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刀爾山的回憶

譯註:本文譯自渡邊平作「バットル山の思出」,刊於1941年台灣山岳彙報XIII-4。

拔刀爾(バットル)山!這是位於台北州文山郡蕃界的山名。我不知道日本內地對這樣的山名是否有興趣?但對長住台灣且對山有興趣人來說,這是史實上、形態上甚或發音上都無比魅力的山名。

此山雖不是在蕃界幽境中斷然崢嶸頭角的顯著名山,但從金字塔型高腰山稜線綿延三段的山波後可見其山頂,因此其深具品味與令人想一探究竟的姿容,常常是山男的垂涎對象。不過它絕非是大眾的登山對象,所以其征服感就更為強烈。

事實上,拔刀爾山行,並非大眾性、遊山性、享樂性、遊戲性的悠哉一日行程之山。

一起出發進入深山時,一直都提醒自己不要有些微的腳步踏錯。那個Yeho的呼叫聲,在這山裡也不允許以無用的、戲謔的或輕薄的心發出。如果聽到這個Yeho的呼叫聲,我們的眼睛與耳朵,就會像狼犬在搜尋目標物時以銳利的凝視與探查的耳朵前後左右移動般敏銳地朝聲音的方向探尋它究竟位於哪裡?

實際上,在這一帶的所有登山,即使是拼命的、細膩的而且深富探究心的山男,萬一有一天發生領導心緒上的錯覺,那麼一步差就會產生千里的幾何級數誤算,進而可能造成山岳會遺憾的一頁。2、3年前,從新店抵達這方面的山麓都還需要步行4里。如今巴士通到2里前方的龜山,所以里程縮短2里,並多出了約1個半小時的寬裕時間,一天的山岳滋味也因此多了如此的享受時間,我們山男對這樣的文明利器更覺得慶幸。

另外,特別要對文明利器獻上感謝之意的,是今年電力公司完成水力發電工事。這讓原本根本是寒村的龜山,最近櫛比鱗次地興建宿舍、商店等。甚至被說是偏居一隅的龜山町,也出現龜山亭的咖啡。從來被視為聖地之域的龜山,一旦巴士開通至此,就已經不再是聖地,從而與視其為神聖的山男切斷緣分並化身為俗界的魔窟。當然,如果沒有文明利器的巴士,山男的神聖也不見得不會受損。

山岳會的草創時期(昭和2年9月11日),在沼井氏擔任領隊下,我與谷口(政三郎)氏3名,在拂曉的5點從螢橋驛出發,踏上首度征服拔刀爾山的壯途。身上揹著像「大黑樣」背負袋般的大大背包(譯註:大黑樣(だいこくさま),日本神話中登場的神,作為姻緣及土地守護神被奉祀,經常以揹著袋子的姿態出現),從龜山上溯桶壁的加九寮溪,沿著左方山腹的之字行木馬道,腳完全吸住地面般地登行。

3人中,有捲起袖子露出肌肉雙腕的,有滿臉紅通通的,也有拿登山帽搧吹清風而讓頭髮隨意亂飛的。另外,也有因為沈重背包的重量而露出後頸背以及肥碩肩膀的。而從這些人的步伐所感受到厚實大腿的豪健英姿,就是從這一帶開始認真登山的。

對於帶有陽光的天空與深刻青綠的雄大山肌,神希望我們完全像蟲一般軟弱吧。但對此光耀照射背景下的三個山男,是以非常相稱的卡其色山行武裝自己而讓身形輪廓非常清晰。在四周中非常顯目的此一身姿,實在是人間界的勇壯之姿。而其銳利閃爍的眼睛、壯碩的手腕、頑強大腿肌的粗壯等,實在是我子孫應該繼承的樣貌。另外,我們也被眺望狹小帽緣的登山帽、冰斧的身姿時突然湧起像小孩子般無限的開心所充滿。

登頂高腰山後,從高腰山與拔刀爾山之間的鞍部沿著稜線走到拔刀爾山的瘦稜並不怎麼辛苦。

從山頂上的展望,中央、地方的層疊連山很容易就進入視野。這一帶的山果然很深邃,令人有威壓之感。

登頂前吃了早餐、間食及午餐等3次。但便當的副食品,我們是鹹鮭魚加醃蘿蔔(沢庵),而沼井則是一成不變的僅是酸梅汁(梅酢)的醃漬品及紅生姜(ベニ生薑)與昆布的烹煮(佃煮)。沼井說登山時與其一次吃很多,倒不如少量多餐效果比較好。他一直都是這樣在實踐。

實際上,一如柴田老師在日前的冬山座談會所說的,胡亂大吃或光攝取肉食或奶油類食品是吃錯方向的。山男必須日日精進,實踐粗食才是有價值的。以前認為入山是奢侈行為的世人,大多覺得山男所做的事是瘋狂而怪誕的。然而在無法預期的時代潮流下,如今對登山已經能理解了。

