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註：本文譯自鹿野忠雄『新高南山と南玉山の登攀』，刊於山岳第二十六年第三號(1931年12月出版)，後收錄於『山、雲與蕃人』。
1931年夏季的七十天山旅中
8月下旬一整旬的時間花在新高山各峰與南玉山的登頂
本篇是僅就其中新高南峰(12768尺)與南玉山(11191尺)的紀行
一
8月已經過了泰半
新高山一帶果然變得相當閑寂
短時間像潮水般奔湧而來的新高登山客
也像台灣豪雨後漲水般地消退
無論如何都要踏上日本第一高山的三三兩兩登山客
像遲開的秋天牽牛花般約二、三天間隔地稀稀落落來訪
而如今連這樣的光景都看不到了
事實上並不只新高山附近才這樣
因為從這個時候起
台灣的山就暫時進入暴風雨季節
低氣壓四處湧現
雲遮蔽了山面並低低纏繞茅草原的山丘及冷杉的樹梢而片刻不離
而前述的登山客
只能站在雲霧迷濛的岩頭上滿足自己成為日本最高峰的知己
不僅如此
隨著風而來的豪雨連日不斷狂下
狂風一面搖晃冷杉的粗幹
一面發出像悲鳴的警笛聲
被視為蕃地警備心臟的電話線遭吹斷
又在此時
大規模的山崩在一夕間將苦心修築的警備道路大肆破壞
與往年相比
今年的山區暴風雨是遠較為輕微的
即使如此
8月10日以後的日子
是沒有一天不帶雨氣的
接下來的每一天
都是中央山脈的暗黑山波宛如無盡藏般吹流著黑色亂雲
仰望著雨雲
在這樣的日子裡
我真的非常忍耐地在散落於郡大溪布農族蕃社中生活了二個禮拜
真是漫長的山旅啊！
雖然有所覺悟一定在某個地方會碰到不順的事而慘遭修理
但二個禮拜的壞天氣
實在讓我充滿了厭氣
8月23日這一天
原本長久持續的暗雲大黑幕
終於開始崩解
和迎接鈷黃的微笑而歡顏的群樹綠葉一樣
我也相當雀躍地打算攀登新高
從意外成為今夏山行根據地的無雙駐在所出發
攀登通往森林樹蔭的四里山坡道路
正中午抵達觀高駐在所時
之前用電話請託的二位東埔社蕃人人夫已經倚在駐在所的柵欄等候
都是25、6歲的壯漢
一位叫馬契利(マキリ)
另一位叫亥書廬(ハイスル)
從觀高的路上短暫時間所眺望的森林
並不特殊
但來到9300尺的八通關一看
因為長長的雨季
讓四周的自然完全變了樣
8月即將結束的現在
這裡的風景真的非常閑散
盛夏的饗宴已然結束
大自然不知何時變老而秋天躡著腳步偷偷前來一事
最讓人感受深深
覆蓋鞍部一帶的茅草原斜坡
已褪色而呈現秋天的色調
玉山薊(ニヒタカアザミ)及單花彪牛兒苗(ニヒタカフウロ)宛如宴席的殘骸般開著殘敗難看的花
而欒大花揪(ニヒタカナナカマド)的葉子呢？
反正一言以蔽之
八通關又回到原本沒有人氣的森閑
拜訪駐在所並受到茶菓的招待
壕溝環繞四周並被土堤城塞所圍的此一駐在所
真的宛如山中城堡般地孤寂
對於放浪山間中希求始終的靜寂以及在不被干擾的空氣中期望絕對恍惚的我來說
看到登山期間中從山下運來糧食、甚至搭建臨時宿泊所的此一場所呈現的完全寂靜
實在很難不感到寂寞的氣氛
然而天空蔚藍放晴
群青(ウルトラマリン)的天空中
宛如絹棉般的雲飛揚
帶著紫色的芒草穗像波浪般拍打
台灣鐵杉的純林樹枝上湛著同樣的黑綠
似乎和原本的樣子絲毫沒有改變
而草原及灌木之間
雖說是殘花
仍看得到各式各樣不同種類的花朵
離開八通關
沿荖濃溪的源頭而行時
不久在我們頭上可仰望華麗、莊嚴而神秘的新高山
由此處到山頂是約略3000尺的距離吧
接近到它胸口的我們
得以仔細眺望近在咫尺的新高勇姿
掩蓋荖濃溪壯大溪谷的壯觀黑樹木
當視野由下逐漸轉往上方時
台灣鐵杉的純林漸次混淆著台灣冷杉
然後終於變成冷杉的純林
最後以玉山圓柏地帶作為樹木的最後界線
其上的新高主峰巨大岩塊
山面在午後的陽光下泛著美麗的紅潮
而東山又以不同的威容
在其左方一帶近逼著群青天空
