面。我將剩下不多的仁丹給對方時,勞勞柴蕃人突然指著前面的山說東埔….東埔….。心想又來了,這時野田巡查也指著雲霧籠罩的深谷說:繞過那個山腳就是東埔社。目測約是30分鐘的距離。疲累不堪的一行突然都精神來了。蕃婦帶來用大型草葉包的滿滿紅熟李子。一面感謝其盛情,一面通過像愛奴人將野獸白頭骨插在樹枝上然後立在小屋四周的地方時,突然就抵達了數十丈的斷崖上。沿著藤蔓的梯子下河床。在蕃社與蕃社之間一定會有這樣的地方。在這裡會插上削尖的立柵作為第一關門。與嚮導的蕃人在此惜別。大家都舉手一齊發出叫聲,聲音迴盪山谷,非常勇壯。河床逐漸變寬廣,回頭仰望一看,蕃人們還在山崖上目送我們。濁水很急,但山谷的樣子顯示已經接近人里,所以很安心。渡過藤蔓橋,經過火燒耕地,斜坡上混種了藜麥(アカザ)、芋頭、小米等。穿越自生菸葉的耕地,下往前面的茅草屋後,再登爬上斜坡時,出現了群聚部落,並在夕暗中冉冉上升縷縷炊煙。正面小高處3、4間瓦葺的家屋,就是從早上就引頸企盼的東埔駐在所。會有成群的狗叫聲及蕃人的騷動聲就理所當然了。蕃童跑出來與從不同方向出來的人一起珍奇的看著我們。野田巡查命令蕃人朝著山一齊射擊。遠望之下,駐在所前也有2、3人影在騷動。走過被雨淋濕的橋板嚴重腐朽到令人害怕的長110間餘鐵線橋。中島君因為疲勞與錯覺而呆立在此駭人深谷的鐵線橋並進退維谷。因為這是一次2人以上走的話會有危險的橋,所以實在讓人頭痛。這時,一位勇敢的勞勞柴蕃人逐漸靠近並拉著他的手走過去,讓人鬆了一口氣。時間是下午7點20分。因為前後十數小時下行沙里仙溪而疲累不堪的一行,在東埔駐在所的屋簷下坐下來,暫時安心的同時,也呈完全失神的狀態。連鬆開鞋帶都覺得麻煩。在豬瀨警部夫人盡心的一杯溫熱茶水下,稍稍回神地卸下行李。聽說駐在所接到阿里山與新高郡司的電話,判斷我們應該是下到和社溪了。在此惡劣天氣下,可能重蹈前年「合歡山遭難」的覆轍也說不定,所以打算看明天天氣的狀況出動搜查隊,而警部目前正與楠仔腳萬駐在所討論中。意外的惡劣天氣是我們下到村里後才知道的,但我腦中縈繞著今早從塔塔加鞍部眺望近在眼前的那座黑色前山而撤退時的扼腕心情而遺憾不已。兩位中島君看起來因為今早以來的路途難行與層出不窮的事件而耗費精神,已經疲累不堪地沈沈睡去。
蕃人去住蕃人宿泊所,我們4人則往駐在所投宿。決定明天天晴的話,就往北山出發。氣溫65度。卸下旅裝,愉快地浸泡在溢流的溫泉時,就忘了痛苦,同時感到肚子餓。出浴後,受到夫人的盛情款待而吃得肚子鼓鼓的。兩位中島君整理所採集的植物,野田巡查忙著向駐在所作電話報告。我研究地圖並祈禱明日天候的恢復。本日的行程9里弱,下降4000尺。夫人替我們高興,說可以平安下山都是天佑。我們通過的沙里仙溪,是年來的探查計畫,但屬未開之地,聽說ウブナル奧蕃是連蕃人的人數都不詳。這樣想來,不論最初在岩蔭的射擊或在小屋附近手持弓箭的3位壯漢,都令人毛骨悚然。
這新高郡東埔社是表新高登山道路的中繼站,碳酸泉清澄如玉般湧出,是山氣襲身的避暑好地方。其背後有郡大山的秀峰高高聳立,陳有蘭溪與沙里仙溪的匯流點附近,比木曾的峽谷雄偉數倍之大。懸於半空的鐵線橋連亙蜿蜒穿過赤褐色山腹的登山道路,西方一帶峰巒相連的地方是阿里山的密林。想來,此一仙境未來必定成為推薦給遊子的地方。
