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攀達芬尖山

(鹿野忠雄親繪之獨攀達芬尖山路線圖,引自山岳第二十七年第二號)

譯註:本文譯自鹿野忠雄『尖山單獨行』,刊於山岳第二十七年第二號(1932年9月20日),後收錄於『山、雲與蕃人』。

1931年8月7日,我由玉里越橫斷道路的南駐在所嘗試獨攀達芬尖山(センザン)(10632尺),卻在中途敗退,翌8日再舉而終於成功登頂。本篇是其紀行。

自從台灣最後殘存的凶蕃、蟠居於次高山南麓的撒拉茅(サラマヲ)蕃於1927年11月歸順以來,台灣的未歸順蕃一時看似完全絕跡。但這不過是曇花一現。翌1928年5月,大分事件始作俑者的阿里曼西肯、拉荷阿雷兩家族豹變成凶蕃並與從郡大社脫逃的凶蕃合流後,新高山以南迄至卑南主山一帶的廣大領域,頓時化為名符其實的硝煙彈雨之巷。在恐懼他們如猛虎出柙般的出草下,於是新高山登山被禁止,沿道駐在所的警備也益形嚴密。因為這樣的關係,過去每年夏天都會吸引數千登山客的新高山,變成始終聳立於閑靜的天空。附近一帶的蕃地更成為比領台當時還危險的區域。駐在所屢遭襲擊,往返山道的搬運人夫及警備人員頻頻被馘首。

他們總數不到500人,若是居住在平地,應該很容易用最新武器一舉將之殲滅。然而他們所棲息的地方是山高谷深而且被斷崖與岳林所保護的要害。他們的根據地位於關山(12100尺)山麓的拉庫音溪上游,是被天然屏障所圍繞而完全難越雷池之地。為了防範勇猛果敢並如野猴般馳山涉谷的他們的跳樑行動,八通關至玉里的中央山脈橫斷道路被整修,沿道中增設了新高、巴那伊克(バナイコ)、躑躅(ツヅジ)、南等四個駐在所。如從其範圍最北邊的橫斷道路最高點(譯註:指南駐在所)向南眺望此一暗黑領域,則隔著荖濃溪一條支流的深谷而向南遠至關山的廣大未知區域,必定可見被紛雜的亂岳與穿貫雲霄的雄峰所掩覆的光景。然而這是凶蕃拉荷阿雷的黨羽寸步不許我們登頂的領域。

達芬尖山不過是聳立於其山群中的一個尖突而已。海拔10632尺,在高峰簇立的此地,毋寧屬於低山之流。然而究竟是什麼奇妙到把我的心拉向登頂的誘惑呢?而誘使我寧願冒著凶蕃的危險也要決行的又是什麼呢?這是因為尖山之名予人的特異山容之故嗎?抑或單純只是喜好冒險的好奇心使然呢?我無法歸諸於其中單一的原因。屹立於平頂上的奇峰,乍見之下就充分吸引了我們的目光。然而光是這樣,我是不敢踏上此次山行的吧。而闖進明顯的危險區域,我也不認為僅僅是為了滿足冒險之心而已。

8月7日傍晚,手腳受傷、衣物割裂、滿身汗水與塵埃、最後還被驟雨淋成落湯雞的我,身心俱疲地終於勉強歸抵南駐在所。在一萬一千尺高處所燒的熱澡盆中舒服地伸展身體時,心生一種得救之感。外頭越吹越大的烈風搖晃著單薄的亞鉛板洗澡小屋,斗大的雨喧囂並威嚇般地敲打著雨窗。不過已經沒事了。即使惡魔再怎麼追過來伸出魔掌,也到不了這裡。因為我已經脫離危險區域。內心甚至湧起不論如何今天絕對安全的一種放心與類似對自身宿命高唱凱歌的心情。一面聽著狂吠的風聲,一面療癒受傷並僵硬成棍棒的雙腳。今天一天所發生像噩夢般的事,無序地縈繞腦海。身陷無法動彈的深深箭竹海、突然從腳底崩落的不穩定岩石、攀下瀑布時所抓的看似要斷裂的藤蔓、危險到差點被沖走的激流、拉荷阿雷黨羽所殘留的足跡、夜營遺跡以及他們所設的陷阱。辛苦的回程攀登,這些對我來說都是困苦的瞬間。達芬尖山嘲哄般的妖異身姿、如今仍然持續的恐怖與焦躁交錯的心情。而盤據其根底的,是如此奮鬥卻一下子就敗下陣來的無以言喻的悔恨。