我在這次的山行
已經從郡大山、馬博拉斯山、秀姑巒山、大水窟山以及達芬尖山的山頂
和新高作久闊之敘並祝福它的健在
但想到事隔五年能親近地再訪新高山
還是會莫名地躍雀並懷想起五年前的日子
從八通關起約20町後
不久就看到新高駐在所
它位於溪的左岸以及從新高北峰落下的山裾中
與八通關相較
實在是很小的駐在所
據說它是郡大蕃脫逃事件後所設立的警戒所
其粗野的小建物
反倒有一種山屋風情而令人高興
我今後要暫時以此為根據地攀登新高連峰
周圍是男性氣概的台灣鐵杉樹枝交叉的森林
十數間距離的腳下
荖濃溪高高的鳴唱
在此並可靜靜仰望新高主峰與東峰的最後岩壁
二
風勢強勁
令人稍稍擔心
不過昨晚的天空到黃昏為止都是放晴
而且還輝耀著淡淡的夕陽餘暉
所以有關天氣
我是完全放心
也因此
雖然是第一次睡的床
也能夠酣眠
不過夜半之後
風聲逐漸高揚
最後聽起來像暴風般的絕叫
這下子我就擔心地無法睡覺了
原本是期待著明天可以閒晃久違的新高山的心情下就寢的
但這搖晃雨窗並混雜雨勢的強風
讓人醒悟這個閃亮的歡愉日子又必須延後了
天亮後一看
天候果然極度惡劣
塗滿整個灰色調的惡劣天空下
風猛烈地狂吹
這個新高駐在所因為位於山谷間
比較避風
但在高處狂吹的風迴旋後
仍吹到這山谷間深奧處而逞其狂暴的猛威
疾驅的暴風怒號沁入身心
台灣鐵杉的巨木全身溢滿著強雨而吹亂其茂密的髮梢
雨窗必須緊緊關閉起來不可
而且在危險處必須架上橫栓加強固定
甚至在漏雨的下方
必須用鍋子或洗臉盆承接
這種情況下
無法去新高山已經是再清楚不過的事了
人只能像青蛙一樣蟄居等待天氣的恢復
通往斷崖中途的道路要是沒崩落就好！
蕃地警戒員的擔心
也變成是我的擔心
午後郡役所來電說
颱風從呂宋島向西北前進
也由此知道電話線沒斷
風很強
但雨量還好
這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
一面樂觀地認為因為是颱風所以不會長久
但一面又實在擔心的不得了
25日午後
天空雖然沒放晴
但風略為減弱
而現在似乎可以下到荖濃溪的溪谷去探尋山椒魚或到附近繞繞或去摘懸鉤子
天氣轉好
也可從鳥類的舉止察知
設在玉山箭竹間的陷阱中
有金翼白眉(キンバネホイビイ)、酒紅朱雀(タカサゴマシコ)、玉山阿氏雅鶥(ニヒタカハシブトチメドリ)、
栗背林鴝(アリサンヒタキ)等上鉤
愉快地吃完晚餐後
想到恐怕明天應該可以外出
於是開始思考新高各峰的登山計畫
在主峰附近漂泊二、三天
攀登東峰(12816尺)及北峰(12760尺)
也想去未曾攀登的南峰(12768尺)看看
而如果順利的話
也想嘗試攀登遠隔於南方的南玉山(11191尺)
我在此必須先介紹一下此次山行中意外成為好夥伴的真瀨垣丑丙氏
該氏是駐守新高駐在所的篤實警察
也是最近將道路修築到新高主峰的功勞者
其勇猛及強悍
被評為新高郡下的第一人選
亦是攀登其所管轄的新高主峰二百次以上的紀錄保持人
該氏聽到我要攀登東峰與南峰
立刻就提出同行的要求
我看到彷彿哈薩克人(Kazaka)般的剽悍與實在具備大膽眼識的該氏
心想這實在是求之不得的幸運
該氏出生於信州
幼年起即愛登山
談到新高時
是對攀登新高南峰與東峰上有無限熱情的人
在蕃山深處的警官諸氏
並不是每一位都喜歡登山
能夠與這樣的人物成為夥伴
實在是相當難得
接近晚上十點時
從東峰延伸至八通關的稜線全黑絕壁上
朦朧浮出十二夜的月亮
這明顯是天候將恢復無疑的承諾
(新高山群概念圖，鹿野忠雄提供)
三
決定今天要攀登新高山各峰中最遠且狀況不明的南峰
實在是一開始時料想不到的事
不過昨天(26日)打算一整天在主峰逍遙時
登頂主峰一看
高高昇向中天的太陽籠罩著笠雲
心想這絕非是好兆頭
好不容易得來的天氣
不能就此完全安心
