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郡大山塊(紀行與備忘錄)

(鹿野忠雄親繪的『東郡大山塊臆測圖』,翻拍自鹿野『東郡大山塊(紀行と覚え書)』,山岳第二十八年第一號)

譯註:本文譯自鹿野忠雄「東郡大山塊(紀行と覚え書)」,刊於山岳第二十八年第一號(1933年4月), 後收錄於「山、雲與蕃人」(惟未含本文備忘錄中有關東郡大山塊的領域、地質地形學上的觀察及動植物的觀察)。

本篇是1931年夏天到此山系進行山旅所發表的紀行,並暫且就目前為止的考證及觀察結果作一紀錄。

紀行

東郡大山塊的縱走

備忘錄

東郡大山塊的領域-地質地形學上的觀察-動植物的觀察-與附近蕃人的關係-山名及其他地方的地名-登山路線

東郡大山塊的縱走

1931年9月1日,帶領郡大社的布農族蕃人奮烈布(フンレブ タケシチバナン)、巴給(バッケ タケシタルマン)、力力(リリ タケシタラン)等三人從郡大駐在所出發,費時三日,攀登了東郡大山(11895尺)、烏達佩山(ウタベ)(11500尺)、東巒大山(11436)、本鄉山(リリヤハ)(11356尺)、櫧山(ワハシバン)(11073尺)、無雙山(マショゾカン)(10712尺)等諸峰後抵達馬西塔倫(マシタルン)駐在所(除東郡大山外,其餘都是首登)。本篇是其紀行。

一、前言

以人類渺小的存在,如何能窺知山的意念呢?但假如以所謂不為世間所知而無人探訪的情形視為山的懷才不遇,那在台灣,應該沒有比東郡大山塊更不受青睞的山群吧。雖然在海拔上比南鄰的秀姑巒山脈稍有遜色,但逾一萬一千尺而逼近一萬二千尺的雄峰,屈指算來就輕鬆超過十座以上。對台灣有興趣的山岳家來說,東郡大山、東巒大山早已聞名遐邇。然而從新高山頂眺望東北方的此一脈脈山波中,恐怕沒人能正確指出如怒濤浪頭般聳立的諸峰之名吧。這裡便是在如此不為人所知的地方。這裡就是有如此為數甚多的未知山峰。而我將此山域之所以如此「暗黑」的原因,不得不歸因於其身處深奧與交通不便。與秀姑巒山脈有聞名的玉里橫斷道路橫切其山腹不同,以靠近此一山塊的道路而言,大概只能舉出從伊巴厚(イバホ)通往無雙而繞行此山塊的警備道路了(譯註:中之線)。況且此道路也是近年才開鑿的。加以,如考慮盤據此山塊並視為己有的是與拉荷阿雷黨羽合流的奧蕃馬西塔倫、郡大、伊巴厚等郡大社脫逃蕃的故鄉,那就不難想像何以此山塊在滔滔的台灣登山風潮中依然遺世獨立了。

結束秀姑巒山脈的縱走後歸抵無雙之日,首先成為我貪婪的登山慾望對象的,當然就是此一山塊。人跡未至而始終原始的此一廣漠未開的山地啊!從就近的郡大山或秀姑巒山脈所眺望的壯觀展望啊!那裡有許多不違想像、不負期待的巨峰,是身影寂寞的清淨山姿。山頭籠罩在迷濛之雲而在沈默中招喚的無聲誘惑言語啊!深奧之山塗上藍色彩妝的色調牽引力啊!宛如一開始就會落得如此局面般,不久我就成為此一山塊如何都無法逃脫的俘虜了。

山行的準備在倉促中完成,前往東郡大山的早晨終於來臨。然而如同暗自所推想的,前一天的妖異夕陽預告著天候的惡變。在跳起床之前早早就斜斜敲打雨窗的雨聲,讓我直覺這下完了。ㄧ打開窗戶,樹木從清晨起就呼呼地搖晃作響。東郡大山方面,全黑的雨雲宛如滿溢般從東方飛來,並且前仆後繼地接踵而至。乘著快速雲腳的疾風,一副「你來的話,可有你瞧」地威脅不安的攀登者。同行的蕃人可能是知道這樣的天氣,所以時間到了依然沒有出現。連這裡風雨都這樣了,更何況在高山應該就更激烈了。

日子流逝。寶貴的時間對於我的憂鬱一副視若無睹般一天天過去。然而從中央山脈彼方流過來的暗雲,不僅沒有減少跡象,還一天天增加,而且還毫不停歇地從其山裾撒落驟雨氣味般的小雨。而如今,連原本每逢傍晚都光輝燦爛的那個令人不安而感覺某種地變前兆的奇怪夕陽餘暉也消失了,此後不知迎接了多少次為霪雨霏霏所籠罩的日暮黃昏?接下來的每一天,都是以雨為始、以雨為終,到底何時才能與山上的榮光面試呢?仰望彷彿無止盡不斷生出雨雲的彼方天空時,就只能一逕嘆著怨恨之氣。從寂寞倚靠的窗邊,看到揹著背籃在小雨中外出去耕地農作的蕃女身影。然而男人們也不外出從事比三餐還愛的狩獵嗎?竟然沒有半個人來駐在所借槍枝與彈藥。心生狐疑的心情下拜訪暗黑的蕃屋時,奮烈布從喧鬧的酒宴中轉過身說,在山狂暴而吹東風的情況下,山行是想都別想的,並在喝到一半的酒杯上咕嚕倒入小米酒後拿向我說,來一杯如何?外頭依然是下雨模樣,壓湧而來甚至逼近到屋簷下的白雲,反覆無常地退散時,綿延郡大山山腹中像海參般圍繞的白雲,這幾天來卻一動也不動。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幾天。心想好不容易得來的假期就此空渡,實在太浪費了,於是前往雨中的蕃社巡禮。但在這段期間中,雲依然從東方飄來。不過在抵達卡特格蘭(カトグラン)社時,天候看起來有變,雲朝反方向流出。心想這真是正中下懷實在太好了,在急著踏上歸路的途中,太陽早早就從雲間穿出而發出光芒。然而究竟是何因果?當我內心雀躍明天就能去東郡大山而回到郡大社一看,熱切期盼的山行卻因意外的突發事件而不得不放棄。這是因為丹大社蕃人發生暴動。談到丹大社,它是剛好位於東郡大山山陰的布農族奧蕃。對於平常的事情,它都與官方意見相左而讓當局神經過敏,這導致了此一事件的發生。當局如何狼狽周章也就不難想像了。尖銳的電話聲從一早就喧鬧響個不停,最後演變成發布緊急召集令。扛著槍武裝的警備員神情緊張地集合而來。入夜後,急行丹大社的支援部隊的松明火把通明。其火把行列一旦突然消失於山蔭時,入夜的蕃社更添一層的寂寥。事情的起因聽說是某蕃人與警備員決鬥,並以連珠砲的語氣威嚇警備員「這兩、三天來取你的首級,你要覺悟」後逃往山中。平時雙方就關係惡劣,又發生此一事件,所以聽說蕃社的人就殺氣騰騰包圍了駐在所。如此一來,困擾的是第三者的我。雖然從一開始就有所覺悟山是去不了,果不其然,不久打來的電話便是停止登山的勸告,不,是命令!對方說如果漫不經心地想要攀登東郡大山,就不知暴衝的蕃人會幹出什麼事,所以務必死了登山這條心。山很廣闊,只是一、兩位像狼一般的蕃人逃亡,應該還不至於需要如此狼狽周章,但依對方所說,如果有事發生,那就變成當局的責任,所以務必取消山行的立場來看,的確很難讓人狠心的冷淡回應。但不是我逞強,如果覺得蕃人可怕,那倒不如放棄蕃地山行算了。所以如果是這樣,那就叫出郡守向他請願說,我留下一張違反當局的意思而逕自外出的證明書,您讓我去爬山吧。蕃地內的交涉要有說一不二的強硬態度才行。然而這從未失敗過的殺手鐧,在此情況下也是一籌莫展的。因為如果有人如此回答你,你也很難依舊悍然拒絕吧「閣下是自己高興去冒險的,但對毫無相關的同行者,真是情何以堪?」。

諷刺的是,烏雲遠颺,天空難得幾日來久違的晴空萬里。仰望下令人目眩的藍色天頂中,接往東郡大山山頂的西稜長長地高聳而行。如果不發生這次事件,就能登往那條稜線啊!這樣一來,今年是否就再也無法站上那個山頂呢?想來實在令人無限的遺憾。然而天候以外,也被蕃情所左右,是台灣山行上不得不忍受的條件。

我重新調整心情改去新高山旅,然後在南山、南玉山的攀登後很晚才回到新高駐在所的夜晚,接到了幾乎已經完全放棄的東郡大山行的許可,而且是沒有警備員護衛的無拘無束條件下。我雀躍地高高跳起,然後在新高山行一結束,就立刻急往郡大社。下午五點過後,當我飛奔九里道路久違地回到郡大社一看,奮烈布等在蕃社的門口,並投以明天可以山行的微笑。

當天,我一反常態地能夠迎接靜謐的夕陽。一面讓晚風吹拂入浴後舒坦的身體一面來到戶外時,從郡大溪的深谷間匍匐而上的日暮黃昏,彷彿正要將今日太陽的最後留戀吞噬。安詳一日的結束,將西方的天空染成茜色。其和平的色彩與光,並非之前仰望時令人不快的狂暴模樣般警告。

二、從郡大社出發

今天是8月31日。天亮後一看,天空陰霾。幸好天空很高,山中看不到雨雲,但像古綿般的雲層疊整面,只有西巒大山方面稍稍看得到隙縫。在明天就是「二百十日」的情況下(譯註:二百十日(Nihyakutowoka),是以立春(2月4日)為起算日的第210日(立春後209日),以日期來說約是9月1日。雖未必事實,據說是多颱風或風強之日),這天氣實在不能令人放心。不過想到昨夜美麗的夕陽,就覺得也不會是太糟糕的天候。即使今天發誓要斷然出發,但在事情不詳的未知山行之前,會擔心天候的狀況也是不得已的事。

雖然如此,在吃完早餐完成山行的準備時,奮烈布依約在6點精神飽滿地前來。問他天氣如何?回說應該不用擔心。奮烈布姓「塔給西吉巴南」( タケシチバナン),年紀約25歲,身材雖矮,但有布農般的健壯身軀,而且是這裡本事最好的人,所以是講話俐落且也頗會使用日語的見識廣博之人。聽說他是蕃社每年舉辦一次的武術競賽中經常奪冠的勇者。不久,巴給及力力也連袂現身。

這次的山行因為橫跨兩個氏族以上的獵區,所以怎麼也找不到完全熟悉的蕃人。也因為這樣,打從一開始就決定隨遇而安。所以麻煩的東西都省略不帶而一身輕裝。帶了三、四天份的糧食與不可或忘的直弓與數支箭。打獵當然很好,不過如因此而浪費時間就令人困擾了,於是槍枝就大大割愛而僅帶一枝。此外,另帶了岩元廣氏好意下贈送的一升瓶裝萬壽清酒。