我數度費盡唇舌勸誘萬利克(ワンリック)及亥書盧(ハイスル)參加尖山行,也提出相當好的條件逼其同行,甚至以巧妙言語想要讓他們心動。尖山有很多鹿喔、會供應很多子彈喔、糧食及工錢絕不吝嗇喔。

但是,和我一起縱走秀姑巒、馬博拉斯、大水窟山而疲累不堪的四位布農蕃人,因為害怕拉荷阿雷黨羽的兇暴而一逕搖頭。連最後痛罵布農蕃人都是懦夫的殺手鐧,也對他們絲毫不起作用。

要是有他們四人同行,即使密林下無比茂盛的箭竹海重圍,也可用蕃刀劈開而一路接近尖山吧。且也不會因困惑而焦躁徬徨,並能在靜觀與快意中享受山行的樂趣吧。我所湧起的憤恨不平,不僅是對蕃人,也許連南駐在所的警備人員都牽連進去吧。因為即使我再怎麼表現出斷乎決行的意志,在明知危險的警備線外,他們應該也無放我一人獨行的理由。疲勞與困頓之中,我甚至覺得生氣。想來,從大水窟山頂看到尖山之姿而讓心成為俘虜,是整件事情的因果吧。我甚至怨恨,要是親切的雲遮住了尖山的臉龐,就不會招致如此的挫敗了。

猛烈的風雖有幾分減弱,但戶外依然聽到風的低吟聲。從破損的板壁縫隙中,可以窺見疾驅而行的白雲。寒冷的縫隙之風豪爽而舒服地撫慰我失去冷靜的頭腦。陶醉於如此人間的設備之中,我依然無法抹除那過於栩栩如生的記憶。

今天早上,在內心鼓動著凶蕃的威脅與未知之山的憧憬下,從南駐在所出發,時間是6點。雖是寒冷的早晨,但安詳的旭光普照。蒼空無比澄澈,其詳和安穩令人無法相信即將要踏入恐怖之山。

往尖山的登山路線是在前一晚擬定的。亦即從這裡攀登位於東南方的10218尺無名峰(譯註:南大水窟山),再沿著連嶺西南的稜線抵達尖山。如果是一直線向南前進的話,其間有深切的溪谷,所以才選定這個沒有太多上下起伏的路線。向東沿著玉里橫斷道路前進,從與大水窟駐在所的管轄邊界告別寬大的道路,朝著前方的無名峰踏進茅草原。玉山石竹(ニヒタカセキチク)及玉山沙參(ニヒタカシャジン)的花朵沾著露珠惹人憐愛,褐色像鶇科的鳥頻頻從腳下飛起。

10218尺峰的山頂,並不費事地就站上了。陽光美麗地照射東方的斜坡,其中大水窟池令人目眩般地輝耀。距尖山尚有段距離,然而從此處起並看不到長而險惡的地形。由此起的稜線,除了有遭受以附近為獵場的拉荷阿雷襲擊上的不安外,反倒是讓我心生輕而易舉之感。我甚至感覺山神今天也對我微笑,登頂尖山應該是幾小時後的時間問題而已。

然而此一看似平易安穩的前途,隨著踏著茅草、攀著岩石而逐漸變得奇怪起來,困難度也日益增加。越過一個岩峰後,我立刻被稜線下行到鞍部一帶的茂密冷杉(トドマツ)所阻而前進不得。不通過這裡是無法抵達尖山的。不久我身陷丈餘高的玉山箭竹密叢中而苦苦掙扎。冷杉下的箭竹草地是罕見的茂密,其中又有粗厚到讓人無法環抱的冷杉倒木橫陳。沒有蕃刀,完全只能借用空手想要撥開此一樹叢的努力,很快就讓我的身體像棉花般虛軟無力。晨露像浸泡在河流般地冷澈肌膚。越是掙扎就越陷越深,我最終發覺自己已經無法突破這個地帶了。

