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註：本文譯自林秀介『ピヤナン越』，刊於1939年台北三中創刊號。
林秀介生平待查，當時為台北三中的特別會員。
進入8月後持續一週的天晴
卻在8日起轉壞
12、13日的豪雨後
天候持續不明朗的狀況
新聞報導說太平山的森林鐵道因為豪雨而不通
即使沒有這些狀況
8月下旬也進入颱風季
天候險惡而危險多等等
最近全是壞消息
也有人勸說『算了，別去了』
但好不容易規劃的山旅就此打住
實在太可惜
所以我竭力用非一般的說法來表達執意決行的心情
『果斷行之，則鬼神也走避呦』
內心並非沒有不安
但也因此多少感到冒險的快感
8月16日
悶熱的午後
慌忙地打包
汗水噁心地流入體中
早上6點27分發的火車客滿
採集用具塞滿的背包
其體積之大
令人有點難為情
接近11點時抵達羅東
找到的旅館已經關了外門
敲了門後對方讓我進去
酷熱難眠的夜晚終於天亮了
擔心的天空模樣看來似乎是晴天
夜間活躍於窗戶旁『羽目板』間的蝙蝠群聚潛行於此
(譯註：羽目板(Hameita)係為保護壁面、天花板及創意裝飾的目的下，重疊張貼的木板)
抓到一隻正要飛進去的蝙蝠
由羅東往土場的太平山森林鐵道因為路線崩壞
只能通到途中的牛鬪
此外
原本平日一天四班的火車
在豪雨以後變成一天一班
所以列車非常擠
託營林所庶務係長別宮氏的福
特地騰出空位讓我順利乘坐
在車中也介紹我認識在營林所服務的牛丸氏
在抵達土場前都受他種種的照顧
在牛鬪下車
吃完午餐
將行李交給拜託羅東警察課招募的人夫拿
用徒步的方式朝土場16里的道路前進
溪水在豪雨之後
一如其名地渦捲駭人的全黑濁流
這一帶石墨片岩化的粘板岩看起來容易崩落
到處都有山崩
為數龐大的砂石從各支流中堆擠而出
而這些砂石則將濁水溪的寬廣河床整個掩埋
數條濁流在這寬廣河床中或離或合地蛇行
凡此種種盡是赤裸裸而激烈的侵蝕之姿
天氣很好
直接迎向午後激情照射的陽光
加以從路面的反射熱氣
真是酷暑不堪
途中渡過剛壞掉的搖搖晃晃鐵橋
鑽過幾個地下水如雨宣洩的隧道
道路旁水湧之處
有翠鳳蝶(カラスアゲハ)、黑花鳳蝶(オナシクロアゲハ)、白紋鳳蝶(モンキアゲハ)等在吸水
5點過後抵達土場
山峽已籠上暮色
投宿在營林所的俱樂部
從太平山搬出的木材中
聽說約有三分之一是作為紙漿的用材
以紙漿的原料來說
是使用先前所丟棄的製材屑以及沿道的芒草(ススキ)
又聽說從木材中萃取雪松精油(Cedar oil:シダーオイル)(一種油）
中日戰爭之後
因為物資統治的關係
資材不容易取得
另一方面因被迫增產而常常多花一倍苦心
或因人手不足而困擾等等
牛丸氏的談興很好講了很多
在此也不禁想起這創建『興亞聖業』的苦惱相當深刻
被響在枕頭邊的水聲而睜開眼睛
山中的早晨被濃霧籠罩
山氣果然冷冽
沁入肌膚的感覺相當舒服
到駐在所寄放行李
好讓人夫來就馬上可以拿取
9點出發
道路平坦
看到濁水溪的主流在右地沿溪行
沿著山腳或渡過河床前進
