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姑巒山脈(紀行與備忘錄)

譯註:本文譯自鹿野忠雄『秀姑巒山脈(紀行と覚え書)』中的秀姑巒、馬博拉斯、大水窟山的縱走,刊於山岳第二十七年第三號(1932年12月),後經刪改並收錄於『山、雲與蕃人』。

本篇是1931年夏天到此山系所寫的山旅日記,並就目前為止的考證與觀察結果作一紀錄。對於出現文中而對我抱持好意並提供協助的各位,謹在此深表謝意。

紀行

1.秀姑巒、馬博拉斯、大水窟山的縱走

2.由馬利加南山再登馬博拉斯山

備忘錄

1.秀姑巒山脈的區域

2.地質地形學的觀察

3.動植物的觀察-與附近蕃人的關係

4.山名及其他地名

5.登山路線

1.秀姑巒、馬博拉斯、大水窟山的縱走

1931年7月27日從台北出發,前往新高山方面進行這年夏天的第二個山行計畫。8月4日,帶領哈伊拉羅(ハイラロ)社的四名布農族蕃人從無雙(ムサウ)駐在所出發,循著莎莎魯貝(ササルベ)的稜線,花三天時間經駒盆山(ウマボンゴ)(10316尺)、馬博拉斯山(マボラス)(12560尺)、秀姑巒山(12650尺)、大水窟山(12028尺)等四峰後抵玉里橫斷道路南(ミナミ)駐在所。本篇是其紀行。

一、前言

從新高山群眺望近在眼前的東北方,那秀姑巒、馬博拉斯、大水窟山等三座一萬二千尺級雄峰並立的秀姑巒山脈(譯註:秀姑巒山脈,是鹿野首次使用的名稱,詳後述『有關秀姑巒山脈的備忘錄』),是我早就想探訪而內心不時為其撩撥的山群。但這不單僅是因為被其逾一萬二千尺的顯著高海拔所誘,而更是因為六年前,當我首度站上新高主山的絕巔並以急切的好奇與讚嘆的眼神眺望四周壯觀山波時,這些冠壓群雄的山群擄獲了我的靈魂之故。雖無令人雀躍的美麗堅岩峭壁或秘藏原始之夢的特別廣大的綾羅密林,但其漂茫聳立於此深奧蕃地的身姿,實在太有台灣之山的粗獷及雄偉。而其全然龐大的山體中,也讓人感覺隱藏著某種與其他群山不同的幽暗與深奧。在據說幾無人到訪的這些群山面前,我雖被即刻想攀登一探究竟的誘惑所驅使,但聽到在山腹的秀姑巒松林中有阿里曼西肯與拉荷阿雷黨羽前來出草時,當時的我,萬萬沒想到是要組成大隊人馬的搜索隊來踏進此山。

爾來時光飛逝,這三、四年來,有幾組登山隊伍進入此山域,並成功登頂距玉里橫斷道路不遠的大水窟、秀姑巒等兩山,但與此相隔的馬博拉斯山卻獨自保持尊嚴地斥退登山者。在台灣以大隊人馬登山而擁有赫赫業績的N大尉一行(譯註:指新沼佐助(Niinuma Sasuke)大尉,曾任台北一中教官,並率隊首登中央尖山),也不得不在鞍部跟前敗退下來。其他至少三組隊伍及最近的沃頓氏(Murray Walton)一行也遭到同樣的命運。而先於這些隊伍企圖作登頂的山林課I技師一行(譯註:伊藤太右衛門(Ito Taemon),長期任職山林課的資深登山家),也據說因天候不佳而在距山頂僅一步之遙的地方撤退(譯註:此時鹿野忠雄尚認為未有人登頂馬博拉斯山,且此次攀登馬博拉斯山時,他也誤以為自己是首登。不過他後來由馬利加南山再登馬博拉斯山時,在北邊的凸起處(北峰)才確認1926年10月4日已被伊藤太右衛門首登,而他此次只爬到南邊的凸起處(南峰))。

如不考慮山的龐大體積,馬博拉斯看起來似乎並無困難的岩壁或密林。在新高山頂上所獲得的此山印象,讓我每每聽到登山隊的敗戰通報時,都訝異不已。天候不良或日數不足,是登山隊對於敗退原因的回答。但即使如此,在造成上述的結果上,該山並未有特別險惡之處啊?所以我想應該要有充分準備與寬裕日程的必要。