此後的不知多少時間,是完全連續的激鬥。返回先前的稜線,避開森林沿著茅草的稜線下到溪谷間後,抵達10486尺峰(譯註:疑是北面山),又被密林擊退。在峽谷的徬徨意外花時間。當看清稍微確實的路線時,已經是必須考慮自身安全的時候。回程從溪底攀登三千餘尺沒有山徑的陡稜,加以又碰上不懷好意的驟雨與殘酷的烈風。此時突然出現在頭上的橫斷道路,對我而言宛如是看到守護神一般。

在至今為數不少的山行中,真的沒碰過如此苦鬥又如此無情被擊潰的情形。一邊與面對凶蕃威脅所鼓起的勇氣格鬥、一邊顫慄於面對未知險惡地的激動而徬徨山谷,此事恐怕一生也是永難忘懷的。然而其溪谷之美實在太令人印象深刻了!從橫斷道路上並看不太到的此一溪谷,在其深切的溪底深處竟然隱藏著意外的美麗與原始。壯觀的岩壁、令人驚豔的大懸瀑、彷彿有魔物棲息的藍色深淵,此一人類不曾到訪的未知境域中,數十頭野猴群直直掠過身旁,水鹿及山羊飛濺水沫在眼前奔逃,然後仰望斷崖上的喬木,可見高高頭上有約兩手可環抱的大鷲之巢。

每天傍晚必定狂烈的風雨,進入八月之後,看來已是此地高山的常態。山嵐不久遠颺,太陽已經西沈,取而代之的是靜謐之夜。駐在所中亮著像燐火般的孤寂之燈。闇夜深濃,寒氣復加,讓滿天鑲鏤的星屑反而更增光輝。而天空下,包括尖山的南方山群,如橫陳於世界盡頭的大地山塊般抬起全黑的殘骸。其姿蕭蕭然。冰凍般的夜晚沈默中,只有令人害怕的寂寥與鬼氣。

明天就依照神的指示行動吧。如果天氣差,就乾脆放棄。不過萬一天晴,就再一次猛然行動吧。結果,天氣成了決定我態度的關鍵。

枕邊擺好為明天所準備的東西,鑽進寒冷睡床時,東方天空中浮出下弦月並放出冷光。

聽到敲打雨窗的的雨滴聲時,可能是三點左右,在睡夢中輕易地入眠,再度從淺夢中醒來時,雨窗外頭星星在閃爍。動搖的心情,被昨夜的決心與尖山的誘惑所淹沒。如此這般的蔚藍晴空,豈可草率敷衍自己的心情?至今所持續的自豪之事如果就此逃避,那自己究竟能幹嘛?我最後的王牌已經盡出。雖然如此,為了讓昨天的疲勞稍稍減緩,還是想勉強逼自己睡一下。但我知道,這在緊張山行之前是徒然的。

洗臉的水冷到快要發麻。下弦月向西傾斜而仍然色調蒼白。坐在石頭上等待天明。遙遠的星光逐漸轉薄,在東方茜染的淡紅逐漸擴大之際,尖山之姿終於在早晨的迷濛中微微映出。主宰今日命運的山、投以謎樣般微笑的尖山,我非得向它祈求不可了。

6點從南駐在所出發時,白晝已然完全居臨此一山鄉。尖山彷彿唾手可及般地聳立眼前。相對於山的險惡更提防凶蕃襲擊的我,捨棄了昨天過於誇張的行李,而幾乎只帶便當地一身輕裝。疾行在與昨天相反方向、往躑躅駐在所的橫斷道路。昨日看似徒勞的努力,但在看清稍為確實的唯一路線這一點上,是有其意義的。那就是一路沿著從尖山略向北方延伸的長長山稜的路線。那裡沒有我所恐懼的密林城堡,只有光滑的茅草祥和地延續。唯一令人擔心的只是從溪底攀登稜線時的岩壁與密叢。然而這花費的時間也不會太長,只要不斷的持續奮鬥,應該有突破重圍的可能。