由東埔到八通關
15日。從蚊帳裡面看到閃爍的黎明前星辰後起床。其他3人因為昨日的疲勞不太起得來。屋外籠罩在乳白的晨霧中,東埔山宛如一副不知昨日狂暴般的神情聳立在藍黑的半天中。新高群山完全看不到,只聽到清脆的溪流聲從腳下1000尺的深處傳來。一面泡著溫泉,一面想著今天的行程。開放的天空突地放晴,完全是一副「日本晴」的蔚藍晴空。與兩位中島君、野田巡查以及昨夜透過電話說要夜行歸宅的豬瀨警部等諸氏一邊啜著夫人準備的茶水一邊討論的結果,決定走表新高道路到北山登山口,以求萬無一失。完成一切的準備與米的補給,早上6點半從東埔社出發。立刻沿著樂樂溪谷的道路前進,抵達在懸崖上作出的2尺寬棧道。聽說這是最容易的表新高登山路中的難關。有名的樂樂大瀑布,位於樂樂駐在所的下方。在瀑布旁休息後,前進九彎十八折的惡劣道路。一面注意山崩下,早上8點抵達樂樂駐在所。氣溫68度,再一口氣登爬1里10丁的距離,10點半抵達海拔6500尺的對關駐在所。雖然吃午餐還有點早,因為空腹未食,所以就吃起飯來。大快朵頤吃起主婦盡心準備的小米麻糬,聽著駐在所人員有關我們登爬過來的難路工事狀況,一面遙遙俯瞰警察們苦心開鑿的痕跡而有滿懷的感謝之念。何況和夫君一起住在這蕃界深處駐在所的主婦,其生活更非同小可。在主人巡視中,就必須和孩子一起留守。說是庭院,也只是像貓額頭般的大小,踏錯一步就有跌落千仞深淵的危險。因為沒有可以交談的朋友,所以對遠來的內地人抱有懷念之情,並詢問各式各樣的問題,也就不無道理了。不知不覺中時間經過,抵達陳有蘭溪源頭的觀高,時間已是下午1點40分。海拔高度約8000尺。山側的岩崖中盛開著九州杜鵑(ミヤマキリシマ),虎杖(イタドリ)冒出紅色的花芽,讓人有內地高山之感。到對關為止,四處散見楠、山毛櫸、楢木(ナラ)等闊葉樹,但在觀高,完全看不到這些,只有溪谷中亭亭玉立的鐵杉老樹樹梢在午後陽光散出光輝。雲霧籠罩附近,只看到附近的陳有蘭溪溪谷與其右岸的郡大山,憧憬的新高北山尚未得見。早上雖然蔚藍晴空,但午後還是經常轉陰。
在颯颯吹來的山風中,我停止啜茶往右仰望一看,雲散開,看到新高北山的全黑山跡。蕃人們忙著吃接待的零嘴。此時,雲突然散開,北山的山頂像壓過來般聳立中天。新高主峰在全黑的大森林上稍稍看得見青黛色的身姿,但又馬上隱匿起來。東方威壓郡大溪而屹立的是12650尺的雄峰秀姑巒山。其左方雲及天空紛亂的台灣中央山脈的群山如波濤般層疊的上方,特別高顯而白白輝耀的麗峰,應該就是次高山。其他的大雪山、小雪山、白姑大山、能高山、合歡山等皆可指認。此一可將台灣脊稜山脈的大觀盡收眼底的絕佳地點觀高,不知是誰取名的?實在是取得好的地名。