就這樣,我們從郡大社出發時,時間是6點40分。從駐在所裏側立刻,幸運的是,天氣似乎變好,在感覺一條燦爛的晨光從陰霾的雲間洩出並落在頭上的當下,雲逐漸散開,並從深處擴展出藍空的大海。我們一步步接近的前方,就是曾惋然放棄過的東郡大山。我們現在登爬的所在,就是那曾經每天從窗邊空虛仰望的彼方稜線。這樣一想,連盡是一路登爬的酷熱茅草原,都讓我的心輕盈而腳步不自覺地快了起來。

不久出現的耕地中,小米結著黃色的米穗,數名蕃人正忙著收割。當他們發現我們的身影而停下割穗的手並用訝異的眼光回望時,其眼神無不藏著對異邦人的懷疑之色。夾在與奮烈布之間站著談話數分鐘後,我們又默默循著一樣的稜線前去。天空越來越晴朗,懸在東郡大山的雲依然一動不動,這讓人稍為擔心,不過從郡大山到西巒大山的西方天空輝耀在萬里無雲的紺碧中。在滿溢的陽光下,山與溪谷被照射出與之前完全不同的明亮。不過這是盛夏已過的無力陽光。草叢中有令人想起內地秋天的白頭婆(フヂバカマ)、長萼瞿麥(カハラナデシコ)、「釣鐘人参」(ツリガネニンジン)等,微笑般開著淡色的花瓣並盡情吸攝其降臨的溫暖陽光。

從蕃社出發一小時後(7點40分),終於在出現的栓皮櫟樹蔭下伸長雙腿首度稍稍小憩,並在溫暖的空氣中暫時恍惚於煙斗的紫煙之輪。在奮烈布喊出「ウサビヘ」(Usabihe)要教我之前(譯註:ウサビヘ是新高山的布農語),我老早就從群聳的叢峰中探出新高的連峰。今天的新高也是天晴。在鮮嫩天空中圍著主山的北山,向中天挺拔其雙峰。東山在其左鮮明挺立著突兀的岩塔。為了攀登此東郡大山塊而向它們惜別,不過是昨日之事而已。眺望隔著深切西南方的郡大溪而彷彿揮軍彼方的新高,那難以替代的愛戀之情在我胸中甦醒。

原本擔心的天候似乎已無大礙,但也不能一直這樣休息,所以就早早起身,在尚為明亮的寂靜廣漠中一逕地前進。像野獸般無論怎麼登爬都不覺累的快腳,一步步將我們移往高處,並在不知不覺中上升了海拔高度。回望之下,郡大溪的縱谷隔在遙遠的彼方。郡大社最裡面的小社「巴拉莫安」(バラモアン)的耕作地所形成的斑點,也早已深深落在腳下,如今環顧四周,皆是遠離人煙的山與溪谷的氛圍。霞翳於遠方的「伊巴丹」(イバダン)社的河階,看起來彷若是異世界的模樣。9點20分,這次在取代栓皮櫟的櫸木樹蔭下稍事休息。

離東郡大山的山頂還有相當的距離,不過原本遙遠的此山塊主脈已經相當接近。眼前可以望見隔著恆扣溪(ホンコー)而從本鄉山向正西伸展的長長稜線。這裡引起我們注意的是其呈階梯型態低降的特異地形。倘再凝神觀察,二層、三層呈現明顯階梯狀的落下。這樣說來,就讓我想起如今我們所取的郡大稜線中,也是循著明顯陡坡與斜坡交互的坡路而來。這不就是可以將它認作是「山麓階」嗎?(譯註:山麓階(Sanrokukai),即山麓階地,係指小起伏的侵蝕平坦面形成階梯狀的地形。因為下位的侵蝕平坦面沿著溪谷向上位的面切入,所以兩者的界線形成複雜的山麓)。在思考此一山塊的形成上,此一事實應該提供了重要的材料。另一件有趣的事是其稜線的森林地帶。南斜面因為蕃人放火燒山而禿成光滑的茅草原,但北斜面如今仍殘留著整齊劃然的原生林,這恐怕與這地方的「卓越風」有關(譯註:卓越風(Takuetsufu),亦即所謂的盛行風(prevailing wind),是一個地區某一時段最常刮的風。其風向稱為盛行風向。該風主要受大氣環流和地貌的影響。 觀測和了解盛行風有助於預測當地天氣,也有助於研究當地氣候、土壤風化、沙丘移動、昆蟲和空氣污染物的遷移等)。

雖然是離下陣雨尚早的清晨時刻,但我在登爬的道路途中一直期待的藍空,似乎完全靠不住。太陽不知不覺中被蔓延的雲所覆,原本像酣眠野獸的獸毛般泛著微黃色的茅草原山膚,如今也陰鬱出暗淡之色。天候果真不行啊!雖說雲是山的形影不離之物,但一開始的展望就被封鎖住也太令人困擾了。正當我如此想而一副消沈的表情時,不知從何處傳來像是一群蜜蜂低鳴的異樣聲音。當我歪著頭傾聽這究竟是什麼聲音時,聲音的方位確實是在東巒大山衍下的伊巴厚稜線上。對焦雙筒望眼鏡注意觀察時,立刻清楚那是帶著蕃犬的幾十位蕃人形成一個黑團在移動。即便隔著一個大山谷,蕃人的聲音雖遠卻都聽得到。詢問奮烈布,回說是伊巴厚的蕃人們。即使在日本人全然無法企及的此一深奧山地,蕃人們卻宛如自家的庭園或牧場般自在而親暱。傾聽之下,在早晨的靜謐空氣中,追逐野獸的異國旋律,更是越過山谷傳來,而且還拉著長長的餘韻而綿延不絕。宛如向我喃喃訴說,這裡有自由的狩獵之日!這裡有我們快樂的生活!在一瞬間,我像是忘記任何事物般地聽得入神,而且彷彿現在才發覺似地,想起他們蕃人毫無拘束而奔放的生活。

三、烏西貢(ウシゴン)小屋

越來越陰鬱的天氣,讓我們無暇悠哉而必須起身前進並被暗雲追著急往前行。東郡大山的山頂尚未現身於隆隆的稜線對向,但在前進之中,稜線不久越來越狹窄。聚生在裸露岩蔭下的玉山飛蓬(ニヒタカマンネンギク)、高山白珠樹(ニヒタカシラタマ)的白色果實,讓人感覺已經攀登到相當高的地方。原本遙遙遠望的「屋瓦備」(ウワベ)鞍部(譯註:疑是3265鞍),也在深切溪谷盡頭的不遠處。而稀疏佇立的台灣五葉松(ニヒタカゴエウ),將其令人想起北國的瀟灑針葉展揚在樹枝上。一看手錶,剛好是十點過十分,已經是接近一萬尺的海拔。

原本特地出現而令人高興的晴天,也毫無例外地像靠不住的山中天氣,從山谷間濛濛升起的白雲飄來令人肌寒的濕氣。四周籠罩在不辨咫尺的陰鬱垂幕中,甚至從其裙裾落下了驟雨氣味般的雨。不過這是反復無常的山雲。倚在松樹樹蔭下想說稍待一會應該會天晴吧,並用煙斗的紫煙排解憂鬱的時刻。即使特地來到這裡了,最後還是和東郡大山無緣嗎?如果就此抱憾撤退,至少今年夏天要攀登此山就全然無望了。一面扶正逐漸濕濡的斗篷衣襟,一面怨恨地眺望頻頻降下的雨。但逐漸聚集而來的雨勢,看來並無減退的跡象。這樣一來就必須考慮容身之處了,但奮烈布說前方沒水,即使有,也必須走到還很遠的屋瓦備小屋,我們於是不得不放棄再前進,轉而就近尋找避難場所。回郡大社是最安全的方法,但聽到由此稍微回頭走的地方有水,就想說無論如何先躲去那裡吧。與三人討論時,馬上得到贊同。這樣的日子,真的是鑽進小屋中眺望起燃著熊熊的烈火最好了。還沒到正中午的現在就躲進小屋來結束一天的行程雖然有點可惜,不過身體淋成落湯雞實在很可憐,所以就在雨中小跑步地回返來時路。

走了15分鐘回頭路,再下往陡峭的比阿庫透康溪(ピアクトガン)斜坡並與一人高的惱人玉山箭竹叢奮戰10分鐘後,一間差點忽略的破爛小屋隱埋在箭竹中。不用等詢問是這裡嗎?奮烈布就將行李丟下並揮起腰上的蕃刀砍除四邊的草叢。這裡是非常惡劣的草叢,我不認為這樣的地方會有水,所以就用訝異的表情質問水究竟在哪裡時,巴給喀吱喀吱地撥開草叢,不久找到大樹的空洞並往裡頭一探後,作出笑臉道「安心安心啦」。我一看,長年的雨水沉淀成褐色,顏色幾近全黑的孑孓在湧動。什麼嘛!這不是積水嗎!?用這個來煮飯實在掃興而讓人內心悄然,但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地方有水。為了這樣的事就困惑,怎麼能和蕃人一起山行呢?於是就強迫自己調整心緒做起小屋的修繕。

四周是台灣冷杉(ニヒタカトドマツ)的密林。而且入夜後,看起來是鼯鼠(ムササビ)會群飛的幽寂原生林。而籠罩黑暗的濃霧則讓此更形孤寂。我們彷彿是要驅散此一妖氣般,揮起蕃刀,一面發出叮叮咚咚的回響一面砍倒立木。剝除松皮葺成屋頂,並準備了很多的箭竹作為草蓆,想讓今晚的睡床更柔軟。就這樣,大家手忙腳亂拼命工作的代價有了成果。原始的勞動不久結束,當得以棲身的煥然一新寬廣小屋完成時,時間稍過下午3點。

透空往外一看,暗霧依然陰鬱於林中。像迫不及待般生起的焚火之焰。當我蹲著將手伸向好不容易生起的熊熊赤火時,初次體會了將身體託付山林所帶有的安靜滋味。然後一面靜靜地眺望生息於深霧之海的冷杉,一面想著此後的山旅。

晚餐後,霧依舊。從看不見的地底,聽到金翼白眉(キンバネホイビイ)淒切般的絕叫聲。然後在叫聲終於偃息之際,直木、草叢及霧都一同沈入黑闇中,只有焚火感覺更加明亮。就這樣,山行的第一日結束,而當夜是在擔心明天天候的心情下入睡的。