於是自我提醒不要半途而廢
與其讓大目標就此溜走
倒不如一開始就下定決心從最難的目標下手
因此在攀登北峰後
就立刻決定今天進行南峰的山行
8月27日早上5點45分
真瀨垣氏加上我及蕃人人夫馬契利(マキリタケシタホアン)
盡可能輕裝地從新高駐在所(一萬二百尺)出發
南峰以南除了蕃人之外是未踏之地
也是兇蕃拉荷阿雷的跳梁範圍
為了因應困難的岩場
我們準備了一百英呎的繩索
又考慮到萬一的情況
真瀨垣氏腰間放了槍身長的手槍
我則是一把『兼光』的刺鎧小刀
馬契利所扛的槍
則除了射擊鹿及山羊外
也兼有別的任務
與一般的山行不同
以今天一天的行程來說
明顯是極為貪婪計畫的情況下
我們的腳步也就自發地快了起來
不知天氣是否放晴或不放晴？
我們的兩旁持續延伸著因為早晨的寒氣而冰凍的玉山圓柏純林與被朝露濕潤的玉山箭竹叢
小畫眉在茂密的森林中孤寂地搖晃樹葉
不久
我們離開森林間高高響著淙淙之聲的溪流
在長命水(6點30分)的最後水源處裝滿大大一壺水後
繼續前進
一脫離冷杉的森林
之後是從主峰直直落下而來的大斜坡
該處有低低匍匐的玉山圓柏掩蓋斜坡
其上方是磊磊的岩石砂床
再上面則是被飄蕩的雲朵圍繞的主峰魁偉的岩塊俯瞰著我們
剛開始有點緊張的山行氣氛中
腳步不知不覺中快了起來
直到祥和的陽光終於從化開的灰色雲間灑落
並以令人想到今日平和的鮮豔色彩開始擁抱斜坡時
我們的氣氛也變得祥和
腳步也懶散起來
腳下的單花彪牛兒苗及玉山沙參(ニヒタカシャジン)尚未著花
引人駐足觀看
酒紅朱雀在沙參的密枝中閃動其紅色羽翼
然而在無法抗拒的秋天到訪下
花的數量很少
玉山小檗已經結著橢圓形的青果
斜坡上刻劃著之字形的美好道路
讓我們只要邁開大步即可
在朝陽溫暖的空氣中
我們悠哉交談
真瀨垣氏對苦心修築的登山道路頗為自鳴得意
我暢談有關計劃中的探險活動
也談到以未開化地方的探險練習場而言
台灣蕃地實在是很好的場地
7點25分抵達新高主峰的山頂
高山大岳像潮水般逼近四望的眼界
白雲飛翔在其間的天空中而掩蓋了我們的展望
昨天攀登時無法完全的眺望
今天也是一樣
藉由五年前的蔚藍晴空及從其他的山所作的展望
得以略知從主峰到南峰稜線脈絡的概念
但我仍想要研究細部的道路路線
因此就站在主峰南方一隅等待天晴
有關這登山道路
對我和真瀨垣氏來說都是初踏之地
馬契利也因為這裡是其他蕃社的狩獵區域
所以在嚮導方面完全派不上用場
(從八通關所見之新高主峰(右)及東峰(左)，台中的臼井氏拍攝)
山頂的寺祠新高神社
其鑰匙是由真瀨垣氏保管
他為晚輩的我打開石扉並讓我拜見『御神體』
(譯註:御神體(Goshintai)是神道中神明所寄宿的物體，也是人們所崇拜的對象）
這御神體是一面鏡子
旁邊安置一個裝滿一升清水的瓶子
聽說是真瀨垣氏汲取荖濃溪的水而將它獻給山神的
稍微等待了一下
但南方的天空終究沒有放晴
而且一陣東風颯颯吹來
也將片斷的飛雲吹來主峰
踏著搖搖晃晃的粘板岩碎片
暫時沿著從主峰奔行南峰的稜線所開鑿的起自阿里山的新高登山道路
不知是誰所立的木牌
沿途看到塗著白色油漆的次高山(12972尺)、秀姑巒山(12650尺)、馬博拉斯山(12560尺)木牌
不久之後連木牌都看不到了
因為我們三人離開了從阿里山來的登山道路
到此為止日本人只經過這裡三次
這之後的原始稜線及其清淨的香味不知不覺間讓我們緊張起來
有點紅色味的粘板岩與砂岩的碎片在腳下磊磊延伸
稜線向南奔行而在雲中隱沒於前方
這是濃濃的雲幕
要是在抵達南山附近時碰到山狂暴起來該怎麼辦？
我們只帶一天份的糧食
於是我們的氣氛又和雲一樣黯淡起來
但是像這樣雲霧籠罩到腳下的天氣
有時也常常一下子就突然放晴
我們有一個擔心
那就是怕因為這樣的雲深而誤判了方向
指北針雖正確地指向南方
而稜線也連向南方