河床的芒草長成一人高
草叢中的發出濕氣很酷熱
但山蔭處則很涼
天空是朗朗晴空
腳步輕盈
從土場經烏帽子抵留茂安的途中
蝴蝶超多
揮著捕蟲網的手很忙
造成前進速度非常緩慢
在烏帽子駐在所的稍稍前方
人夫從後方追上來
四季蕃的泰雅族在額頭上刺青
年齡約30歲
但童子般的柔順與純真
毋寧讓人覺得很高貴
在抵達留茂安社的稍稍前方
生抓到台灣龜殼花(タイワンハブモドキ)
於留茂安社駐在所吃完午餐後
在酷暑日增的午後強烈陽光中
朝四季前進
注入濁水溪的支流中
可能是流域的岩質關係
有時會有清冽的溪水流出
即使流到河床
有的也會暫時形成一條流路
也就是說同一條溪的河床中
有混濁的溪流與清澄的溪流並行流著
讓人稍有奇異之感
蕃人教我們說
清水的溪流有何氏棘鈀(セイバンゴヒ)的魚類
但濁流的溪水則無魚棲息
3點半抵達四季的駐在所
上三星小學的四年級左右且喜歡蝴蝶的男孩純真地向我們搭話
折了四、五個三角紙給他
他非常高興地說要把抓到的蝴蝶放入其中後
便飛奔跑開了
蕃社的河流對岸中
有區劃端整的水田
一期稻作染呈著黃色調
借宿在警部補的家中
從酣眠中醒來
時間是早上6點
外出並深呼吸滿滿的濕潤而清澄的空氣
駐在所位於蕃社中最高的位置
俯瞰之下
蕃屋看起來頗為整然排列
在其遠遠下方的濁水溪溪水
分成三、四條細流碎著白光
被溪水穿梭的山褶層層相疊的彼方
可見鞍部劃出天空
所有群山沈沒在深深的黑藍色中
只有鞍部附近的山嶺沐浴在朝日中染成茜色
8點半
讓一位體格很棒的泰雅人馬來諾民(マライノミン)拿行李後出發
蔚藍晴空
道路沿著山腳而形成日蔭
非常涼爽
帶著露珠的山中草木有著令人懷念的香味
這是清新的早晨
在卑亞南社的正前方橫渡濁水溪後渡過對岸
橫側受到高高的太陽照射
今天相當酷熱
道路變成斜坡
汗水直流
抵達卑亞南社的駐在所
吃便當
在此讓原本的人夫回去
改換新的人夫
他是這蕃社中名叫瓦旦馬來(ワタンマライ)的青年
是卑亞南社的知識份子
所以聽他談及種種的抱負
一經過耶克糾的駐在所
就變成是坡道
進入蒼鬱的常綠闊葉樹森林
濁水溪突然變得狹窄而遙遙流過腳下
並透過掩蓋山谷的闊葉樹樹梢
若隱若現其全白之姿
日陰蝶(ヒカゲテフ)之類的蝴蝶很多
隨著接近鞍部
森林下的草地變得更豐饒
看到令人想起信州之山或北朝鮮的老鸛草(フウロサウ)及烏頭(トリカブト)之類的花草
在山頂附近進入霧中
高山的冷氣果然沁入肌膚
4點抵達鞍部
附近一帶整面是霧
越過鞍部後
突然就變成針葉樹
讓人有奇異之感
駐在所位於從鞍部的山頂往下約百米的地方
抵達駐在所
並做例行的採集品整理
溫度相當冷冽
結果不得不拿出『丹前』的縕袍並端出火鉢
翻看一下日期
今天是19日
是從台北出發後的第4天
所謂山中無甲子
真的讓人有如此感慨
熟睡後醒來時
時間是早上5點過後
悄悄地打開雨窗出到外面
天空依然薄暗
空氣沁入骨髓般地冷冽
仰望天空
絲毫無雲
泰半的星星亮度已經轉淡
天頂稍稍的東方中
獵戶星座的三顆星
澄澈般地美麗閃爍
站在鞍部的山頂上
呼呼吹上來的風