6點20分抵達南、躑躅兩駐在所的管轄邊界,從此處告別橫斷道路開始走陡峭的稜線下往溪底。當我今天再度回到這裡時,勝負會是如何呢?那會是取決於我今天奮鬥的狀況嗎?不!比這個更重要的,也許拉荷阿雷才是掌握勝敗的關鍵。一想起橫亙於前方的險惡場所與所需花費的時間,我就油升一種被追趕的心情而一逕地奔下此一稜線。稜線中有幾個小山頭,眼前被它們擋住而無法窺看到深切的溪谷。不過昨天辛苦登爬的經驗,讓我能巧妙地選擇路線,腳步也意外輕快。台灣二葉松(ニヒタカアカマツ)樹枝交叉的二次林下,有松葉堆積而易滑,無法站立的陡峭斜坡幫助我的腳步加速。從樹林縫隙所窺見的尖山在不知不覺間消失蹤影,當眼前很快看到對岸濃綠的密林時,不久就聽到溪聲高高響起。

當站在陽光射不進來的陰翳溪底時 ,還只不過7點20分而已。用一小時通過昨天花費三小時的此一稜線,讓人稍感安心,但我還是繃緊神經未敢歇息地搜尋對岸的登山口。

我飛岩涉水地溯往上游,想要盡量找尋有沒有不太花費力氣的路線,但到處似乎都是同樣的谷壁,於是我最後決心從就近的地方開始攀登。一攀越灌木纏繞的岩壁,等著我的是深深的茅草密叢。肌膚為晨露所沁濕,忍受著這令人憤恨般的執拗攻擊,才終於勉強從此一地帶解脫時,我又必須苦惱於冷杉林下茂密箭竹的拷打。這箭竹一點也不輸於昨天被迫敗退的鞍部密叢。心中暗想的難關終於變成現實,我始終被其拷打所折騰。但除了樹叢最少的此一路線外,已無其他有望的路線。被密叢擊敗,就意味著放棄尖山的登頂。如果在此回頭,那兩天來的忍苦就毫無意義。昨天徹底觀察的此一密林並不寬廣。我一面向自己如此吶喊,同時一步步激勵自己行進在荊棘道路上。每當腳下所踩的橫倒腐木脆弱而斷折時,我就橫空跌倒,手腕悲慘地滿滿是血淋淋傷口。因為沒入深深樹叢而無法辨別方位,所以就登上直木後繼續行進。飽嘗辛苦的我卻只前進幾間的距離而已。心想只要穿過這個樹叢就好,我就這樣一逕地苦苦掙扎。

昨天的判斷並沒有錯。不久,密叢變低,冷杉的直木逐漸稀疏,最後終於出到完全的茅草原。時間正好是8點10分。密林的拷打終於結束,我知道脫離了令人恐懼的惡場。之後只是沿著茅草的稜線,從肩部登頂尖山應該不會太難吧。這樣一想,就油然地被洶湧的血潮所驅使,腳步也不覺快了起來。

稜線一面以寬廣茅草擴展其背,一面長長地綿延向南伸展。碧藍的阿里山龍膽(サクマリンドウ)及桃色的玉山石竹(ニヒタカセキチキ)之花亂綻其上而向青空微笑。台灣二葉松(ニヒタカアカマツ)的散生林並立於稜線的左斜坡,意外地頻頻發出松籟之音。其詳和的情景,讓人不覺這裡是凶蕃劃設的領地且可能上演血腥慘劇之處。這是會讓人想起無為而愜意的夏天避暑勝地,甚至令人感覺一種錯置的鄉愁,也在一瞬間讓人思索來到此處究竟是何苦來哉?

然而專心提著腳步而在9點抵達最初的寬廣山頭上並望見南方時,驚覺自己處於相當險惡之地,這讓原本安詳的氣氛一下子雲消煙散而又必須回到最初的緊張。露出三角形危峰的尖山妖姿,近在眼前約30分鐘的距離,同時間內心不禁有著身處萬事被決定的命運預感中。