但攀登南峰的入口是要沿著稍微左(東)方一度要下降才對
而前方的稜線方向是變成側稜往楠梓仙溪落下
我腦中某個地方縈繞著此一五年前見過的蔚藍晴空印象
如果過於急速前進以至於通過入口的地點
則會有陷入橫谷之虞
於是我們停止前進而在右(西)側的岩蔭躲避強烈的東方並暫且觀察山的狀況(時間正好是8點)
雲始終在移動
但尚無法觀察山稜的情況
我們的前途有漫長的行程
如果順利的話
不僅是南峰
連南玉山都想嚐試的野望
讓心急的我們又踴躍行進在雲中
展望全無
所以全靠直覺
持續攀岩一小段時間後
心想應該是差不多的時候
就由稜線向左下往碎崖地的斜坡
令人高興而且幸運的是
雲像潮水般退了
四周讓人彷彿從昏迷之國突然被丟放到陌生之國般開展著突兀而緊逼的山姿
一看腳下
那正是位居接續南峰而下降的入口
鬆了一口氣的無疑地並不止我一人
南峰意外的近
或者我們的腳像野獸般一樣快也說不定
眼前突兀的南峰
像壓迫般地聳立
而其前方彷彿要崩落般的駭人斷崖面
清楚可見藉由明顯褶曲的地層皺摺
新高主峰的稜線與從南峰過來接續南玉山的稜線
藉由相當狹窄而下降的分水嶺得以連接
分隔東方的荖濃溪與西方的楠梓仙溪的稜線正是這裡
這裡有壯觀的玉山圓柏樹海擴展開來
而其樹蔭下單花彪牛兒苗、玉山龍膽(ニヒタカリンドウ)、尼泊爾籟簫(コダマギク)、玉山鱗葉龍膽(ニ
ヒタカコケリンドウ)開著花點綴了此高山的一角
這裡也有高山的珍奇鳥類在嬉戲
酒紅朱雀及金翼白眉揮動著自由的羽翼
玉山戴菊(ニヒタカキクイタダキ)及小鱗胸鷦鶥(タカサゴミソサザイ)細聲鳴叫
這的確是像圖畫般美麗而引人駐足的和平情景
然而這無法讓看到南峰的岩壁而心中波濤洶湧的我停下來
雖有帶弓箭來
但在這激烈的山行面前
任何一點時間的浪費都會覺得可惜
我們一逕地加快腳步朝南峰接近
以彷彿戰場士兵的氣勢撥開圓柏的樹叢、飛越岩石地猛烈前進
從南峰接往南玉山的稜線近在眼前
如今眼前被朝陽照射出岩襞的岩山以稍呈富士山形般聳立
這明顯有成為一個山峰的價值
至少可以算入一萬二千尺以上的無名高峰
從南峰接續而來的岩稜
光是看到就讓我們的血潮洶湧
登頂南峰應該沒問題
但若不得不放棄南玉山
以今天的課題來說
內心高聲吶喊著要好好登頂這一岩峰
南峰越來越近
為了要選擇登頂路線而注意觀察南峰的樣子時
南峰的最高點是在左(東)方
而從山頂上向西低下的稜線
隔著一個鞍部有一座可稱為前峰的岩山作為前哨
南峰山頂上正下方是崩落至荖濃溪的灰色大斷崖
而其右方到前峰之間是相當陡峭的斜坡
其部分斜坡中有圓柏纏繞其間
這從其斑點也可以判定
我們的正前方位當前峰的岩壁
崩落在岩壁間的陡峭碎崖地看起來也不是不能攀渡
但怕因此而浪費時間
所以謹慎起見還是立刻朝著前方鞍部斜斜邁進
選擇細小的路線可以避免時間的損失
因此由我擔任排頭前進
突然接近該處一看
圓柏的樹叢意外的深
扭曲的樹枝作著頑強的抵抗
碎岩交雜的碎崖地在攀登上相當累人
偶而仰望的彼方
南峰的淒壯身影正一刻一刻地逼近而來
在相當的苦鬥後
我們三人終於抵達前方鞍部亦即南峰的肩部
南峰登頂的歡呼即將在眼前
急忙看一下手錶
竟然還沒到9點
時間上還很早
我們像野獸般的腳縮短了從主峰到這裡的距離
立刻想看南玉山的狀況如何而回望西南方
結果看到從南峰接續而來的彎曲稜線向西延伸而平滑的茅草原山頭南走於遙遠的彼方
其中稍稍隆起而帶齒狀的山頂無疑就是南玉山
其具特徵的鋸齒
我以前曾從阿里山以及拉荷阿雷的巢窟眺望過而有鮮明的記憶
南玉山是兇蕃拉荷阿雷黨羽跳梁的範圍
一看到日本人必定想要取其首級的此一危險區域的踏查
想要正式向官廳提出申請是一定不可能核准的
即使被核可
恐怕也需要出動相當多人數的護衛吧
從阿里山方面過來
會被巨大的斷崖所阻而無法靠近
如此一來只能由現在的新高山側過來