令人不住地活動身體
東方微微變紅
橫陳於遙遙下方的雲海
其盡頭處看起來好像是島嶼
雲的形狀時時刻刻轉變
或雲湧或崩解
忽隱又忽現
眼看已經消失
卻又湧現
實在是變幻自在、雄偉莊嚴至極
天空逐漸明亮
持續描繪出紺青與茜色的美麗色彩
四周的景物也終於清晰
不久就在朝日之光即將東昇之際
終於因為手腳冰凍般的寒冷而回到房間
吃完早餐
一面整理昆蟲一面補記昨天的日記後
9點半出發
今天到平岩山只要15公里多的路程
天然紀念物撒拉茅鱒的棲息地大甲溪
其清冽水珠般的水
將手浸在裡面時
則宛如沁入骨髓般的冷澈
右方看到清流的情況下
道路是稍稍的下行
天氣是『日本晴』般的蔚藍晴空
空氣澄澈而冷冽
像真空般的靜謐
山的斜坡是馬尾松(ニヒタカアカマツ)的疏林
靠近溪的地方是常綠或落葉的闊葉樹形成的森林
草地多蕨類
專注在採集上
以致行進非常緩慢
從有勝的地方起
多栓皮櫟
也有形成純林的地方
在有勝駐在所午餐
庭院中有很多蘋果並稍帶色澤
通過有勝後
再度變成是登爬的道路
從這一帶起
右方可見次高清晰的冷嚴壯美的側臉
而環繞其中的
有桃山、志佳陽大山、大劍山(バットウノーミン)、白姑大山群相並排
平岩山的前方
其左方也可看到中央尖山、南湖大山
下午4點抵達平岩山駐在所
享用剛摘的梨子
雖然很酸但帶有新鮮味
讓人很高興
翌日
今天是到馬烈霸約35公里的長途道路
所以稍微提早地7點出發
美麗而清澄的藍空浮現出輕飄飄的捲雲
道路稍稍下行
但由太保久橋起則一路是登爬
以椚岡為中心的附近一帶很多栓皮櫟
由椚岡駐在所起可通舊道經過松嶺
馬尾松的疏林、芒草草原
小連翹(オトギリサウ)的黃、阿里山龍膽(リンドウ)的藍
其清新颯爽的風景
讓人忘了身在台灣
攀登更為陡峭的陡坡抵達舊松嶺駐在所的遺蹟地
北方是次高
東南是合歡山率領各群峰聳立
其前景是深綠的老松樹
很幸運此一從悠久的往昔就被自然不停營造的偉大藝術
如今仍尚未被俗塵污染
而得以其難犯的尊嚴與難解的神秘懾人魂魄
在蕃人教唱泰雅之歌下穿越森林地帶後
就是馬力觀駐在所
由此起隔著溪水馬上在千米左右的地方看到今天的住宿地馬烈霸
不過因道路迂迴
實際上距離達10公里
大肚溪的上游在遙遙峭立著陡峭斜坡的腳下方流著
5點半抵達馬列霸
夜晚時強風吹響著窗戶
內心祈禱希望再給我們一日的平安
22日
今天是徒步行程的最後一天
是到霧社35公里的路程
掛心的天空今晨也是快晴
7點出發
人夫到霧社後又要在當天折回
所以心想應該可以叫他們先走
但他們不知什麼狀況
光是把行李放置一旁而在閒聊天
心想這樣不行
所以我們就疾行上路
天空朗朗晴日
只有遙遠西南方看起來是新高山的方向
有鏡片形狀的雲三、四片重疊地輕輕飄浮著
路大致是輕緩的下行而輕鬆的道路
用1小時6公里的輕快腳程行進
今天沒看到太珍貴的植物或昆蟲
11點前抵達白狗駐在所
時間雖然有點早
還是吃起午餐
眺望頗佳
西南方遙遙可見新高主峰
而與其相對的次高
今天也出現在連嶺的群山之上
白姑大山就在眼前悠然聳立
午餐也是隨便吃吃就急忙上路