四、登頂東郡大山

還沒到5點就醒來,睜眼一看,身旁已經生起溫暖之火並發出吧唧吧唧的火花,而奮烈布正在準備早餐。我擔心地往外窺看,在尚未天亮的森林中,依舊是秋霧未退的模樣,但深深的靜謐氣氛,也似乎不用太擔心的樣子。當僅存的黑暗一旦因拂曉而消退,有一座在陰霾的晨空中拉出優美劃空線條而聳立成三角形的山。有一座其詳細未明的山肌迷濛在相同的蒼黑色中而從山谷的對岸向這裡凝視的山,這就是現在起要前往的東巒大山的早晨之姿。

雖然因為下雨,但昨天的行程實在太過悠閒。從昨晚起就焦慮今天不管如何非得做強行軍不可的心情,無意識中強烈地催促我們四人。連被積水染上茶色而看來頗為美味的飯也無暇好好享用地在打包行李後離開此小屋。時間正好是6點10分。

在晨露的溼濡下,從箭竹的草叢匍匐而上。當站上昨天的稜線一看,今天的天氣究竟如何呢?結果還是不令人滿意。吹過低沉成鈍色天空下的風很冷,雲從早上起就在飄動。不過現在起要前往的此一山塊的群山脫離了暗雲的包圍,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不管如何就走到哪裡算哪裡地持續攀登稜線。不久經過昨天避雨的地點,鑽過台灣五葉松的樹蔭下後繼續前行時,稜線不久就突然變成像抵住胸前般的陡峭,而我們的所循的獵路則一分為二。一條是直直登畢稜線而朝東郡大山的山頂延伸;另一條可以看到是繞過右方的山腹懸崖而行。而且從該處可以近在呎尺地看到恆扣溪(ホンコー)的盡頭切入屋瓦備鞍部的正下方。奮烈布告訴我說,後一條獵徑是通往屋瓦備的路。

我們在此暫時休息,然後思考此後的行程。一看手錶,已經是7點,但今日的陽光尚未露臉,在肌寒的早晨靜謐中,聽到從剛剛就停在松樹樹枝上一動也不動的火冠戴菊鳥(ニヒタカキクイタダキ)的細細叫聲。仰望天空,雲是開了,但其雲的移動仍不太令人讚賞。一想到昨天一整天都化為烏有的情況,就覺得今天不管如何都要加油才行。即使再強調說什麼爬山要慎重,但如果對這種天氣還抱怨東抱怨西,到底有什麼用呢?我向靜默不語的蕃人們宣達斷然登行的決定,並說天氣惡劣就讓它惡劣,到頭來總是有辦法的。考慮到三個人都背著同樣重的行李前行的話,行程會耽擱,於是決定將行李全部交給巴給及力力並從這裡繞到屋瓦備鞍部,我和奮烈布則輕裝朝東郡大山、東巒大山登頂。

30分鐘後,兩人以簡單的隨身物品及一支槍的輕裝打扮,從這裡出發。稜線的傾斜隨著攀爬而變陡峭,裸岩的數量也變多,圓柏的樹枝也越來越礙事而腳下的草叢中,高山白珠樹(ニヒタカシラタマ)的白珊瑚般果實重重地讓頭垂下。單花彪牛兒苗(ニヒタカフウロ)的花瓣已經散落以終。沿著露水深重的稜線前行中,我們兩人全身都已濕淋淋。

即使在陡峭攀登的正當中,擄獲我們雙眼的依然是展開於左方的雄偉山姿。從東郡大山向北連嶺的高原狀廣漠的開闊茅草原彼方,東巒大山以烏達佩山為前哨而聳立著。而到其胸口為止,亭亭玉立著以比阿庫透康溪的處女林之美自豪的台灣冷杉純林。回望右方,則越發清楚可見從本鄉山落入恆扣社(ホンコー)的稜線。而從其背後,可以窺見此一山塊中被視為險峰而具備無雙山特徵的山頂附近岩壁。太陽已經升起了吧,天空染上淡青色,從雲間洩出的明亮光芒畫出令人目眩的天際線。但位當太陽背面的此一斜坡,仍絕緣於早晨的陽光而煙翳在淺黃色中。

持續登爬山徑並鑽過玉山圓柏的古雅立木,攀登為苔蘚所覆的岩壁,被玉山薊的刺所驚嚇而穿出濃綠的草叢,然後在鑽泳依然交錯的高山杜鵑樹枝的登爬中,從山頂吹下來的突風,不久就把我們閉鎖在暗雲的帷帳中。就這樣,當終於從氣喘吁吁的陡峭斜坡脱離而轉為可以鬆一口氣的輕鬆步履時,我們抵達了相當寬廣的草原上。而這裡也看得到像是細小溼原的凹地。

遠望下的東郡大山山頂確實是突兀的岩山,感覺並不像這麼平坦。然而回頭一看,我們所站立的地點是在陡落懸崖的崖邊,從這裡可以俯瞰臣服於腳下的諸多群山意外地重重層疊。很明顯地,這裡很接近東郡大山的山頂。但即使如此,最高點究竟在何處?蔓雲讓此高原狀的平野看起來像是無邊無際的寬廣。

突然間,流動的雲變稀薄,東南方有約高二百尺的小山近逼而出,心想一定是那裡了,於是冒著雨水混吹的烈風直直橫切平野近身一看,被密生圓柏與高山杜鵑守護的要塞般岩塊,看來正顯示出這裡就是山頂。奮烈布和我也無暇休息地攀登其岩壁,然後忍受圓柏的執拗抵抗後站上一看,四周完全看不到與之比肩的隆起,時間正好是8點35分,這裡是東郡大山(11895尺)的絕頂殆無疑義。

這裡完全只是狹小的凸起,僅容數人的此一山頂,為圓柏的樹叢所覆而僅可窺見灰色的粘板岩。根據傳說,東郡大山應該已經被山林課的人攀登過。不過此一山頂中,完全看不到任何當時的紀念物。這裡也完全聞不到任何山下的氣味。我們兩人撿拾了山頂上兩、三個粘板岩的岩片,留下不足以成為疊石的積石,以作為今日登頂的留念、以及僅僅是日本人來過的小小紀念。

雲依然在山頂上極其悲壯。風越來越激烈而未有一絲減退。雙頰承受橫側吹打來的雨滴下,內心想要觀察四周圍地勢以作為此後的行動而追著雲流動的方向待了15分鐘,但這也於事無補。只有在東方的雲突然飛舞上來時,得以驚恐地俯瞰腳下地形圖未記載的大崩塊地崩落,其呈現令人不舒服色調的碎石坡斜面有匯集雨滴而滾滾奔下的黝黑水勢。一直枯等也不是辦法,風吹雨打下一直待著身體也承受不住。而且也擔心此後的事,就決定作早早出發的準備。

五、烏達佩山與東巒大山的登頂

東郡大山的登頂就此告終。接下來是烏達佩山與東巒大山。奮烈布以前來過的地方也到此為止。之後就必須靠我們的判斷來決定行進路線。在狂風呼嘯的風雨中,一面祈禱天氣可以稍稍安穩下來一面斜切前面的平野後抵達東北端一看,一條細細的獵徑繞行此山背的東北部,並在籠罩的雲霧中讓其前路模糊的情況下,依然像夢一般向北一直延伸。問奮烈布,他說這是伊巴厚社蕃人的獵徑。

只要沿著這條路,應該可以比較容易接近該社狩獵區域的東巒大山才對。兩人這樣一想,就在忽塞忽開、忽退忽進的雲霧放晴空隙,一面不停注意四周的地勢一面全速前進。獵徑以剛好的斜度一路往下降。登頂此二峰後回到屋瓦備的鞍部上必須很趕才行。此外,這樣的壞天氣,讓我們在一刻都不能猶豫的情緒催促下,幾乎是用衝的一直邁進。可能是因為下降的關係,不久雲變薄,風也稍稍停了下來的樣子。而當我們注意到這情景時,兩人已經來到為烏達佩山與東郡大山間所環抱的鞍部裙裾。

這裡如果好天氣的話,是讓人想要在此耍廢一週、甚至更長時間的悠閒牧場。短矮的平滑芒草,讓舒服的四邊草坡妝點得更為安詳而美麗。倘要形容,那就是呈現出兔子也想嬉戲而放牧的牛也哞叫的和平一隅。向左方緩落而行的斜坡,止於比阿庫透康溪的源頭。其溪谷被蒼鬱的美麗原生林所覆而與郡大溪的主谷匯流。而右方的斜坡更展開比其還寬敞舒暢的草原,其彼方中,有低囁清澈溪聲的溪川湧出並流向東北,其周圍聚生著男子漢般冷杉純林的魁梧樹幹,這看來完全是療癒人心的完美庭園。此處蕃人稱為烏達佩(ウタベ),依奮烈布的說法,伊巴厚社蕃人的狩獵小屋位於這冷杉林中。

仰望天空,雲軍的動亂未歇。而亂雲的舉止依舊急促。不久,當天空突然變得明亮而使我反射性地再次望去時,湛著深海般碧藍的青空斷續出現,而且當遠退的雲潮與前方灰色的布幕一旦掀開,我們的頭上,已經接近烏達佩山的渾圓味但又在某處潛藏著魁偉性格的山瘤之姿。並且我們已經走在往它的斜坡上。

兩人的腳步不自覺快了起來。一逕地朝著山頂隨興找適當的目標直直邁進。風依舊強烈拍打著泛白的芒草穗,令人目眩的燦爛白雲輝耀在不快的陽光中並掠過天空,同時也一面不停地將微黑的雲影落入茅草原的斜坡。而我們則仍忘我地持續攀登。

此一登行之後還持繼續有15分鐘吧?看起來很長的此一陡坡也終於接近盡頭。不久,以雲退散的北方藍空為背景而輝耀於寬緩斜坡的草山,就是此山的山頂。如再往高處探求,則從其茅草原中有突然抬頭像臥牛般蟠踞的大岩塊,這就是此山的最高點。我們突然就奔馳過草場、攀岩並抓住纏繞的圓柏樹枝後站在山頂上(約11500尺)。時間正好是9點53分。稍微感覺肚子餓,所以就啃起奮烈布給我的烤芋頭並形式上堆了疊石。這岩石確實是殘丘(モナドノック)。

就這樣達成了第二峰的攀登。接下來是往第三峰東巒大山的登頂。我們在想這會是什麼山而轉向西北方天空看時,它隔著約500尺的鞍部而親切對坐著。由這裡看,那距離近到好像可以飛奔而去。

這時,雲稍微開了起來。我們眺望丹大山至大石公、關門山的錯綜曲折連嶺,但被時間所困的兩人已經無暇眺望地起身,然後朝著東巒大山衝下斜坡。兩人向前邁進,抵達鞍部後繼續攀登。風與雲和之前沒什變化。從被烈風吹裂的雲間,落下像瀑布般的直射眼睛的光線。之後30分鐘,我們的前方,山頂已經很近。不久,望著朝東北方露出岩石的三角錐加快腳步,抵達最高點(11436尺)時,時間是10點38分。一片斷雲飛來,山頂又變暗。兩人在這期間中也撿來岩石並堆了小小的疊石。奮烈布跟我說,以日本人來講,今天的行程是首登。
可能是幸運地有山神庇護,我才得以達成此一久盼的三峰登頂。暗暗的歡愉之情充滿我的心中。然後讓出發以來對烈風與冷雲絲毫無感地勞動下的疲累身體在此山頂休息。接下來是回程的問題。巴給與力力兩人一定在屋瓦備鞍部等得焦躁難安,且一定在推想我們的狀況。我們雖因風雨中的強行而相當疲憊,但還不成問題。不過考慮此後將要面臨下午的壞天氣,實在有必要早日與他們兩人會合而讓一行人全部聚集一起。觀察風向時,原本的東北風如今完全變成東風。這個變東風就是蕃人常說的山雨欲來的前兆。我們兩人似乎一心僅焦急地想要攀登新的山,卻在不知不覺中過於長驅直入了。總之,這是結果論。我們不得不祈禱。風啊!雲啊!天氣啊!請再給我們一點點餘裕!