然而一旦要試著在山中露營時
就會變得非常麻煩
萬一被郡當局聽到了
萬事保守謹慎乃官廳之常
所以也不可能被允許
因此就除了偷偷地一天往返外別無他法了
天空雖有雲但略晴
而還未到9點就在這肩部
算是非常早
人數是很合適的三人
腳程一致
默契也很合
而南玉山一副向我們挑釁的模樣
其背脊悠然地在太陽溫暖照射下蟠踞在雖然遙遠但努力下仍可到達的彼方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如果錯過這次機會
我們就再無法抓住這個幸運了
我立刻下定決心
然後回望真瀨垣氏向他說要不要試看看？
該氏莞爾一笑表示同意
順利的話可能就此達成的南玉山登頂願望
不論成敗如何
其攀登的執行已然就緒
(由新高主峰山頂眺望新高南峰(左)及南玉山(右)，台中的臼井氏拍攝)
四
唯恐雲急速湧上來
所以我們很快就確定要前往南玉山的行路
而且立刻進行南峰的最後攀登
岩壁果然相當陡峭
不過並沒有到使用繩索的程度
我們三人就這樣攀登上去
15分鐘後站上南峰的山頂
時間剛好是9點15分
南峰的山頂分為東西兩個山峰
東峰稍高
寬約四坪
是一座到處都是岩石的礫礫岩山
少量的圓柏與高山杜鵑點綴著綠意
除了朝向東北的陡峭岩稜
其岩骨裸露崩落荖濃溪外
南北都完全無法攀登的危險陡崖逼近我們的周圍
從飄移不定的雲朵空隙中所裂開的山勢情景
是不辱期待的壯觀
首先引起我們注意的是剛剛攀越過來的北方天空
那裡有近在眼前的新高主峰以日本最高峰王座的自豪容顏向天空聳立
而與其對峙的東峰魁偉之姿
隔著超乎想像的長長刀稜
一副宛如要奪取主峰王位的身影
東峰向東垂落長長的稜線
主峰在南峰之西又延伸比其還要長的稜線
而從其稜線背面被西峰森林所覆的鈍重山頭向這邊窺看
東峰與我們所站立的南峰之間
有一條開闊的荖濃溪支流
而其山谷之音
即使在這裡
也可以從始終安靜的空氣中聽得出來
這是遠隔於南方所眺望的陌生新高山群的圖像
東方天空中
尚有很多的群峰拔尖於亂雲之上
其中可看出馬博拉斯山(12560尺)、秀姑巒山(12650尺)、大水窟山(12028尺)、喀西帕南山(10869尺)以
及遠方新康山(11157尺)的相連之姿
日前冒著危險嘗試獨攀的達芬尖山(10632)的尖頭
也可以立刻指出來是在那裡
糾結於南方天空中而不容易接近的山波
讓我眼睛為之一亮
在那群聳的峰頭中
我只能辨識出雲峰(11778尺)、南雙頭山(11000尺)、關山(12100尺)、庫哈諾辛山(10334尺)等四峰
而其他都是無名之峰
被兇蕃拉荷阿雷黨羽的勢力所保護的此一廣大未知的領域
被完全不知盡頭的密林覆蓋了山與谷
幾十年後
即使台灣的諸高峰都被登頂
而山峰被數次的攀登後逐漸喪失其原始性的時候來臨
只有這個區域仍將以神聖之地殘存到最後吧
我現在才深深感受到可以攀登的山、可以探勘的溪谷還如此之多
那伐開密林的斑點應該是耕作地吧
山膚赭紅光禿的斜坡上可辨的條痕應該是獵徑吧
而青煙冉冉上升的山谷間的一隅應該是蕃社吧
這些都是拉荷阿雷黨羽與郡大社脫逃蕃在這廣大天地間營生的象徵
認為我們的官方處置不佳而閉關在此深奧之山的他們
從不同的觀點來看
是痛快的風雲人物
反正人生短暫
朝追鹿、夕尋山羊過日
他們自由的生活
即使機會一到而被殲滅的時候到來
與其被勸誘到靠近人里的地方而掙扎於文明的毒害
還遠不如這樣過日子來得好
馬契利頻頻指著一些地點和真瀨垣氏談論拉荷阿雷
馬契利到底在想什麼？
他自己也曾經幹過馘首的事
又他的血中是和拉荷阿雷有遠親的血緣關係的
五
在山頂上一直有悠閒消磨時光習慣的我
在現在漫漫前途的情況下也不得不修正
我們沒有盡情眺望山峰的空閒而早早就出發
沿著原來的岩石路再度來到肩部一看