道路感覺逐漸變下坡
四周也逐漸開闊起來
稍稍感覺有點熱
1點20分抵達霧社
雖然原定住宿在霧社
但因為時間尚早
就決定順便去埔里
去駐在所
無理要求調整行程並請其探尋眉溪行的人夫
利用等待人夫的空擋登上櫻臺
看見能高、合歡、干卓萬山等並立
其詳和的風情
實在很難想像霧社事件的慘事
總覺有相當的違和感
不過在山中步行4、5天的所見
不論是建築物或蕃人的風俗
總覺有缺乏品味的庸俗感
到眉溪距離6公里
這下子可以信步悠哉而行了
果然腳步沈重
由頁岩組成的地層露呈在道路旁
呈現出褶曲、傾頹或垂直的樣貌
像是很棒的地質學標本
在眉溪往埔里的巴士起點站
利用2小時的候車時間整理採集品及弄乾植物的吸取紙
在河裡游泳的蕃童4、5人圍過來
稍微請他們教導植物的蕃語唸法
可能是眉溪埔里間的道路不好或巴士不好
或可能是兩者都不好
常常在猛烈的彈跳時感覺頭撞到車頂
17日告別森林鐵道以來
在第5天首度看到的這個文化產物
實在不怎麼令人覺得難得
心想還是用走路比較悠哉
6點抵達埔里日月館前
住宿的房間被白蟻蛀食
壁虎爬在紙門外
晚餐後到街上找
終於買到油紙
用以打包所採集的植物
其他採集品也打包以作明天搭車的準備
月亮非常皎潔
蚊子多而悶熱
很難入眠
23日
6點半起床
久違地刮起鬍子
離開旅館
在埔里郡役所辦完所需手續
搭8點40分發車往魚池的巴士
擠沙丁魚般的客滿狀態
身子動彈不得
在魚池轉搭
10點抵達日月潭的湖畔水社
日月潭湛著滿滿的水
與蒼鬱的湖畔森林相映
實在不辱其景勝之名
將李行寄放休憩所
搭乘剛好要出發的定期遊覽船
前往對岸的石印化蕃部落
用白粉妝點、將頭髮整齊地捲附在額頭上並強迫推銷『要聽杵歌嗎？』的蕃女
令人有作為藝人的不潔之感
上岸時間的25分鐘
沒去附近的山
而湖畔的水生植物也因為發電工事的水位上升而沈入水底
可說一無收穫
返回在涵碧樓午餐
搭1點40分的巴士抵水裡坑驛後
立刻轉搭往二水的列車
在頗有空位的座席中坐下來
火車一發動
果然令人有匆忙之感
在二水利用候車的40分鐘去參觀車站前的增澤農園
寬廣的農場中種植滿滿的洋蘭及熱帶果樹
令人感嘆其移植數量之多
5點多從二水出發往台北
原本在日月潭陰霾的天空
在豐原一帶終於下起雨來
但接近台北時
又是蔚藍晴空
11點抵台北
放下心來及一抹的哀愁
這是旅行歸來經常有的感懷
住慣的家中睡床
畢竟還是相當舒坦的
原本擔心的天氣
在這個季節中卻出現罕見的好天氣
不知道是否鬼神都走避了
沒遇到任何一個西北雨
實在是天賜的天候
收穫也相當多
被清純山氣所洗滌
身心都變得爽朗而輕快
這實在是千金難換的恩寵
最後
想到我一人的小小山旅
竟受到多位人士無上的盛情
僅衷心表達謝意
另對在人煙稀少的蕃地
捨身希望其偏僻處的一草一木都能沐浴皇恩而在第一線奮鬥的警察們的辛勞
以及他們對路過的一介旅人所展現的種種親切
謹在此誠心表達感謝
(昭和14年9月10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