然而我們的目的之山東山、北山,和主峰一樣,只看到一點點的身姿,不久又消失在雲中。此雄偉的眺望,令人渾然忘時,突然往旁邊的岩間一看,擁有藍白柔軟葉子的玉山薄雪草映入眼簾。開著不知名紅花的花草,令人感受出莫名的風情。氣溫65度。拿出冬天襯衫穿上,3點20分從此處出發。踏著流著美麗溪流的岩石上,終於來到八通關(此名已經聽聞多年)。此處是秀姑巒山與北山的鞍部,海拔9370餘尺,位當東西橫斷道路的頂點,是劃分北為郡大溪與陳有蘭溪、南為荖濃溪的分水嶺。據說50餘年前,清吳光亮開始開鑿此道路時,有3營1500名兵力駐紮於此充當警備。斜陽靜靜照射北山的大密林,肌膚逐漸感到寒冷,再登爬200尺,前面出現一大原野,這是八通關二子山的裾野,中央山脈唯一的草原地。聽說駐在所在原野的中央,周圍圍繞溝堀,架起鐵絲網甚至還設有機關槍。圓巡查與高橋巡查因為在數天前起透過電話認識,所以特地出來迎接。卸下旅裝,泡過澡後,相當寒冷。下午4點10分,氣溫56度。寺戶部長也從觀高來訪,松茸與帝雉的壽喜燒,再加上滿斟的白鹿清酒下暢談,但頻頻被詢問內地的情況,想來這也是理所當然。夕暗中輝耀的星影襯飾著紺紫色的天空,預告著明日的天晴。從窗戶仰望的北山稜線中,似乎看得到稀疏的鐵杉老樹。溪谷泛著淡青色的光芒,據說形成雪溪。秀姑巒山靜默像魔物般蹲踞。本日行程6里,野田巡查腳痛,但蕃丁與兩位中島君均有精神。
從新高北山往主山
16日天未亮,一面聽到主婦炊事的聲音,一面從窗戶東望時,星星閃爍,在如此上好天氣的喜悅下,立刻起床外出。一想到今天終於要踏上新高山的第一步,就全身緊繃。八通關的圓巡查與高橋巡查以及觀高的寺戶部長都要同行。駐勤8年的期間中,有幾次想要攀登東山,但因為對岩崖的恐懼而未果,不論如何,這次打算能夠爬到哪裡算哪裡。吃完早餐,加上1名警丁,一行12人、狗1隻。準備上是2天的糧食及槍、彈藥、繩索12條及其他器具,其餘就留在駐在所。穿越鐵杉的老樹形成的千古森林,一面俯瞰寬緩的八通關平原,一面揮汗登爬從北山往東衍下的稜線,天空未有半片雲,殘雪仄白輝耀,未有絲毫紋風。對於如此上天恩賜的山行幸福,會唱六根清淨的,就不只是中島君了。
不久渡過第一條雪溪,深2尺餘,寬約2町,長約有14、15丁,雖然不能與日本阿爾卑斯相比,但想到是亞熱帶的雪溪,就總有種奇異之感。表面成一行列。接著渡過第2、第3條小雪溪時,汗流浹背,不得不脫去上衣。東天開始輝耀著赤褐色。抵達約有300尺的岩崩的跡地。可說很像粘板岩的石瀑,稀疏的殘雪再點綴其上。又不得不汗流浹背。四周什麼都看不到,只有稍微可見連接前方稜線的黑黝黝主山與尖聳在左方的東山。抵達12400尺的地點後稍微喘一口氣,時間是早上5點10分。再鼓起餘勇越過石山時,抵達玉山圓柏群生的轟隆高峰。再登爬20分鐘後,終於站上測得海拔12760尺的北山山頂上。可惜的是,視野被不知何時籠上的清晨深霧所封,僅看到紅色輝耀的東天。
稍事休息,等待霧開。咬起餅乾,喝著茶時,靜靜的山谷間,有杜鵑鳥頻頻鳴叫。因為沒有霧開的可能,所以決心沿稜線往主山南進。除了粘板岩的破片嘩啦嘩啦作響外,只要稍微一動,腳會被玉山圓柏的小枝絆住,有落入右方深谷的危險,所以一行12人相互激勵前進。蕃人已經很習慣,赤腳沙沙地踩踏而行。高山杜鵑及玉山圓柏逐漸減少,在岩石的崩落變激烈時,抵達主山的正下方。時間是早上7點。感覺肚子餓,所以拿出行動糧,喝著茶休息20分鐘。風出現,霧的往來變激烈。先是主山現出全容,沐浴在朝日下,山肌染成斥褐色,鏤著幾條雪溪,山頂上的三角櫓,看起來像蕎麥粒大小。接著沿稜攀登會被前面的斷崖所阻而不可能前進,所以先沿左下雪溪,再登爬由右而來的雪溪。登畢之後是主山岩壁。黑色岩塊容易崩壞,傾斜角度很陡峭,所以呼吸頗苦。休息後登爬,登爬後休息,現在完全沒有悠哉眺望景色的時間。10點48分,從八通關起費時6小時餘,終於抵達13075尺(根據測量部最近的測定是13036尺)的新高山頂。然後一起三唱兩位陛下萬歲。