南玉山還是和之前一樣像巨獸般橫躺而其寬廣的背脊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
我們必須趁這魔物睡醒之前與未及呼雲喚雨之間完成登頂不可
我在心急之前
再次仔細觀察從這裡延伸的稜線狀況
然後確認透過今天的努力應該可以再回到此處
這實在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萬萬不可弄砸了
為此就必須不依賴偶然的幸運而選擇雖慢但確實可行的路線
由此到南玉山的登山入口中
加上前面的富士形岩峰則有為數甚多的岩峰延續
岩場的狀態如果好的話
沿稜走可能比較快
但由此處眺望
稜線的狀況完全不明
愉快的沿稜走
腳步可能暫時會頗為快速
但如果遇到V型切谷
要不是要花相當的時間通過或就必須回頭
這樣一來就不得不放棄此行了
所以我一直都決定要選擇也許是繞路或很花力氣但卻是沒有大錯的路線
而這路線則是除了從這肩部沿著接續南玉山的八合目登爬之外無它
由此可以望見的岩稜八合目是相當陡斜
但岩石的節理有手搆點
另外圓柏也密生
而即使是危險的地方
只要下切繞過的話
應該不會有無法攀越的事
一旦下這樣的決心
就只剩勇猛前進一途
真瀨垣氏早就奮勇起身站在前頭
我和馬契利接在後面
從肩部的地方愉快地滑走砂石斜面而稍稍下行
然後撥開圓柏的樹枝行往八合目
剛開始時
圓柏的樹叢在砂石斜面拉出縱向的縞紋
所以圓柏的樹叢與砂場交互縱橫
接下來陡斜逐漸加劇
變成我們必須攀越從前方的岩稜落下的岩壁
不過這一帶可以看到很多山羊
無數圓形的糞堆積在岩角
足跡多而凌亂
然後有看起來像是山羊的獸徑沿著岩壁橫越而行
所以我們就幸運地沿著這獸徑走
然而山羊與人類對道路的選擇畢竟不一樣
因此我們一度離開此獸徑
再取其他遇到的道路而相對容易地前進
即使如此
途中還是遇到相當惡劣的地方
也有只能用手指頭勉強通過的情形
不過整體上岩層很多是垂直向
所以大致有手搆點
因為有一個小碎崖地意外地切割到這麼高的岩間
要通過該處就比較困難了
南玉山山頂上的鋸齒逐漸逼近
而即使是一點一滴的縮短
隨著其距離越來越近
它引導我們對登頂的確信
其油然而生的勇氣讓我們身體緊繃
用岩間吹出的一點點泉水潤喉後小憩
回望之下
南峰如今已相隔甚遠地聳立於岩壁之上
並在飄動的雲之下山頂忽隱忽現
長長的岩場如今已完成三分之二
而前方尚有幾個岩場的對岸
茅草原開闊成一片
心想只要抵達那裡就好的情況下腳步更加快邁進
而其草原的彼方
南玉山隔著深深的切口抬著奇怪的山頭
沒問題可以登頂的成功預感
讓人勇氣百倍
撥開圓柏的樹叢、攀岩的力鬥
不知不覺中引導我們進入忘我的境地
而這正好像是接近終點時的長泳瞬間一樣
終於結束疲憊不堪的攀岩抵達茅草原時
時間將近11點前
矮短的芒草草地讓我們提腳變得更容易
不久之後
我們將這裡視為最後的休息而在草山上坐下來並悠哉地吞吐紫煙
之後要一口氣攀登南玉山山頂
從該處可以望見隔著接續腳下的斜坡彷彿可以觸及的南玉山
南玉山的地質結構是罕見的單斜結構
這讓人彷彿是單面山(ケスタ)地形
其東面外觀上平均是35度的傾斜
其寬廣的斜坡被平滑的茅草原所覆蓋並將群裾落入南峰直下的溪谷
與其相反的西面是裸岩露出的陡峭斷崖
而其山面中可以清楚看出並行於略東面傾斜的地層橫縞
山頂的三個鋸齒更給了這奇妙的山體奇怪的情感
那看起來像是鱷魚或某種巨大的動物張著血盆大口的樣子
從南峰接續的一連山嶺起
南玉山藉由一個明顯的切口而處完全的絕緣狀態
而從落入其切口的西面的斷崖
濛濛湧上的白雲
焦急地一副要籠罩南玉山的神情
數分鐘後
我們衝下該鞍部
而且無暇休息地加速腳步前往易於行走的茅草草原上並站上最初的山頂
如此一來
在更南方看到一個高的山頭
我們再度鼓起餘勇沿著斷崖邊行進在雲之中
結果