我們不久就向此山道別,然後任腳奔馳在下降的陡坡而一逕地疾行。從鞍部的回程路並不通過烏達佩山的上面而繞行西南的山腹急行。這是因為想要多少節省一點時間。然而急峻而岩石多的此一斜坡,反而感覺徒增困難與勞苦。在圓柏與累累重疊的岩石之間,有不少像圓形藥丸的鼯鼠糞塊。在沒有時間餘裕的下降途中,奮烈布仍然握著槍發出吼吼的誘捕聲。但可能野獸都深深躲藏在此風雨中,而使誘捕全告失敗。

心急中終於順利回到烏達佩的鞍部。抬頭一看是從雲深之處忽隱忽現的烏達佩山威容。回望則環繞腳下的比阿庫透康溪溺沉於整面的雲中。從東巒大山落入伊巴厚的山稜隆起,看起來像島嶼一般。

風又稍稍變小,但這可能是海拔的關係吧,還不能真正放心。我們又找出之前所走的獵徑急行歸路。獵徑中的排遺應該是昨天通過這裡的伊巴厚社蕃人的狗所留的吧。還非常新鮮的狗大便落滿地。而即使在此惡劣天氣,永澤蛇目蝶(ナガザハジャノメ)依然群聚在大便上,讓人看到非常壯觀的群居。

因為知道路順,所以不必擔心迷路。我們一逕地邁開大步,雲海怒濤像流速迅猛的潮水般流動。而我們則像是游泳其間地小跑步回返。長長山腹的小徑結束,也過了平野,然後再度仰望東郡大山的絕頂時,時間正好中午過十分鐘。而反復無常的雲剛好鬆懈了攻擊的魔手,所以我們就想觀察附近的地勢而再度攀岩站上山頂。

之前無法展望的此一山塊的東邊山容,隔著從右邊(南方)浸入的馬嘎英(マガインソ)溪寬廣山谷而向東南連亙的深奧山姿,這從亂飛雲軍的空隙中可以窺其梗概。這是何等粗獷的山姿啊!這裡絕對找不出高貴山岳的氣品軒昂、美麗山容的裝扮及清澄奧山的靜謐,取而代之的是從馬嘎英溪谷底撕碎到胸口的痛楚大地肉塊與被鈍刃所傷的山頂擦痕。它極其醜陋的荒涼只會讓人認同那是兇暴無情的山神住家。而這越過其原始與寂寥,只讓人感覺痛楚與不快。此外,這裡看不到讓我們登山慾望更加亢奮的峻峰。我想起踏入此一山塊的最初計劃,是規劃要通過該稜線的,卻因各種事情而不得不將之放棄,如今想來反而是很慶幸。

六、本鄉山

我們不久告辭山頂,在想要與應該在屋瓦備鞍部等候的兩人會合的心情下,行往接續本鄉山的稜線,並在奮烈布的引導下,下往西南方。左邊是前述的淒絕碎石坡,一面聽著咆哮於谷底的風聲,一面危危地橫切其頭部後持續再往下降時,稜線變成裸岩與細砂交錯的瘦稜而越來越陡。獸徑中發覺有不像鹿或山羊的糞便,在訝異之中持續下行時,數間的前方有二、三隻猴子發出尖銳的叫聲後消失於雲中,之後又出現茶色的獸毛動物。而這隻踢飛岩片而去的野獸,是可能會居住在這裡的大山羊身姿。

就這樣一面注意腳底一面約下降二千尺左右時,稜線變成比較輕鬆的茅草原,左方的斜坡中,從山谷間匍匐伸展的黑黑冷杉森林,並排著其矗然的直幹。而其旁邊的草地中可以辨識的小小黑點似乎是巴給和力力,我們兩人使勁大聲怒喝,而其回應『喔!』的叫聲,確實是他們兩人。不久我們一行四人終於全部到齊。稍微安心地吃起午餐並暫時休息,時間剛好是下午一點。

令人擔心的是天氣。抬頭仰望之下,原本看起來零碎的天空依然閉鎖於灰雲中。東山稜的彼方,感覺像是正下著西北雨,黑暗的密雲低垂籠罩,風寒而甚至濛濛下起小雨。巴給和力力兩人因為壞天氣而意志消沈,可能是打算今夜要住屋瓦備的小屋(位於東斜面的冷杉林中)而已將行李搬運完畢。但是今天如果只走到那裡就結束,實在沒把握可以通過此後的未知領域而順利歸抵馬西塔倫。記得從秀姑巒山脈所眺望的粗獷稜線前方,是相當險峻而難纏的對象。昨天一天已經悠哉以終,如果不稍微前進一點,實在無法安下這顆心。雖然離下個營地還很遠,但現在才下午一點,所以我斷然決定出發,讓一臉不服的兩人搬行李並強迫他們同意前行。

此後前方的地理,奮烈布一無所知,而必須倚賴很久以前曾經來過的巴給的經驗來前進。30分鐘後結束休息,一面因奇怪的天候而膽怯,一面不安的出發前進。稜線的右側是開向恆扣溪的斷崖,而其上部有茂密的冷杉叢林,所以我們繞行左斜坡的茅草原前進。注意前方時,可以望見從腳底的稜線又隆升並崛起雄偉的本鄉山。而其東面從山頂崩落的灰色大碎石坡,就是我老早從巴給口中得知的此山行最為險惡的難關。而我們一行不久就必須與它面對。

雖然一開始就有覺悟應該很惡劣,但並不認為規模會很大。然而它實際上超乎我們想像數倍之多。不完整的蕃地地形圖中完全沒記載,從稜脈起逾三千尺的海拔高度之間,是寬度很廣而禿崩的大崩壁,是將其斜面暴露於險惡的暗灰色而跌落的大地赤肌,這看起來是用我們無法想像的兇猛強大破壞力將之撕裂的。而其底部則陷落於令人想起火山口的雜亂與淒慘地獄般的馬嘎英溪溪底。而那裡根本就不允許絲毫的草木生長。

默默站在前方的巴給,腳步開始往下。我們一面與不安的前途戰鬥一面跟隨其後。他沿著此崩壞地邊緣的草地一直往下而行。這是怎麼回事!?不久當抵達某一地點時,就跟隨一條細細的踏跡從該處斜斜往上。如同推想的,我們的行路是想要斜斜橫斷其大斜坡。

台灣最可怕而且很難避免的危險是碎石坡。此一惡劣天氣再加上雨勢,要通過此一惡場,就把我誘入難以負荷的不安之中。然而雖覺得危險,但也不能中途叫停,所以只好像被拖著走般危危顫顫地移動腳步。從所踏的腳下滑落的土砂與從上飛來的碎岩,讓我們不停地注意此兩者的動向。看到誤踏的崩岩發出極大的聲響滾落谷底的情景,讓身體更形緊張。岩石有岩石的技巧,冰有冰的技術吧。但容易崩落的土砂陡坡,到底要如何防範呢?

雖然年紀輕輕、笑稱自己像山羊般而精神飽滿走在我前面的力力,突然腳踏空而在踉蹌之際抓不到任何東西地『啊!』一聲滑落到碎石斜坡。就在心想慘了的當下,幸好他抓到數間下方的岩瘤而勉強停了下來。我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也立刻拔出蕃刀在岩石上刻出安全的踏點,並搶過在後頭的奮烈布肩上的繩索丟給他,而在危險之際解救了力力。一看之下,力力的肩膀與雙手雖有幾處受傷,不過沒有大的挫傷而暫時平安無事。一行一起祝賀他的好運。然而他背的行李已經獻給遙遠彼方的谷底。

一行為這樁事而越發不安,不過仍慎重地持續前行。原本到目前為止都還好,但不久逐漸越發猛烈的強風,變成像是暴風雨吹打的感覺,這讓我不得不嚴肅地認真考慮容身之處。原本稍微靠得住的凹凸碎石坡,如今已經變成光滑般切落的直截面。此外,這裡是與地層面並行的整塊岩石,且是含有雲母而風化成污灰色的脆弱粘版岩,所以非常滑。因此一開始就很清楚地知道,倘若踏錯一步,那命運就和剛剛的行李相同。無時不刻吹打過來越發猛烈的斗大雨勢,雨勢如果越粗大,那山崖從上方崩落的不安就更加巨大。如此的危險,讓人無法再向前一步。再加上陡峭,已經到了進退維谷的地步。

此外,前方被粗大的西北雨所籠罩而全然沒有展望,已經無法再向前一步了。而回頭也面臨同樣的窘境。還是住在屋瓦備小屋才對嗎?貿然拼命前來的關係,讓我甚至有預感已經造成無法回頭的結局。最後的最後,終於陷入了重圍。我彷彿現在才發覺似地,必須思考一行的前途了。其中,奮烈布顯然在狼狽下採取了行動,然後宛如發揮困獸之鬥般的勇氣,以蕃人才有的野獸般感覺與靈敏衝上危險的斜坡。但這完全是自尋死路。這樣一來一行就會四分五裂,真是豈有此理。我板起臉孔向他怒喝,終於勉強讓他停下腳步,但我也想不出任何好主意。

此時映入眼簾的,是印在碎石坡上直直往上的鹿跡。目前的經驗告訴我,山羊可以通過人無法走的陡峭斜坡,但鹿就不怎麼行了。所以只要跟著鹿的足跡,也許就可以抵達碎石坡的上部。總之,像這樣往前進簡直是飛蛾撲火。目前最好的方法,應該是抵達記得有生長於此一稜脈的森林。

我讓蕃人服從了我的命令,然後改變目前的路線,改朝碎石坡的最上方一直線地登爬。吹打的豪雨讓我們濕淋淋,已經完全是暴風雨。駐在所應該很擔心我們吧。眼前最重要的不是登山,而是找到安身之地。無論如何,只要往那個森林中避難,應該就可逃離以碎石坡的危難了。雨也許會持續下,但在森林中就會稍好。這種天候並無法焚火或煮飯,但我們的行李中有懷爐也有小米麻糬。我一邊想著最壞的情況,一邊專心地登爬命懸一線的碎石坡。

應該是我們的好運還沒用光吧。踏滑的落石雖然數度讓我們嚇破膽,但結果平安地越過此一惡場而幸運抵達冷杉的森林中。然後沿著其邊緣依然朝本鄉山的山頂奮力走在難路上。隨著接近山頂,難以通過的密林消失了。而抵達茅草原讓我們精神大振地繼續前行。風從東方吹來,因此繞行西方斜坡前進時,風勢變小,我們又回復到相當有餘裕的狀況。於是原本因勞動而汗流浹背的身體也得以稍稍休息。我在此瞬間也不禁暗自放心下來。

七、往西納楊(シナヤン)的野營地

就這樣,我們逃離了最困難的惡場。然而雨勢依然未見減退。踏著輕鬆的茅草原尾隨稜線的途中,常常也靠近左側往下窺看。結果看到無法久視的險惡碎石坡開著淒慘的巨口一副緊追我們的樣子。當時如果繼續橫斷的話,會變成怎樣呢?我內心充滿著祝賀一行幸運的心情。本鄉山,這是不可思議的山。從西側眺望的人,應該都會認為是茅草原的普通之山。但東側的碎石坡竟然完全瞞騙了此一外觀。而且更人訝異的是,地形圖竟然沒有將之記入!