下午3點,在領隊的帶頭下從山頂上急速下降,朝著襲擊路線的吶哮前進。當然,在山頂上已經充分研讀地圖,知道路線是相當的陡峭,但仍在一面探查極少的人跡中下行。然而不久道路消失,只能下往沒有道路的路。這行為稍微有點冒進,但下往就在眼前的吶哮,其有趣實在令人興奮。

沼井氏的緻密步伐,每一步都正確地抓住樹根、藤蔓而下。而我們則像小學生忠實地學著老師的樣子前進。此天地之間唯一的指導,讓我們渾然融為一體。我們的每一步步伐,有時像武士身影而讓胸中洶湧澎湃。約下到六合目時,聽到領隊沼井氏大叫:

啊!斷崖

自己與谷口氏面面相覷,然後一瞥沼井氏的神情。領隊滿臉通紅,同時把嬰孩般橫戴雨帽笑咪咪的臉孔朝我們的視線相合。

領隊的眼睛深處發著光芒,似乎暗示小心這斷崖會要人命。

平常都會肩上掛著繩索登山。但當時因為覺得不太需要繩索,所以這次也沒帶。

返回到山頂並不容易。時間已是下午4點,再2小時天就暗了。內心忖度一下,從吶哮到新店約5里,即使順利抵達,以今天的路線不可能趕上新店發的最後一班列車,只能選擇住新店或回到台北。這樣一來,抵達台北變成明天早上,時間上已經非常窘迫,帳篷當然沒帶。這樣的情況下,不管發生什麼事,除了硬上以外別無他法,只有下行一途而已。沼井氏如何克服此一困難路線?我們兩人注視著他的ㄧ舉一動,彼此身心都有點焦躁。此時沼井氏若無其事地停在樹根上抽起紅色茉莉(レッドジャスミン)香菸。

這又是當時沼井氏的故事。據說相對喝酒,抽菸對登山家會產生登山能力的障礙。然而沼井氏是大家一致認同的台灣山岳會指導者,為何不能親自示範戒除會對登山能力產生問題的抽煙呢?這只要是癮君子的普通人,而且只要對登山能力沒造成重大影響時就不會採行禁斷主義的關係吧。該氏反倒每次登山時都頻頻抽煙。以前我的父親早上外出去田野工作時,他說不在腰帶的香煙盒裝上菸草的話,當天的工作會不帶勁。沼井氏的登山能力似乎和我父親一樣受到香菸所左右。我記得他一天要抽三包的紅色茉莉,但酒量最多只能一杯或兩杯。

身心低迷時,先來一根菸,這是鎮定人心並是思索的開端。關鍵時刻的一根菸,在圍棋或將棋上也是一樣重要。這時「追求餘裕者勝」。沼井氏不可能戒菸也是著眼於此吧,或者這根菸是自然練就的登山方法論也說不定。

抽完菸的沼井氏說:來!下行吧。也就是說他找到了下行的目標。短暫時間逆上目前的下降點,正下方是垂直的大斷崖。攀附其正上方或靠冰斧、或透過冰斧與各自能耐的連結或攀登或下行,重複著宛如特技般的艱困行動。幸好最終抵達大斷崖的下方,但依舊是沒有路。最後沼井氏又大叫:

啊!有採樟腦的跡象。

藉由採樟的痕跡,我們的前行路線終於沒什麼大礙地可以安心步行。

這路線是從世界被創造出來之後到現在,只有神知道的路。至少以岳人來說,這是最初的路線。打破此山寂靜黑暗面的,是此山的要害。在談及今後整座山恐將變成是我們人間俗物之前,我們的心不禁被痛快填滿。

落日餘暉已經靜靜轉薄,山變暗,紅紅夕陽的天空逐漸變黑。我們一面衝出即將落下的幕帷,一面拼命地下抵吶哮,時間是晚上8點左右。

之後在吶哮事務所的好意下吃完晚餐,搭台車到烏來、龜山。

此時懸掛天空的滿月,讓峽谷忽隱忽現。或送行或被送行,車上三個山男的囁囁私語、車軋音、溪谷的清音,相互交響地在四方迴盪,因而完全消化了今天鼓鼓的山岳味。

首度傾聽這天崖的鼓動,用像是被幻想囚困的人所使用的詞彙,從內心深底透過嘴巴湧出的聲音卻只是:

啊!真好!

歸途的路線如下:

吶哮-(台車)-烏來-(台車)-桶壁-(台車)-龜山-(徒步)-廣興-(徒步)-直潭-(徒步)-新店-(徒步)-景尾-(人力車)-抵台北清晨3點半左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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