站在山頂上回顧四周,山麓尚為密雲所掩,但超逾一萬尺的40餘座山峰,近在指呼之間。遠從以次高山為主峰的大雪山、小雪山,迄至中央山脈的合歡山、能高山,近從連亙東郡大山、秀姑巒山的北方壯觀轉眸向西望,則經西山、前山、鹿林山、石水山、石山、兒玉山,被黑森林所掩的山稜及於阿里山的塔山,倘向南望,附近在南山、南玉山懸著數條的雪溪,並自豪其山姿,比關山、卑南主山更遙遠的北大武山,兀立於台東的天空,像是擁抱獰猛的阿里曼西肯蠻奴的樣子。腳下泛著白光的,是沙里仙溪與楠梓仙溪,遠遠西方如長蛇奔行的,是陳有蘭溪。寺戶部長及圓巡查曾數度登山,但未曾遇過像今天的蔚藍晴空,所以非常開心。
拍攝紀念照,將帶來的兼光的短刀,奉納給水泥造的小社新高神社,時間雖然有點早,還是決定吃午餐。這是為了此後的攀登東山之險做準備。
攀登新高東山
再拜新高神社(東經120度57分、北緯23度28分),祈求登山平安後,告辭社前,朝東山攀登。眼前尖聳入雲、全黑峙立的壯觀岩山,其岩石是暗灰色。土煙從四處的岩石隙縫間揚起,這應該是因為頻頻崩落的關係吧。是不是因為這樣,也只有東山的殘雪是染成灰色的。環繞新高主山的4座峻峰中,有3座比富士山還高,特別是東山,自古以來據說無人登頂,所以此行抱著務必登頂的希望。如今仔細觀察其岩壁時,果然是無人敢接近的險峻。然而我的新高登山的真正目的,是這個東山的踏查。總督府野力勸說不可能,但我不為所動。有聽說明治44年被玉水或支那人登頂過,但沒有留下任何紀錄。於是後藤總務長官及木下局長也破例提供援助。
早上11點,在出發之前,我將隊伍作以下編組。
第1隊 蕃人出身的野田巡查,蕃人2人。
第2隊 八通關的圓巡查,蕃人2人。
第3隊 寺戶部長、中島君及我。
最後是中島君及高橋巡查。
圓巡查是鹿兒島出身,駐勤期間7年,曾幾度試圖攀登東山卻失敗。高橋巡查出身信州,聽說一樣立志攀登東山已久,所以才特別選拔他擔任。
由此攀登東山有2條路線。我考慮蕃人對雪溪不習慣,所以選擇了其中由西面鞍部攀登的路線。圓巡查拍手叫好贊成,他自己數年前也思考過,認為除此路線外別無他法。亦即先從主山與12768尺的南山的中間下降,迂迴登抵與東山之間的鞍部。
天氣晴朗,沒有絲毫微風。由第1隊順序朝拜新高神社的小祠後降往岩石上。我湧上莫名的孤寂,目送消失在岩蔭而去的人員背影。被寺戶部長的叫聲嚇一跳,用手觸摸岩石的間隙下降。這路線通往主山東面的「死之谷」岩壁。下降約500餘尺,被小圓柏的針刺到腳,渡過3、4次小雪溪,終於要面對「死之谷」的岩壁。因為呼吸困難與土砂的煙塵而口乾舌燥。不知是否蕃人看到我的樣子而感到安心,一面以阿喔(アーオー)呼應,一面精神充沛地下降。