在這樣的情況下,本鄉山(11356尺)在不知不覺中經過了(事後想應該是3點左右)。這之後沿著逐漸下降的稜線,我們急速下行。途中在一萬一千尺左右的地點發現二隻龜殼花(ハブ)(似乎是新種)捲成一團,立刻將它捕捉後再前進。稜線有許多假山頭的情況下持續下行。隨著高度變低,雨勢變小。然而已經到了必須擔心何處是露營地的時刻。看一下手錶,時間是4點15分。如果天晴就不用擔心,但在滴滴答答降下的雨勢中,四周已經是微微薄闇的狀況。

在巴給的引導下,我們持續著寂寞的腳步。我對於下往左邊的山谷又返回再下降的不尋常舉動覺得很奇怪,於是偷偷叫來奮烈布詢問到底怎麼一回事?他回說是要探野營地。馬嘎英溪的主谷中時時有從左方注入而來的深切小溪,然而突破逾二千尺的森林與斷崖後下往水邊一事,明顯是無謀的冒險。如今的我們必須在寬廣的稜線彎曲草原中找尋水源而不得不像流浪者般地徬徨了。夕霧已經像灰色潮水般降臨,而且看來讓景物更形廣漠。

我們依舊持續疲憊的步伐,但是依然沒有水。再怎麼說,只是很久以前曾在其他氏族的蕃人帶領下來過一次,這種情況是無法擔任嚮導角色的。我對巴給很難不感到幾分不滿。然而對如今拼命依記憶找路的巴給發怒也是無濟於事。如果搞壞氣氛反而不利,原本已經快想起來的記憶可能也會煙飛雲散吧。我不發一絲抱怨地無言跟在後面。夕闇日益逼近。雖然還可以在腳下毫無危險的茅草原邁步前進,但如今已是僅能看到冷杉黑森林的黑暗程度。山谷間的樹叢中猴子喀喀地叫。到底事情會變成怎樣呢?雖然相當擔心,但一想到從先前的碎石坡及暴風中脫困的事,就覺得還算幸運。在拖著膽怯的腳步前進中,我如此重新整理思緒來安慰自己。

就這樣,暮色越來越深沉。在茅草原、森林及所有事物都一樣塗成黑色的時候,左方可辨出一個深溝,而這個似乎可望有水源。到目前為止在這深溝找過太多次沒水的經驗。然而這次似乎確實有水。

巴給的腳無言地沿著而下。然後不久,在該處看到夜眼亦可認出奏著淙淙聲響的白白細流。但他仍然無視地持續下往黑暗的直立樹蔭。途中發現了油松,以蕃刀割下數片後立即點起火柴。原本已經習慣了的暗夜,一點燃松明火把之下,就變為完全的黑暗。我們一面用它來照明腳下,一面拖著疲累的腳步,而且在撫著空腹再下行約數百尺時,又發現了另一條小溪。看到站在前頭的巴給準備下行李,於是小跑步趨前一看,有一個向旁傾斜的大岩石,並有利用它而鋪成的草蓆。寬約不足半疊的小小遮雨地,實在不能稱之為小屋,然而已足夠撐過夜露。未開化人類對山習慣的微妙感覺,讓巴給終於憑著十年以上的幽微記憶,在如此的黑暗中找出這個野營地。時間正好是6點半。

立刻生起營火。營火下所照射出的蕃人臉龐,一見之下,在充滿疲憊的臉龐中有種安心的神色。三個人在黑暗中努力撿材、汲水,我則塞滿菸絲抽起煙斗。穿過樹梢一看,不知何時已放晴,意外看到令人想起黑水晶的黑黝黝而透明的夜空。不久,晚飯終於結束,抱著鼓鼓的肚子開始暢談今天一天所發生的事時,時間已過9點。我們完全恢復了力氣。我最後甚至完全忘了今天的危難,和他們談起明年來的時候,要試著攀登那東山稜。

明天還有行程,已經不睡不行。然而一想起今天波瀾萬丈的一日,就被隨後甦醒的激動弄得無法成眠。此時,意外的明亮之光穿透我們頭上的黑黝黝樹葉照射下來。驚訝之下仰頭一看,那是剛剛離開東山稜的二十日月亮。不久,月光越發清澈,讓冷杉的針葉發出光芒,並在森林的草地染上鹿毛般的白色斑點。這像冬月般的肌寒,令人懷念。我再度睜開已經閉上的雙眼,入神地看著這神祕之光。在如此被見棄的荒山中,月光依然普照大地。這讓我甚至不可思議地產生感傷的情緒。然而今日的疲累,不久就把我誘入熟睡的夢鄉。

八、櫧山

此處可能位於山谷間的關係,昨夜意外的溫暖。恢復飽滿力氣地睜開眼一看,今天是一如期待的上好天氣。從四處充塞般的森林樹木間抬頭一看,是萬里無雲的澄透晨空。一群山雀(シジフカラ)在頭上喧鬧般地鳴叫,看起來似乎很高興今天的蔚藍晴空。

昨夜在黑暗中很混亂,所以沒注意到,一檢查行李,才發覺應該有稍微多帶一點的糧食已經沒了。對了,那是因為在本鄉山的失敗而最終獻給了谷底。剩下的只有一天份糧食,這樣的份量就無法太悠哉的山行,也就是無法慢慢來了。而一想到歸途的事,就一股腦地急了起來。即使如此,吃完飯準備出發時,手錶已經過了6點。而早晨祝福般的純潔之光,讓冷杉的針葉泛著美麗光芒並洩入我們所處的地方。

我們被這剛睡醒的鮮亮青空弄得坐立難安,渾然忘卻昨日疲勞地向這森林野宿地告別。穿過昨夜朦朧所見的台灣五葉松之林,爬上主稜一看,太陽如今已明亮燦爛地讓大片的茅草原欣然甦醒。這情景讓人覺得如果就這樣繼續登行會很可惜,於是為了品嚐愉快早晨的片刻滋味,我們在草上坐了下來。然後一面讓遍吹稜線的翠嵐之風梳弄頭髮,一面入神地眺望四周圍的群山。

我們首先眺望的是昨天在雨中下來的方位。本鄉山高高聳立,而從該處落到我們這裡的茅草原稜線相當長。這讓人想起昨天的長長行程果然是無以倫比的。而在其上方露出岩石的東郡大山,由右肩露出臉來。接著再將視野轉向右邊時,東山稜的群山以和昨夜月光下所見的另一種情感接近我們的眼前。然而在明亮的太陽下,它依然是何其粗獷之姿啊。泛著赭紅光芒而令人不快的碎石坡相連而將大地撕裂、崩落的險惡面貌。而注入其下的馬嘎英溪向南流後再往西彎曲並繞行我們背後隆起的櫧山山陰而去。

昨天是在雲中隨著巴給的引導忘我地拼命前來。在今天萬里晴空的好天氣下,我們首度得以環顧四周而詳細觀察其地點。不過現在必須思考這之後的回程路線。近在身旁而可辨識出是獵路的細細踏跡,從這裡繞行櫧山的東方山腹後沿著哈伊拉羅溪(ハイラロ)右岸通往無雙。但我們的計畫是攀登聳立於此山塊南端的櫧山與無雙山。為了要達成此一目的,最快的走法是沿著稜線下馬西塔倫。但不曉得此未知的兩座山會以如何的險峻來凌虐我們。特別是無雙山,透過目前在諸峰所做的遠望,讓人覺悟必須面臨相當困難。在這種情況下,背負重裝的我們四人要走同樣的路線,明顯就非常不利。這個狀況最好的方法,還是比照之前將行李交給巴給與力力讓其繞行此一稜線的南方山腹,我與奮烈布則輕裝先登頂前面的二峰後下哈伊拉羅溪會合。這樣一想,我們立刻就開始了行李的分配。

6點30分,一行一分為二。送別沿著哈伊拉羅溪踏向另一條路線消失在小斜坡彼方的巴給與力力後,兩人立刻朝著櫧山奮勇向殷殷期盼的攀登出發。櫧山的山頂被隆起的稜線山陰所遮而沒有現身。然而只要登完此一茅草原的斜坡,很確定山頂將會出現,所以我們選定接續往高處的斜坡一逕地持續攀登。

今天是這次山旅中天氣最好的一日。回望後方,我們得以眺望放晴之山所妝扮的喜悅般藍色調。而且這隨著高度的上升而更形增加。原本無法得見的遠方群山也微笑般地聚集到雙眸之中。代替昨天惡劣天氣的今日,是何等的上好天氣啊!腳下,玉山薊開著寒愴的殘花。而永澤蛇目蝶三三兩兩漂泊般地在草原飛翔。我們被剛好的高山陽光溫煦地照射身體背部下,陶然地持續步行。此時,從駐在所借來的鬧鐘手錶突然從奮烈布的肩上響起並劃破早晨的靜謐而讓我們嚇一大跳。這實在是一大樂趣。

引頸期待的櫧山山頂終於出現了。而且一如想像,是在向西彎曲而行的稜線接合點上伸展其寬廣的山頭而聳立著。距離該處已經相隔只有五百尺了。我們在眾多的山皺中找出一條接續山頂的狹小稜線,並跟隨這條稜線朝山頂前進。在這樣的地方,猴子及人類也都走相同的道路嗎?因為該處的短茅草原上清楚印著踩踏分明的猴子獸徑,並在途中可以認出感覺像是貓糞的猴子大便小小的排遺。此獸徑延續相當遠。不久當它往旁道岔離起,山頂就很近了。我們藉由和其他兩人分離後二個小時的登爬,得以站上櫧山(11073尺)的山頂,時間正好是8點25分。