南玉山的最高點是在第三個山頭
該處的靜靜草原上有灰色的雲在飛舞
這讓人想起永劫的天地
該處連一抹的人間氣息都感受不到
聽說南玉山至今尚未有人攀登過
但坦白說
我心中甚為不安穩
覺得可能已被人捷足先登了(如果因而責備我內心醜陋，我也只能默默叩頭認罪)
但事實上似乎未曾有人登上過這神聖的山頂
相較於親民的山距離上更加遠隔以及來自兇蕃的威脅
讓這山頂遲至1931年的今日仍保持完全原始的面貌
現今的台灣
未被攀登的高峰依然很多吧
但地圖上冠有名稱的四十五座逾萬尺高峰
幾乎全數被登盡
未踏的山所剩無幾
而這未踏的山中就有南玉山
不過此行之後
這南玉山將從未踏峰中除名
這究竟是好是壞
大概只有神明知道吧
但對充滿野望的動物
這首登是分外欣喜的
手錶指向11點35分
而秒針正毫無顧慮地刻畫著難忘的時刻
我們感激著這藉由忍受極度的困難以及透過珍貴的合作才勉強獲得的攀登
而其喚起的一抹哀愁的遙遠之感
是只有首攀者才得以理解的境界吧
搬著山頂的岩石
我們以虔敬的心情一個個地堆疊
我至目前為止在幾個台灣高峰中疊過幾次首攀的疊石
然而此時的心情有著其他時候所無法獲得的深刻
山神的試煉之外
眼前掠過跳梁兇蕃所堆積的疊石
實在難以忘懷
疊石堆完之後
在草上坐下來休息並悠哉地吃便當
第一次看到的南玉山
是從阿里山眺望的斷崖前所呈現的駭人鋸齒
而我們目前就在這山頂上
雲在斷崖處渦捲並奪去了西方廣大的風景
也將向南低下的錢頭雁山(9444尺)的圓形山頂沒入其中
我們像想起來似地回望來時路
結果南峰的山頂已經隱沒雲中
剛剛攀爬過來的岩壁也逐漸開始閉鎖於幽暗之色
東方的天空暗雲飛漲
其中的一部分甚至看起來像下起西北雨
我們看到這景象
很難不產生退路已被阻絕的膽怯之感
是不是山神震怒我們踏上了處女峰？
或者想要給我們更大的試煉呢？
天至少讓人感覺對我們相當無情
我們已經不能沉醉於首攀的歡愉中
將山頂值得紀念的時間縮短在一小時以內
出發時
時間正好是12點半
雲將前方的岩壁籠上更深濃的色調
而在雲霧瀰漫之巷中
如果要嘗試視野必須清楚的攀岩
那回程就完全無法寄望於攀岩
我們腳下所開展的山谷是拉荷阿雷的巢窟
所以下降到該處
無異就是將我們的身體暴露在危險之中
然而轉念一想
其行路也許比較花時間
但迷路之虞的可能性非常的低
反正已經侵入了拉荷阿雷的領域
登頂南玉山之後
下切山谷或向上高繞只是五十步與百步的差別
好！
那就幹到底吧
於是三人就決定下切此一山谷
(由阿里山登山道路的新高西峰附近眺望南玉山，熊澤熊太郎拍攝)
六
在堅定的決心與深深的緊張下
我們從前方的裂隙急速地往下衝
這次再由真瀨垣氏帶頭
我接在後面指示應該前進的路線
斜坡下
台灣冷杉的森林呈現黑色的斑駁
以前曾有不小心混進森林而被深深的草地所惱的經驗
所以就盡量下往茅草蔓延到溪谷的地方
草原中有彷彿不知我們存在的長澤蛇目蝶在悠閒的飛翔
剛開始草頗短矮
但隨著下降而高度增加
最後終於來到胸部的高度
即使如此
我們三人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下行
真瀨垣氏從深深的茅草中拔出尖銳的竹棒並以豪傑般地笑容說
『這是拉荷阿雷那些傢伙所架設的』
而這也引發我笑出聲來
這個竹棒俗稱竹釘(リオン)
是布農蕃人在捕獲獵物上經常使用的一種原始陷阱
找出獸徑並在其陡峭斜坡立起竹棒
一旦架好尖銳的尖端
當野獸從上方以驚人之勢下衝時
就會噗嗤地被其尖端所貫穿
看到這個陷阱
就知道拉荷阿雷黨羽在這一帶出沒打轉的事確實存在
我們發現好幾根竹釘
因此不能不注意地前進
我們衝下近三千尺的斜坡
顯示出溪水很近的潺潺溪聲讓我們精神大振
下往溪水的入口是陡峭的岩壁
我們拼命找尋路徑
從玉山箭竹叢懸下後終於抵達溪底
手錶指著下午1點45分