不知不覺中,沿路走來的踏跡逐漸變得清晰。當警覺這是拉荷阿雷黨羽的獵路時,不禁毛骨悚然。而路徑越是好走地讓腳步輕快的同時,對危險的預感也就越發強烈。絲毫沒有任何樹木的整條寬闊稜線,始終是光明正大,連讓一隻老鼠隱藏的餘地都沒有。如果凶蕃來附近打獵,那根本就不可能逃出他們的法眼。感覺現下他們就會從山谷間的密林樹蔭中震聲價響地衝上來,刀光閃閃或槍聲轟然地飛來大顆鉛彈。如果他們突然出現,我也絕不要難看地逃離。如果要殺,就來殺吧。我一面拍著胸脯一面斜眼不瞧地朝著尖山挨近。

稜線稍微隆起,其右(西)方為冷杉黑樹所覆的溪谷浸蝕進來。獵路不久將我導向右方的森林中,穿出之後抵達鞍部再踏進茅草時,尖山終於出現於眼前,在寬廣的平坦地上以一種骨骼隆隆的魁武樣貌蟠居著。短芒草(タカネススキ)的草原在此更形美麗,玉山龍膽(ニヒタカリンドウ)、玉山山蘿蔔(ニヒタカマツムシサウ)、單花彪牛兒苗(ニヒタカフウロ)等花朵,繽紛亂綻,而飛繞其間的永澤蛇目蝶(ナガサハジャノメ)的羽翅惹人憐愛。其中並有橢圓形水池(南北略長約數十坪),像鏡子般湛著池水映照藍色天空(9點30分)。

即使接上稜線走也有某種不安的尖山登頂,如今已完全夢想成真。在距山頂直徑數町距離的位置上,除了北面的一部分為黑樹密林所覆外,全部是茅草原,倘攀登其左肩(東方),則看來不難抵達。我的腳步不期然地向草原奔馳,繼續攀登從肩部起陡峭的最後陡坡。一面氣喘吁吁一面抓住茅草根,而且是一面沸騰著像魔鬼般的獵山頭(Peak Hunter)血液,甚至有著對慢吞吞攀登的焦慮之感。

雖然有一種類似『不會吧』的一絲不安,但我不相信此次遠離人煙的尖山行不會是首登。然而意外地,山頂上有某種東西在等候著我。那是一見之下馬上可以判別並非蕃人之物的疊石(9點45分)。竟然在此領域有人比我早捷足先登!我在其中看到山林課『近藤盛雄』的名片(名片中有用鉛筆橫著寫下中村廣的名字)。而由此也知道了這是今年(昭和6年)的3月8日,他們為了三角測量而從南尖山(這山名究竟指的是哪座山?恐怕與這些新稱呼有關係吧)到大水窟的途中登頂的。這樣說來,我想起不知是聽誰說的,今年山林課曾與警察隊大力合作在此地方進行測量。然後不難想像,在此人跡罕至的領域中有為數龐大的大部隊經過的光景。

首登的榮譽在五個月前就被奪走了,但即使今天的攀登落到第二名,我依然有充分的滿足感。苦鬥又苦鬥、忍苦又忍苦下所獲得的此一攀登,在我看來只有誇耀與感激。

絕頂東西狹長,被陡坡所圍的台地狹小約略6坪左右,東方的岩溝散開成禇紅色扇狀。逐漸高昇的太陽,將其白光燦然灑落柔軟的草地上,永澤蛇目蝶及小紅蛺蝶(アカタテハ)戀戀飛繞,一副不忍離去的樣子。

在山頂上終於得以稍事休息。然後一面用眼睛追尋起伏的山波,一面悠緩地抽起期盼已久的煙斗。應接不暇的眾多群峰中,我先是回頭搜尋今早的出發地南駐在所。那是看不出像一萬二千尺級的連嶺而塗成同樣污黃色茅草的大水窟、秀姑巒山脈充塞在平坦的北方天空,而其中腹有像長蛇般的橫斷道路奔行,其間可辨識的黑點看得出來是駐在所。我又以駐在所為遠景,以遙迢山旅的感慨眺望著開展於前方的起伏。如此一來,那裡頭昨天惡戰苦鬥的山與谷,便以不懷好意的笑容映入我的眼簾。