櫧山的山頂是幾個茅草山瘤聚集的寬廣山頭。靠西側的地方隆得更高而可辨認出南北走向約十坪大的隆起。該處中,向東傾斜的裸岩也稍有露出,玉山圓柏茂密到幾無空隙。而其最高點應該是在其南端。

從滿溢陽光的深碧天空中灑落的日光始終照耀著山與溪谷。但今天是強風之日,站在激烈面風的此一山頂時,被如刀割般的寒風冷到不得不縮起頭來。而不知不覺中生出的亂雲已經掩蓋了原本期待由此山頂展望的東山稜群峰的山頭,而只能窺見中腹的赤赭光禿的碎石坡。然而由此向西展開的廣大山波則尚未被雲的嬉戲所殃及而可以眺望其大概。倘向北仰望,則本鄉山尖聳其峰頭蟠踞著,越過其肩部,可以窺見右方是東郡大山、左方是烏達佩山與東巒大山。而從那裡接續我們現在所站的櫧山稜線,其狀況如唾手可得般可以眺望。如視線再往左迴轉,則可一覽無遺發源於其西面的比阿庫透康溪、恆扣溪、巴賽溪(バサイ)的諸溪谷與郡大溪的主谷合流,在其彼方中,一見之下就能察覺是從穿出三角形雙峰的西巒大山向南延伸的郡大山脈群山。而如將眼界移往其盡頭處的郡大山方向時,我們就已經面向西方了。而以這些為遠景,無雙山的突兀岩峰近在眼前。隔著一個鞍部而聳立於僅2500米距離的雄峰,這就是我們現在要果敢攀登的憧憬之山。

旁邊聽到讓岩石發出喀喀的聲音,於是回頭一看,奮烈布可能是從之前的登頂中學來要做疊石,頻頻拿起岩石想要堆疊。對啊!我也想起這座山,以日本人來說,是最初攀登的山,於是幫忙他開始堆疊差點忘了的疊石。奮烈布對於自己首度攀登此山,明顯感到高興,而他似乎也了解到先於其他蕃社的蕃人踏上此一山頂的歡愉。這樣說來,他獨自一人是無法站上此一山頂的吧。因為再怎麼說,台灣的蕃人同志之間,因為山是貴重的狩獵區域的關係,是不允許擅自進入他人領域的。蕃人的生活一見之下似乎很奔放,然而祖傳的嚴格規範讓他們的生活極為窮屈。這從此一事例中就可清楚明暸。我似乎是現在才發覺似地,不得不對我們山旅的自由一面感到慶幸。即使結束疊石後,我依然持續思考此事。

此時,南方的突然雲開了,並從中現出像萬馬奔騰的秀姑巒山脈的巨體映入眼簾。這是何其雄偉的山姿啊!腳下像被刨空般的哈伊拉羅溪廣大溪谷之器盆,而穿出其上盛著像要溢出般的洶湧澎湃的雲之雄波大海,並突如像出現海中島嶼般擴展其雙翼的此一山脈的秀拔景致,此一場景,心中的感銘是遠遠凌駕於過往對任何山脈的回憶。

馬博拉斯的豪宕山容對峙於眼前並喚起一個月前的心中記憶。而接續其左的此山脈主稜綿延地向東延伸,其東方可眺望無法或忘的馬利加南山(マリガナン)俊秀山嶺。凝視著脈脈劃空的雄偉山脈波濤,就難抑一種再次親訪的慾望。秀姑巒山在馬博拉斯的右肩可見,而其更右方,也出現新高連峰,而北峰看起來更為醒目地龐大。

我一時之間為這逾一萬二千尺的山脈偉觀所撼動,而一旦沉醉於其劃空線條所描繪的水成岩山脈律動般的抑揚快感時,從依然不停移動的雲裾中,山腹以下的地方也放晴起來,而分隔陰陽的諸多山皺也在我們面前展開。心想這實在很難得,於是打開地圖入神地看起原本已經放棄的這裡山脈的地勢。結果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那就是看到一條蕃地地形圖未記入的大溪谷。地圖所載的馬斯布爾溪(マスブル)意外地短短終結,而東方隔著此一溪谷的稜線裏側,除了馬利加南溪外,還看到一條深切此一山地的溪谷(譯註:這條溪谷是烏利班霍爾溪,鹿野在這山旅後,立刻前往該處探查,並在馬博拉斯山北稜,確認了此一地圖上的缺漏以及馬博拉斯山北稜是馬斯布爾溪與烏利班霍爾溪的分水嶺)。發現的時候,心想是不是自己看錯了,然而數度反覆再看時,明顯是與地形圖不同。缺乏實地踏查而只依賴蕃人的此一領域啊!地圖會錯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一旦知道這個錯誤,內心就被想要親身踏查此一溪谷而探究其真否的衝動所驅使。而對這個衝動火上加油的,是此一山塊揮之不去的魅惑。我和我的身體堅決地約定,下到無雙之後會立刻再度探訪此一山脈。

九、無雙山的攀登

無雙山的多岩石山容,不停地向我們兩人招喚著快來。我們不久向湧起雲朵的櫧山山頂告辭,然後朝鞍部下往稜線,時間正好是8點40。右側是臨靠巴賽溪的台灣冷杉密林,左側則以山稜線為界並整然地禿成全然的茅草原而落入哈伊拉羅溪。兩人沿著好走的森林邊緣前行,往左俯瞰時,映入眼簾的是五千尺的底下有哈伊拉羅溪的溪身蜿蜒而刻畫著此山塊與秀姑巒山脈的裙裾。而微微混濁奔流而下的高鳴溪聲震撼了寂靜的山氣,其聲響甚至傳到了此處。

之前聽聞的大崩壁又在眼下。滑落近四千尺的碎石坡分為上下兩段,可能是從遠方看這個崩壁也是此山塊的明顯目標,所以連不完整的蕃地地形圖也有記入。據說巴給所走的路徑,應該就是沿著這個碎石坡的中途。當我想說那是哪裡呢地凝神一看時,像蚯蚓般匍匐山腹而行的幽微赭線終於映入我的眼簾。那二個人如今正通過哪裡呢?我們兩人合聲大喊想要讓他們知道我們在這裡。吶喊五、六次後,好像終於讓對方聽到的樣子,不久從下方聽到巴給的應答聲,這讓我們稍稍安心而急速往前。

我們專心的行進卻被突然的槍聲所驚嚇。兩人不禁慄然地環顧四周,卻什麼也沒發現。山旅至今都沒遇到任何一位蕃人,所以丹大社暴動蕃人的事情已經完全忘得一乾二淨。但聽到這槍聲,就不得不令人想起暴動的事。然而丹大社的蕃人如果現身,應該早就出現才對。他們應該不會從自己蕃社來到這麼遠的地方。重整思緒後,認為應該不是要狙擊我們後又繼續前進。不久,我們再度被樹蔭下佇立一位握著槍的兇猛蕃人而嚇一大跳。我在瞬間不禁心想莫非這就是丹大社蕃人?於是以立刻可以拔出腰上的蕃刀的姿勢靠近。而他則依然凝視著我們。

一如奮烈布小聲地囁囁私語所說的,幸運地,從其服裝判斷並非丹大社蕃人。不久知道了他是為了巡視獵物陷阱而來的馬西塔倫社蕃人。異常的沈默與緊張如流雲般經過後,三人之間交換著山中相遇時懷念般的愉快談話。我將剩下的幾片零食給他,並分到他給的二、三個烤芋頭。

一見之下,旁邊有一位不到十歲的男童在草地上遊玩。我立刻明白這是這個蕃人的孩子。我並不認為這個孩子會越過無雙山之險來到這裡,所以問他怎麼一回事?他回說今天是從哈伊拉羅方面的耕作小屋出發後經過鞍部前來的。但即使如此,心態上把山當作自己庭園般的蕃人生活,而且這麼小就被父親拉來深山裡,當然在山上就一定很強悍了。我看到此一情景,不禁相當佩服。在此約

一見之下,旁邊有一位不到十歲的男童在草地上遊玩。我立刻明白這是這個蕃人的孩子。我並不認為這個孩子會越過無雙山之險來到這裡,所以問他怎麼一回事?他回說今天是從哈伊拉羅方面的耕作小屋出發後經過鞍部前來的。但即使如此,心態上把山當作自己庭園般的蕃人生活,而且這麼小就被父親拉來深山裡,當然在山上就一定很強悍了。我看到此一情景,不禁相當佩服。在此約休息15分鐘。我們還有漫漫前路,和他惜別後,兩人繼續又朝鞍部的小徑而下。

不久,我們終於抵達鞍部,時間正好是9點30分。此後都是不得不揮汗的爬升,所以就在道旁的岩石下腰休息。一見之下,左手邊認得出有下往溪谷方向的小徑,旁邊放著似乎是先前的蕃人留下的網袋。往內一探,裡面裝了中了陷阱的兩頭成人猴子,而且似乎已經死亡多日,讓空氣中漂著異樣的腐臭味。奮烈布說即使已經腐爛成這樣,蕃人們還是會煮來吃。

兩人約休息5分鐘後,終於要開始登頂無雙山的行動。坡度還算輕鬆,但從左方哈伊拉羅方向來的陡坡危危逼近,所以兩人就繞行稜線的右側行進在森林中。黑暗的冷杉的下方草地中,茂生著箭竹草叢。嘎吱嘎吱撥開箭竹叢前行時,有無數凌亂的鹿及山羊的足跡。乍見之下,可以得知這裡是野獸的群居處。事實上這裡架設有蕃名稱為Rangaru(ランガル)的野獸陷阱。這是在野獸經過的路上綁圓木頭作成棚架,並在其上方放置很多的岩石,再用藤蔓釣好,當野獸碰觸到藤蔓時,棚架會鬆脫而被岩石壓死的裝置。這個Rangaru非常多,然而其中很多岩石已經掉落,而且可惜的是都是中陷阱而變白骨的鹿或山羊。由此看來,蕃人明顯很久沒來巡視陷阱了。

斜度不久變陡峭,再度穿越森林出到左側一看,我們腳下的斜坡似乎終於接往了無雙山的陡稜,原本仰望的山頂已經消失在頭上懸崖的背面。也就是說,我們只要一直往高處爬就可以了。兩人趁勢匍匐登爬急聳的的岩壁。這裡是風化的砂岩,所以踏點無法絕對信賴。然而因為有各式各樣的灌木,所以只要抓著前行就能攀登。兩人想到只要再攀登一下就有可休息的階梯地,於是就沾滿汗水與塵土地持續一逕攀登。