清水、流過陡斜的小瀑布階梯、清淵、茂生於兩側的群樹之美、清淨的岩石
這是荖濃溪未知的一個源頭的身姿
溪的對岸岩石又是相當的陡峭
不過深深的箭竹叢纏繞著岩壁
所以三人借助腕力而克服了此一惡場
又是真瀨垣氏擔任起勞苦極多的先發
因為從這裡到南峰的肩部
必須攀登四千尺不可
我們一逕地攀爬延伸頭上不知盡頭的陡坡
感覺拉荷阿雷持槍在深深的草叢中
而持刀揮舞的蕃人也跳躍衝出來
然而在沒有時間餘裕的過度激烈的攀登下
讓人無心去注意這件事
我們三人專心一意地前進
像疾驅的野獸般一逕地猛進
人類的努力、我們的努力
逐漸累積了成果
南峰逐漸接近
並彷彿微笑著向我們要求最後的努力
變低的茅草原已經不見
如今在磊磊的高山岩石上
看到圓柏與尼泊爾籟簫優雅之花
我們抵達南峰右邊的岩壁
並鞭策著疲累的肉體攀向左方後
終於勉強抵達了南峰的肩部
時間正好是3點
來到此處
就幾乎已無兇蕃的危險了
我們在砂石的斜坡下腰休息
吃光剩下的少量糧食
並喝光水壺的水
再悠哉地抽起煙斗
看起來即將要降下的雨雲已經遠飄
炫目的殘陽照著南玉山
我們稍稍凝神注視南玉山
想起來
從這裡出發是今天的早上9點
僅僅的6個小時
我們抱著與之前不同的歡愉與自信回到這裡
默默地思考的無我瞬間中
我似乎感受到人類努力的不可輕侮之事
激鬥後的此一休息令我一生難忘
(此時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竟然忘了拿走觀測筆記本。託這個福，隔天我悠閒地又作第二次的南峰登頂)
因為雲來了
我們就早早起身(4點)
然後沿著尚不可輕忽的岩場下碎石坡並撥開圓柏踏上歸途
薄暮逐漸向我們周圍逼近
然後在彷彿融合般的夕霧中
金翼白眉鳴奏起夕陽的悲歌
今日一日的苦鬥
讓我們疲憊不堪
而空腹與口渴毫不客氣地相逼
讓我們的行走更加辛苦
在主峰稜線的入口處
有為防萬一所放置的威士忌酒瓶亦空空如也
使勁繫緊皮帶
鑽牛角尖地只想著糧食與水地拖著沈重的腳步
以今天成果輝煌的攀登者來說
這個慾望實在太不堪了
想起今天早上發現的新高神社一升水的瓶子並激勵真瀨垣氏
然後自己也藉此勉強鼓起力氣
夕闇中寒霧更深
薄暮的高山色彩極其荒涼
當來到新高主峰的跟前時
真瀨垣氏終於忍受不住地在寒霧中的冰冷岩石上躺成大字形
看到我還有一點餘裕
他口中念念有詞『井底之蛙，焉知大海』
該氏說他生平未有過如此辛苦的經驗
以山頂的一升水而鼓勵真瀨垣氏來到主峰山頂時
時間剛好是6點
這是夕雲頻頻渦卷而更甚以往的荒涼情景
立刻大口注入剛才說的那一升水
我忘不了真瀨垣氏肚子裡那高聲流入的冷水聲響
新高神社利益眾生的降福立即出現
我們變得非常有精神
夕陽排開雲霧出現西方天空中
而東方天空中則出現圓月
對啊！
今天正是十四夜啊！
從日本最高峰的絕頂所拜受的與日月水平線相對的崇高風景
無疑叫我們永難忘懷
對於如此不可思議的神之顯靈
頓時讓我們自正衣襟
但不久雲又再度隱覆
所以就急行下往新高駐在所
但我們又不得不再度佇停
因為一度為雲所覆的夕陽又再度出現並在雲上輝耀著非常神秘的夕陽餘暉
黃金色的飛雲在眼下並排
而五彩的光芒讓其變得更加美麗
我到目前為止還沒看過如此具備神秘之美的夕陽餘暉
而今後恐怕也無法再見吧
人間之筆多虛偽
我在此想要乾脆地捨棄敘景的慾望
連接主峰的道路是真瀨垣氏所修築的
哪一個轉角有什麼石頭等
該氏都非常清楚
在完全日暮黃昏的黑暗中
我們大步邁向前方
7點30分抵達新高駐在所
因為太晚遲遲未歸
當聽到郡當局非常擔心
正急著非出動搜索隊不可時
我們不得不就表現出一副非常惶恐的神情了
(插入的照片兩張是由台中的臼井氏所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