就這樣,抵達主山與東山之間的皺谷時,時間是11點40分。再渡過2次雪溪,惋惜地踏扁高山杜鵑花而得以抵達東山的第一岩壁下。仰望下的東山,與從主山所見的山容完全不同,直立千餘尺,岩石呈現灰色。岩間可見的像蘚苔般的青色東西,是匍匐地面而群生的高山杜鵑。看到3頭小山羊被我們一行人所驚嚇而從岩上逃走的身影。大家都一面揮汗一面目送。雖然嚴禁吃雪,但因為覺得渴,既然帶來的水筒已經空了,沒辦法下,大家都貪婪地吃起來。
大家被山羊所演出的餘興節目而恢復力氣,不過長休不是上策,所以立刻命令第1隊出發。野田巡查與蕃丁聽到我的聲音,就無言地背好槍,帶著蕃刀,將繩索熟練地掛在肩上,並像猴子般攀附岩石,完全駕輕就熟。越過約50尺的岩壁時,突然有2大岩塊迸出火花滾落下來,讓人汗水幾乎要縮回去般的嚇破膽。休息20分鐘後出發。右轉經過30分鐘後,才首度得以攀附東山的岩壁。 一行嘿咻地鼓起力氣一逕地攀登,最後終於越過第1岩壁,時間接近下午1點。
因為不是可以放緩休息的場合,所以就繼續前進。野田巡查操控繩索很厲害,操作上非常合乎道理。反而蕃丁似乎覺得繩索很麻煩而非常俐落地登爬而行。但接著而來的人怕落石怕得不得了,提膝而上後緊緊拉住繩索,然後上爬後再拉繩,以這樣的狀態不知過了多久,但心裡除了攀岩的意識外,幾乎未感知任何事物。是到了這樣的忘我程度。
突然被物體的聲音嚇一跳,一看之下,野田巡查腳步失滑而快要墜落。接著2位蕃人的叫聲,忽然腰的繩索被強力拉起,像棒子般的硬直而一直要把我拉下去。我在聽到物體聲音的霎那,就已經將冰斧敲進旁邊的小圓柏根部並拼命地死力撐住。再度站起的開心叫聲,2位蕃人已經完全撐住野田巡查。回頭看腳下300尺的斷崖,不覺慄然不已。
上下10餘人齊聲相互激勵,靜下心來不屈地登爬而行。在岩壁自然做出的2尺餘階梯狀地方喘一口氣歇息。看手錶,時間是過下午2點。但已經攀登一半以上。長時間的奮鬥,讓野田巡查很疲累,所以就由圓巡查代替先登。這邊的岩質看起來稍微堅固,但要攀登400餘尺,就不是一般的累。我心想的,與其說是登頂的愉悅,倒不如說是想盡快脫離此一恐怖的地方。雖然如此,努力還是有代價。下午3點52分,終於站上山頂。先抵達的人高呼萬歲並揮著帽子。圓巡查高高舉起掛在槍口的國旗而像小孩子般躍雀。
野田巡查滿臉是血與土,無言地緊緊握住我的手,一看之下,眼睛泛著淚光。蕃人1發又1發地共射擊3發的祝砲。寺戶部長拔出帶來的日本刀,像小孩子般跳躍繞圈子。高橋、兩位中島君等3人,不知是否很疲勞?只是默默地在山頂上的岩石坐下來望著主山的東面。
站在12816尺的東山頂上(這是從數日前就望見的),深刻體會人類難以欺侮的努力。我至今10餘年的登山中,第一次有如此的感激之情。山頂山分為東西2峰,東峰約15坪,西峰約20坪。我們在此圍成圓陣,再度三唱兩位陛下萬歲。氣溫44度。峰頭只有岩塊的堆積,不過岩蔭中有殘雪,東面的岩間看到高山杜鵑的白花點綴。雪雖污濁成灰色,但花是純白的。為了紀念,我折了一朵花,然後又疊了石當紀念。下午4點10分。也往返東峰。通過腳下接續千尺斷崖的鐵杉大森林,遙遙的表新高登山道路展現其絹絲般的糾結。阿里山隱於主山的岩壁而看不見。北山向東拖曳著今晨登爬的長長稜線而與秀姑巒山相呼應。