從櫧山山頂上遠望下確認的階梯地不久就出現。登抵該處往上一望,魁偉的無雙山岩峰尚聳立有五百尺以上的高度而向這裡俯瞰。到此為止還只是小試身手,這之後才是真正的攀岩。我們的身體不知不覺中緊張起來,但仍往上持續攀登。不久岩石出現得越來越多而整個陡峭起來。然而因為岩質相當硬,其攀登的暢快有趣程度,讓我的胸膛高鳴著如潮水般的波濤熱血。奮烈布用蕃人獨特的攀岩方法,咻咻地從一塊岩石移往另一塊岩石。這和我們的攀登方式相較之下頗為有趣。

我們所處的地點逐漸升高。回望之下,櫧山被湧起著雲所覆而看不到,而鞍部如今也正隱沒於壓湧過來的雲。不過無雙山的南面剛好雲開,所以得以窺見。這是從山頂一刀兩斷峭立的二千尺左右絕壁。而環繞其下的茅草原陡坡則落入哈伊拉羅溪的溪岸。我一面頻頻回頭其壯大的岩壁與疾驅於眼下令人暈眩的陡落溪谷的白雲,一面努力攀岩。此時我確實在此山南山腹的位置發現了相當寬廣的平坦地。這平坦地在此峭壁的正下方擴展成約略的三角形,而其邊緣從藉由相當清楚的陡峭落入哈伊拉羅溪溪身的樣子判斷,與其說是一個山麓面,倒不如說看起來像河階地。其顯著的海拔高度啊!這已輕鬆超過九千尺以上。我彷彿現在才發現似地,深切體悟台灣中央高地帶的隆起運動,其規模是何其之大。

天候可能又往壞的方向發展。從東方吹來的斷雲頻頻飛來掠過頭上,並且像在峭壁面投上黑影般落下而行。此處的岩場相當有趣,如果有時間,是很想享受一下愉快的攀岩。但一想到今天無論如何都必須突破此岩峰並與其他兩人會合後回到無雙,就對其後接踵而來的險峻岩場多少感到頭痛。而最初覺得對其險峻興致沖沖的心情,也變得感覺麻煩起來。此山塊生成當時的激烈褶曲大波啊!此岩峰地層所出現的走向、傾斜或節理,都是極其複雜的。而每當勉強越過整塊岩石時,又出現像堆積木般有龜裂的危險岩壁,都再三令人擔心不已。

我們對這途中毫無止境的長長路程中,深信不疑此岩場的盡處就是山頂。然而當傾斜角度急速變緩而腳下踏著碎岩的堆積後,心中吶喊太棒了地急促站上一看,才知道這裡只是第一個山頭,而我們的前方還有意想不到的高高岩峰聳立在無情的沈默中。在此之前它都隱沒於前面的假山頭。還有一個啊!我在這瞬間不禁偷偷地嘆了一口氣。奮烈布也同樣垮著一張臉。

不過,從這裡到絕頂並沒有太遠。而在此兩個假山頭之間,有從左方深切而來的狹小岩溝。攀越時雖然再度令人緊張,但此後有高山杜鵑或杜鵑盤根在岩角,而和玉山圓柏不同、握起來會痛的刺柏(タイワンビャクシン),在這個時候也變成很好的手搆點。兩人在接下來就到了的心情下加足馬力,又持續攀登陡峭岩壁。

途中,從下方吹上來的雲毫不停歇的攻擊,讓此岩峰終於開始蒙上灰色的色彩。猴群雖然隱沒於雲霧中而不見蹤影,但突然在數間的前方聽到尖銳的叫聲。我們兩人很想捕捉地忘我追逐,但差了一點而被他們逃進了山谷間,兩人跺腳大歎可惜。但此時我們已經站上了無雙山的山頂了 ,時間正好是12點10分。岩角的上方有剛剛逃脫的猴群糞便像嘲笑般地殘留著。

無雙山的山頂是由分居東西的兩個山瘤構成,西方稍高而呈三角形的狹小絕頂,裸露出風化的岩肌,茂生著刺柏與金毛杜鵑(キンモウツツジ),北面是覆蓋陡峭斜坡的冷杉密林,南面是峭立著之前仰望的高峻岩壁。

十、下往馬西塔倫

和目前的諸峰一樣,我以這裡幾乎不可能先登者的心情來接近此山,也依然非常仔細搜查是否有先登的證跡。不過這裡什麼都沒找到,也就是說,連這山塊中比較接近蕃社的此一山峰,都被攀登者見棄了。當靜靜地堆完高不足一尺的疊石時,我和奮烈布讓因長長的連續攀岩而相當疲累的身體首度在這上面休息。

汗流浹背的肌膚暴露於冷冷襲來的白雲下,。我以稍稍恢復力氣的心情坐著。目前的行程中所登頂的五座高峰,其作為首登者的感銘是深入肺腑的。然而回顧其攀登時,在充分滿足我的登山慾望上,則還有相當遙遠的距離。不過在山旅即將結束的此一最後岩峰,我嚐到了相當緊張的攀登滋味。高度上雖劣於其他諸峰,但這是與絕頂決鬥所獲得的強烈達成感。抵達絕頂時,從雲的空隙中看到剛好正面對峙的馬博拉斯山姿。但也就這一瞬間,此後的展望就被蔓雲所覆而什麼也看不到。只有吹來的斷雲如怒濤般渦卷此一狹小的岩頭而狂暴亂舞。

兩人同樣都想起回程的事,並且同時起身心急地朝下往馬西塔倫的歸路前進。四周的展望全部被漲漫的雲所覆,所以令人擔心前方要是有和剛剛同樣的假山頭就讓人難以忍受了。還好告辭絕頂朝下一個假山頭一看,從那裡起只是一直向西接續茅草原的稜線而已,似乎並沒有讓我們痛苦的岩瘤。如此一來就讓我們稍稍安心,不過在還沒和其他兩位會合之前是無法放心的。

沿著哈伊拉羅溪迂迴的山腹道路前進的巴給,應該是經過這下面才對。我們兩人發現突出於左方的凸起處後,從其上方大聲吶喊搜尋巴給的所在。巴給!我稍稍認真地大聲呼叫。巴給!奮烈布也發出蕃人獨特穿透山林的異樣聲音般呼喊。然而可能是因為地勢的凹凸關係或者是距離太遠,根本沒有任何回答。我們向著不停在前方擴張的雲呼叫,然而應答的,只有從灰色布幕中傳來的回音而已。

我們兩人決定下行。我們只擔心意想不到的斷崖會阻礙前路,不過稜線雖然陡峭,但都並非通過上困難的原生林而是茅草原,所以只要一逕地持續下行,應該總會碰到其他山徑。兩人像滑下去般奔往落入哈伊拉羅溪的斜坡。

此處有妨礙我們行進的諸多山皺,而且也有不少裸岩的峭立陡崖。兩人避開此陡崖而一逕往下,並找方向急速下行。另外在途中也停下來呼叫巴給的名字。然而依舊沒有應答。顧慮到如果太過直直前進而下到巴給已經經過的地方就會無法會合,所以接下來就靠右(西)改變行進方向。不知何時,出現了台灣二葉松(ニヒカタアカマツ)疏林。這表示已經做相當的下降了。但都看不到任何的山徑,只有看到同樣不知伊於何底的斜坡,隱沒於籠罩前方的雲中,而靜謐到令人不快的山氣看起來像無邊無際地延伸。

宛如沉入深海底前行的潛水伕般,兩人依然必須持續下行,同時只在腦海裡描繪前方會出現的山徑。途中我似乎聽到下方有人聲,想說這會不會是巴給?就提起精神過了幾分鐘。沒想到這只是全然的幻聽而令人大失所望。將糧食全部交給其他兩人的確是一大敗筆。如果就此天黑就淒慘無比了。不過我想起曾從秀姑巒山脈仰望過蕃人的耕地沿著哈伊拉羅溪有開墾到山奧處或相當高的地方,所以就一面想著只要可以啃芋頭來果腹就應該不用擔心飢餓,一面直接不休息地持續下行。

這個下行路途相當長,而焦急的心情讓時間感覺更長。約3小時的時間是在焦慮中渡過。一看手錶,已經是3點。彷彿現在才發覺似地厭倦了此一長長的斜坡並且提起疲憊不堪的步伐前進時,似乎聽到幽微的人聲。停下來豎起耳朵一聽,這次似乎是真的。兩人同時加快了腳步。途中不久在霧中認出清楚可辨的踏跡,然後心存感謝地靠近想要確認是什麼?一看正好巴給和力力在旁休息並回頭看著我們。

這根本就是偶然。真的無法想像會在如此寬廣的山中正好碰頭。四人再度相互慶賀此一僥倖,然後在台灣二葉松(ニヒタカアカマツ)的根部坐下來慢慢吃起便當。

可能是天候依然變壞的關係,即使下到海拔如此低的地方,雲仍然下到這裡來,林間和之前同樣是灰色的布幕。林立的直木被其暈染而看起來像影子般。全然悄寂的靜謐中,偶而風從下流過時,略為潮濕的松籟之聲包擁四周。如再傾耳聽,則可幽幽分辨從哈伊拉羅溪的主流送過來的溪谷聲響。

這次在山行中所發生的種種事情,我們不管怎樣都幸運地解決並得以達成預定的計劃。即使如此,昨天的這個時刻我們在幹什麼呢?像走馬燈般出現的回憶,讓我不禁重新思考著這次山旅所經歷過的事。那些諸峰的山頂恐怕這個時候也和昨天一樣狂暴吧?然而已經不要緊了。此後的前路只有一條,不需要擔任何心。四個人有些鬆懈地作了長長的休息。

我們3點40分從這裡出發,繞行長長的山腹而行的小徑,且是一逕地沿著此路在雲中急往歸途。不久穿過出現的赤楊林下往山徑。而這也是相當漫長。在日暮黃昏逐漸逼近時,眼前終於可以望見馬西塔倫的蕃社,而在6點40分抵達該處。

東郡大山塊備忘錄

在此擬仿效本誌前號所發表的「秀姑巒山脈」而記下此山塊的備忘錄。短時間又只是一次的訪問,加以因為山行天候不佳,其收穫原本就很明顯無法期待。不過考慮此一山塊在所有記錄都付之闕如的現狀,我想此一些微的記述或可供一點參考,因此就提筆記之。

一、東郡大山塊的領域

東郡大山塊由中央山脈的支脈分離而形成一個明顯的山塊。在觀察其領域上,有相當清楚的分界線。亦即西方透過郡大溪的主流而與郡大山脈(聯繫西巒大山、郡大山等連嶺)為界,南方隔著哈伊拉羅溪而與秀姑巒山脈對峙,由北至東則藉由濁水溪上游的丹大溪,與丹大山、大石公山、關門山等聳立的中央山脈主脈絕緣。以上的地帶形成了右肩缺角的長方形,而透過貫穿其間的為數甚多的諸溪谷,讓山稜線變得相當複雜。