由東向南橫亙180度視野的山波,得以挨近到此處作眺望,對我來說是珍奇而貴重的。雄渾無比的危峰新康山(11157尺),由此地看仍是東方天空的王者,從該處起經過未知的明顯平頂峰而將視野轉向南方,則南雙頭山(11000尺)近在眼前,而雄鎮其左肩的,可以察知是南台灣唯一一萬二千尺級的雄峰關山(12100尺)。被從遙遠下方幽幽傳來的溪聲所誘而將視野轉向荖濃溪的溪身,荖濃溪朝西南而流,其對向南面山(9372尺)的圓圓山頂,標示了拉荷阿雷的根據地。我不禁想起當時在警察隊護衛下相當森嚴的緊張山行。

無名峰!這意味著什麼呢?那無非是我們貧弱知識下隨意的稱呼。在拉荷阿雷黨羽所築巢窟的此一廣大領域,當巡查親切地伸出手探尋出這些蕃名時,究竟會在什麼時候呢?對未知山岳不時湧起的感概,此時特別深刻。

橫向眺望的新高山群,果然以不辱日本第一聲名的大觀開展於西方天空。而聳立於頭上的雄偉峭壁,其搖搖欲墜的壓迫感深深刻劃在我心。從南峰向北延續的脊梁中,東峰最為魁偉地像方糖般峭立其雙壁。接近正午的白晝太陽,其燭光彷彿將山脈烤成紅土般地燃燒輝耀,並散發出熱帶高山的華麗與異國風味。二、三飛雲高高飄浮,由此落下的雲影,像是刻畫悠久時光般地飄移。而仰望這些始終莊嚴的偉大景觀,讓身在尖山山頂自鳴得意的我,也不禁自我反省起來。

即使像難醒之夢的瞬間,離別的時刻還是會到來。即便拉荷阿雷幸運未現身而能達成目的的現在,速速離開此一危險區域乃是明智之舉。於是我決定告別風未吹、雲未湧的和平山頂。是意外的偶然,讓我站上這山頂的。只要沒有反覆無常的命運指示,在想要造訪之山甚多的現在,對沒有特別興趣的此一尖山山頂,我一生中應該不會再來了吧。恐怕這是最初也是最後的山行。不過,對於如此驅動我熱情的對象,我還是難以忘懷地在腦海數度刻印此一山頂後,向尖山道別(10點30分)。

一心想要盡快離開此領域地加快腳步,不過也努力靜下心來返回原來的稜線。盡可能邁開大步地急往來時路。新高山依舊高聳,其明亮的稜線也開展於我行進的前方。成功登頂的現在,如今只想早一點歸去。連最初預定確認後可取的尖山旁池水,也忘得一乾二凈。

不想通過前方惱人密叢的我,終於找出獸徑下到溪底。抵達原先的登山口時,時間是12點25分。至此我才認為今日山行將會無恙,於是一面聽著溪谷潺潺的水聲,一面慢慢吃起便當。與昨日正好相反的今日歡愉,讓我思索著此後的山行,然後哼唱起德弗札克(ドボルヂャック:Antonín Leopold Dvořák)的匈牙利民族曲調。

便當變輕,讓精神愈發充沛,持續攀登先前的陡坡,不知是否又會和昨天一樣,天氣開始轉變,白雲橫陳於松林之間。星鴉(タイワンホシガラス)啼著沙啞的叫聲,台灣大赤啄木鳥(タイワンオホアカゲラ)頻頻敲啄著樹幹。一面採拾從紅色松葉間抬出頭的松茸,一面輕鬆地攀登而行。2點15分抵達橫斷道路,40分回到了南駐在所。我在此烤起剛採的松茸並作成羹湯果腹,想到今天應該可到八通關,於是從回憶深深的南駐在所啟程。

不知是否今天傍晚之後也會變天,白雲整個籠罩大山谷,尖山已經無法得見。不知不覺間經過躑躅、秀姑巒兩駐在所。接近巴那伊克的松林時,薄闇之中母帝雉慢吞吞閒晃,而其旁邊並排著因受拉荷阿雷的襲擊而被馘首的警備人員墓標。

(譯註:日文的墓標,是指讓人清楚是墓地的標記,有三種內涵,一是在墓石建造前,以木材設置的標記,亦稱木標。二是雕刻納骨者戒名及享年的石板,三是外柵、五輪塔、墓誌等墳墓的建築物總稱。此處應指前兩者,即木標或墓石)。

(1932年5月27日)

(2024.4.25一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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