下荖濃溪
難捨是沒有止境的,但歸程令人擔心,所以我決定向大家感謝其辛勞,同時催促正在大快朵頤剩糧的蕃丁等出發,下往發源於東山東方正下方的荖濃溪源頭,並在那裡野營。要達成這樣,就需要在白天中突破鐵杉的密林。從荖濃溪行往八通關的道路,圓巡查有數次的經驗,所以令人安心。此外,聽說夜行上只要花3小時,即可回到八通關駐在所。
立刻打包行李,一口氣陡下約200尺的粘板岩急崖。雖然歸心如箭,但因為是不好惹的陡崖,所以輕忽不得。特別是安心而放鬆心情時
最容易發生事故,所以儘可能避開斷崖而下往圓柏或高山杜鵑多的岩間。出雪溪時,蕃人立刻用雪止渴。這樣一來,岩石的危險雖然無事越過,但此後的密林突破,又是一大困難。看著各自的臉龐,都是汗水與泥土,整個臉都全黑了。5點20分進入森林帶,雖感冷氣襲來,但日腳尚高。越過2、3條稜線俯瞰下方時,看到鐵杉樹木之間起著白白泡沫的溪流,不久聽到水聲。仰望之下,在樹木空隙間的遙遙天空中,秀姑巒山的半面被斜陽照射,另半面霞翳著青暗色而現出美麗的身姿。天空澄澈,有種莫名的秋思。約30分鐘斜斜沿著山側、跨過倒木後下往荖濃溪。一面沉醉於鐵杉純林之美,一面下行復下行時,突然有2頭巨大的水鹿,因為意外地闖入者而驚逃出來。伏著美麗鹿角劃開阻擋的樹枝下持續奔逃。1位蕃人立刻丟下行李追著足跡而去。忽然1聲槍響,並大叫「太好了」時,旁邊的蕃人搖著手說「不!這不是打中的聲音」。果然射手空手而返。因為這樣的意外花時間,所以又疾行趕路。然後又出現一頭大山羊站在岩頭上,並對一行人的到來一副佯裝不知地背對我們。但蕃人覺得距離太遠,子彈很珍貴,所以並未射擊。荖濃溪上游的密林人跡罕至,聽說有很多熊、山羊、鹿、猴子等,還曾遇見內地沒有過的大群動物。時刻上,夕陽已漸漸低垂,前面的秀姑巒山又燃成赤褐色,呈現相當的美觀。此時,下方聽到瀑布聲傳來。繞過岩頭向左避開,進入丈餘的阿里山赤竹密生的草叢,實在很不愉快。一面藉由溪谷的水聲相互呼叫一面下行。終於抵達溪畔一看,是約5丈的斷崖。二子山遙遙可望。大家都非常疲累。圓巡查說因為走錯一條稜,反而抵達意外的捷徑。通過那個二子山的山裾,到八通關只要2小時的路程,所以務必作強行軍。無論如何是一定要渡過對岸,所以就用繩索下斷崖,接著徒涉急流。圓巡查腳被水流沖開而跌入水中,但蕃人跳入救出,然後上到對向的岸邊,並幸運地拉起繩索讓一同平安渡過。之後再橫切2條溪,下到二子山下的溪谷時,發現一條小徑,所以安下心來。夕暗逐漸逼近,天空星星開始閃爍。一行甚為疲憊,花了1個半小時,站上二子山的西部岩頭,並懷念地眺望前面的八通關的燈火。時間是晚上8點20分。
抵達駐在所時,立刻致電說成功攀登東山。在一杯溫茶水下,大家逐漸恢復力氣。州廳回電祝賀我們,所以大家歡聲雷動。18、19人所組成的八通關駐在所的愉悅晚餐,直到天氣寒冷而澄澈的上弦月低垂時都還持續進行。
就這樣翌17日抵內茅埔,18日台中,19日抵達台北,24日搭船歸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