二、地質地形學的觀察

此山塊形成一個略為明瞭的區塊(Block)。亦即劃分西與南的郡大溪與哈伊拉羅溪,皆是明顯的斷層谷。特別是前者有明顯的外側丘(Kernbut)並立,無雙及伊巴厚附近有溫泉湧出。這令人推想是沿著此一斷層線而突破地殼的弱線所湧出的。而由北向東流入的丹大溪,似乎也有斷層谷的性質。

地層全部是粘板岩與砂岩的互層,雖是南北走向,但稍微偏東。而其摺曲相當顯著,也可辨識出有進行橫臥褶曲的地方。此山塊的最高山稜相當平坦,另也發現相當寬廣的平坦地。注意觀察其露頭時,每一個皆是切斷陡峭地層的。由此看來,可以認為在地質時代的某一個時期,此山域有進行準平原化(或呈從順地形(Subdued form))的事。而急聳在它們上面的各峰,很多應該擁有像殘丘的性質。例如烏達佩山或東郡大山即是好例子。另外,由東巒大山連嶺櫧山的此山塊主稜向西衍下的四條稜線中,可以辨識出透過明顯的陡斜作為分界的幾個平坦地,呈現著階梯狀。這應該可以認定是山麓階。而在準平原化之後,顯示出應該有經過間歇性的隆起。

郡大溪與哈伊拉羅溪中有很多發達的河階。如舉其中明顯的例子,則有巴羅卡問(バロカウン)(1220米)、郡大社(1360米)、穆沙巴(ムサバ)(1360米)、巴拉沙貢(バラサゴン)(1666米)、無雙(1820米)等。伊巴厚社附近中,在溪的右岸可辨識出兩層的河階,其上層是1360米,下層是1210米。最值得注目的是位當哈伊拉羅溪右岸、無雙山南方、高度2730米的地點存在明顯的河階。這當然是日本領土內高度最高的河岸河階。像這樣的河階存在,證明了持續到相當近代的大規模地盤隆起與伴隨而來所進行的侵蝕的復活,另也顯示出帶有先行谷的性質。

三、動植物的觀察

這次的山行時間短且天候不佳,所以有關動物方面只能作極為貧乏的觀察。然而這山塊在動物地理學上可說是全然暗黑的地方,因此以下紀錄的種類皆可視為新產地而值得留存。

目前所取得或目擊的標本中,有以下值得稍微注意的物種。

1 高山田鼠(キクチハタネヅミMicrotus Kikuchi KURODA)

本種,原本是除了新高山(菊池)及卓社大山(鹿野)以外未在其他發現的珍種,本次在烏西貢露營地獲得一隻。

2 高山白腹鼠(ニヒタカネヅミRattus culturatus THOMAS)

3 大赤鼯鼠(オホアカムササビPetaurista grandis (SWINHOE))

4 白面鼯鼠(カホジロムササビPetaurista lena THOMAS)

5 黃喉貂(キエリテンCharronia flavigula xanthospila  (SWINHOE))

6 鼬獾(イタチアナグマHelictis subaurantiaca SWINHOE)

7 台灣獼猴(タイワンザルMacacus cyclopis SWINHOE)

一如紀行文所述,這台灣獼猴在一萬尺以上發現很多,是非常特異的事實。

8 布農斑貓?(ブヌンヤマネコFelis vivverina BENNETT)

本種自史溫侯(Swinhoe)的報告以來,未有日本的採集者,是否有產?曾令人持疑。

9 台灣山鷓鴣(ミヤマテッケイArbiocola crudigularis (SWINHOE))

10 台灣大赤啄木鳥(タイワンオホアカゲラDryobates leucotos insularis (GOULD))

11 金翼白眉(キンバネホイビイTrochalopteron morrisonianum GRANT)

12 山紅頭(ヅアカチメドリStachyrhidopsis rufceps praecognitus (SWINHOE))

13 冠羽畫眉(カムムリチメドリYuhna bruneiceps GRANT)

14 白腹鳳鶥(アヲチメドリHerporius xantholeuca xyrannulus SWINHOE)

15 黃胸藪眉(ヤブドリLiocichla steeri SWINHOE)

16 火冠戴菊鳥(ニヒタカキクイタダキRegulus ignicapillus goodfellow GRANT)

17 小雨燕(ヒメイワツバメChelidon urbica virimentalos (HARTERT))

18 灰喉山椒(ベニサンセウクヒPericrocotus solaris griseigularis (GOULD))

19 酒紅朱雀(タカサゴマシコCarpodacus vineceus formosanus GRANT)

20 帝雉(ミカドキジCalophasis mikado  GRANT)

另外,在本鄉山山頂附近一萬一千尺的地點捕獲兩隻龜殼花(Trimereseurus sp.)的一種,是一個收穫。這是從來台灣未知的珍種。

植物方面有若干的採集品。不過並無分佈上特別值得注意的物種。而這山地的植物基本上甚為貧乏,可以明白說無法與新高、次高兩山群相比。

四、與附近蕃人的關係

此地方的先住民,在現住布農族之間的傳說中,是沙魯索(サルーソー:Sarusou)的矮小人種。而這個帶有相當矮黑人(Negritic)的性質,已經在「秀姑巒山脈」中有所敘述。

目前位於此山塊中的布農族蕃社有18個,這些可分為以下三大系統

1.郡蕃(Bubukun或Takebukun)

伊巴厚(イバホ)、郡大、本鄉(ホンコ)、馬西塔倫(マシタルン)、哈伊拉羅(ハイラロ)等五社

2.巒蕃(Takebanuwal)

卡特格蘭(カトグラン)、巒大、波庫拉烏(ボクラウ)、卡里坡松(カリボソン)、比西鐵波安(ビシテボアン)、鐵巴問(テバウン)等六社

3.丹蕃(Horubatan)

溪諾控(ヒノコン)、塔巴巴安(タババン)、凱動(カイトン)、巴羅博(ロボ)、密西可彎(ミシコワン)、丹大、動寇(トンコ)等七社

以上三個集團的布農族蕃人在此山塊的獵區分佈極其複雜,不過如就其大概略述的話,則由哈伊拉羅溯行馬嘎英溪抵東郡大山,再由此經東巒大山落入伊巴厚的山稜,其所圍起的地域屬於郡蕃的獵區。其中櫧山、無雙山兩山附近似乎是屬於馬西塔倫社,本鄉山附近屬於本鄉社,東郡大山附近屬於郡大社,而東巒大山則屬於伊巴厚社的獵區。巒蕃的獵區以落入巒大溪的分水嶺為界,丹蕃的獵區包含丹大溪、巴羅博溪(譯註:丹大西溪)的流域。另外,由東郡大山向東延伸再往南彎曲的此一山塊的東山稜,則可視為以上三個集團的共同獵區。

最後,談一下有關此一山塊的布農族蕃人的傳說。亦即:

「很久以前,蕃人的祖先從『伊羅馬幹』(イロマガン)之地移住到這個地方時,有一隻大蛇堵住河水而造成大洪水。四處都沒入水底,只有新高山(ウサビヘ)、東郡大山(カカアシ)、卓社大山等三座山的山頂露出水面。來東郡大山的山頂避難的蕃人因為火滅了而相當困擾。眺望之下,發現新高山頂有火燃燒而認為很難得,於是命令各種動物前去取火。最出去的是蟾蜍(ヒキガヘル)。它勉強游到該處終於啣了火回來,但在快到時可惜潛入水中而使火滅了。之後派了各種動物去取火,但都不順利。最後由Kaipeshi(カイペシ)鳥飛去而終於順利啣火回來。所以它的鳥嘴至今還是紅色的(這鳥應該是紅嘴黑鵯(タイワンクロヒョドリHypsipetes nigerrimus GOULD))。不久,大螃蟹現身夾死了那隻大蛇,水因此就退了」

五、山名

東郡大山與東巒大山等兩座山的山名,約略清楚是由野呂寧氏所命名。亦即此兩山是因為聳立於郡大山與西巒大山之東而被命名。以下就此山塊的主要高峰中可以得知的部分記錄其蕃名。

1.東郡大山(11895尺)

郡蕃稱此山為Hahaashi(ハハアシ)。根據馬西塔倫社蕃人所說,因為山頂光禿,所以是轉自Mahourasu(マホーラス)(光禿之意)的訛音。

巒蕃方面,稱此山為Kakaashi(カカアシ)(通常巒蕃會將郡蕃的H音轉為K音)。亦即東郡大山據說是郡蕃與巒蕃的分界,所以是轉自Kaishi(カイシ)(分界的意思)的訛音(依卡特格蘭社蕃人的說法)。

2.東巒大山(11436尺)

郡蕃稱此山為Horubo(ホルボ)。Horubo是毛髮之意,但為何以此稱呼則不知。

巒蕃稱此山為Makanrasu(マカンラス)。聽說是因為矮茅草稱為Makanrasu,所以才如此命名(山頂是茅草)。

3.烏達佩山(ウタベ)(約11500尺)

可能是來自Tabe(タベ)的訛音?Tabe係指房屋的棟樑。依據郡蕃的說法,東巒大山的蕃名Horubo,似乎也包含此山,為了區別此山,所以取用南方鞍部的地名烏達佩(ウタベ)來充作山名。與奮烈布針對此事討論時,他認為蕃人間對此稱呼也很能心領神會而表示贊成,所以我想採用此稱呼作為今後此山的正名。

4.本鄉山(リリヤハ)(11336尺)

轉自Ririyaku(リリヤク)的訛音。Ririyaku是矮茅草之意,據說是山頂有寬廣的矮茅草所以如此命名。這是郡蕃的稱呼。

5.櫧山(ワハシバン)(11073尺)

為何如此命名不詳。Hashiban(ハシバン)是以山羊皮做成的雨衣之意。

6.無雙山(マショゾカン)(10712尺)

Masyozoku(マショゾク)是尖銳之意的動詞。這裡把它變成名詞。聽說是因為山骨突兀而尖銳,所以有此稱呼。

文章中插入的「東郡大山塊臆測圖」,是筆者所製作。其架構是來自五萬分之一蕃地地形圖,但有訂正東郡大山北方稜線等其他二、三處錯誤。

六、登山路線

筆者此次山行中所採的路線,以日本人來說都是首度踏行的路線。
並包含前述的五座山峰的首登。不過另外一座東郡大山的登頂,筆者應該是第三人。有關此山以往的登行,在台灣總督府殖產局山林課的吉井隆成、小林勇夫兩氏的好意下得以完成調查研究。根據這個調查研究,第一次登行是在大正11年2月,由伊藤太右衛門、小林勇夫、永田節男、吉井多一等四氏(警備員除外)所進行。其登山路線是由丹大社溯行巴羅博溪登頂東郡大山,並以約略相同的路線回到丹大社(其路線記入於別圖中)。第二次登行是大正15年10月,由高野鋼治、永田節男兩氏所進行,亦即10月9日從郡大社出發,並在東郡大山、東巒大山兩山鞍部的西方下方野營後(其路線似乎與筆者不同),翌10日登頂東郡大山。(完)

(2024.6.13一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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