攀登至少在日本領土內是最後殘留的一萬二千尺級高峰,我認為是很有意義的事。而登頂想像中相當險難的峻峰,也是非常珍貴的試金石。

二、前往新高

經過默默的漫長等待,機會終於在1931年的夏天到來。在三個禮拜的次高山旅之後,7月25日,一度暫時回到台北,就急忙準備新高連峰、東郡大山塊與秀姑巒山脈的山行。

搭乘27日晚上10點30分的『急行』列車,想要遂行第二次山行計畫地從台北驛出發。同行的是駒場林科的稻垣龍一君(譯註:駒場林科指東大農學部林科,該學部當時位於駒場,原係駒場農學校的校址,1890年改為帝國大學農科大學,1919年變為東京帝大農學部。此年鹿野就讀東京帝大地理學科,應係因此而與同校的稻垣龍一同行),在驛站前受到台灣山岳會的木田、井上兩位幹事的送行(譯註:指木田文治及井上一男,兩人均是資深的登山家,亦有作品留世)。白晝間令人無法消受的酷暑餘燼,仍然徘徊於夜行火車的窗風,但我的思緒早就飛入沁涼的新高山懷。清晨4點半抵達二水,取道新高表口道路的我(譯註:日本時代,稱由水里經東埔、八通關登玉山的路線為新高表口道路,稱由阿里山經塔塔加登玉山的路線為新高裏口道路),獨自在天未亮的驛站前寂寞地下車。稻垣君說他要由阿里山取道新高裏口越過新高山後,再和我在八通關會合加入馬博拉斯的山行。在火車中意外與5年未見的大阪外語淺井教授見面(譯註:指專門研究原住民語言的淺井惠倫(1894-1969)教授),因為與他徹夜暢談蕃人的事情而沒有睡覺。昏昏沈沈打瞌睡之際,6點半開往外車埕的列車發出尖銳的汽笛聲(譯註:外車埕為今車埕)。與從集集搭車過來的新高郡守中島與一氏面談,很幸運地針對今後的計劃取得諒解並得以進行諮商。望著窗外掠過的濁水溪廣漠流路、其深奧處淡青的新高連峰,從水裡坑站下車時,時間已過十點。在站前的支那料理屋以米粉果腹,租了一輛台車,離開在大白天強光下令人目眩的紅磚瓦街道。今天只要到蕃界入口的內茅埔就行。經過頂崁,渡過龍神橋的鐵線橋,與經常啃噬濁水溪岸的濁水溪主流分道揚鑣後,台車沿著陳有蘭溪或像飛奔般疾行或像轟然響起有氣無力的硿隆聲般行進在狹小的軌道上。美麗到令人目眩的諸多熱帶蝴蝶掠過眼前,貫穿紺青之雲的新高尖峰,不時從蓊鬱的常綠樹蔭中向這裡窺探。北回歸線下炎夏陽光的照射,讓來台後就在深山起居的我相當吃不消。將近3點時抵達內茅埔。這裡有熱門山峰登山口中隨處可見的簡陋宿屋。內心感慨這2、3年來新高也變了許多。前往就在面前的駐在所完成手續後,就貪圖午睡地想要恢復昨日來的睡眠不足。白天中很熱,但入夜後果然涼爽。剛好浮現的十四夜月亮,讓人總覺有秋天的情緒。月光中,遠山夢幻般朦朧,青蛙聲聽來像『蟬時雨』(譯註:蟬時雨(蝉しぐれ:Semishigure),比喻蟬鳴如陣雨般的喧鬧齊鳴。時雨指日本晚秋到初冬所下的遽然陣雨)。如此大小的月亮應該可以兩度看到的此次山旅。想著未來的山旅時,內心澎湃著戀山的心情。

翌29日,向東埔出發。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台車路線已經開通到東埔,不過因為去年的山洪暴發導致郡坑溪氾濫,山崩掩埋了台車路線,所以途中非步行不可。雇用台灣人的苦力先搬行李往前,我獨自一人沿陳有蘭溪行進時,寬廣河床的石頭反射著目眩的夏陽,兩岸壯觀的河階地,像古城般醒目地立於側壁。不久經過山崩的地點。約3町左右的岩屑自右岸壓擠而出,堆積於河床上而大小無法環抱的大岩塊,阻擋了一直線的路線沿道。苦力似乎是想要將它恢復原狀般,聚集一起搬運土砂、一面齊聲喊叫一面搬除爆破過的碎岩。渡過鐵線橋越過左岸,從筆石再搭台車前往東埔。穿越悶熱的茅草原,不知不覺中經過楠仔腳萬,渡過令人懷念的雲懸鐵線橋,再度移往右岸後,終於開始看到新高北山聳立於中天的近影。眼中欣賞著景致深深的溪底再往前進,山與谷的景趣就逐漸帶著像是新高的氣氛來了。從左方崩落的碎石坡正前方下台車,讓前來迎接的蕃人揹行李後,登往東埔的上坡路。

在興奮拜訪新高之前,一抹憂愁忽地掠過心中,以前不是這樣的!5年來首度再走的這條路,沿道的風景卻明顯已經荒廢。這絕非是起因於容易美化往日回憶的旅行者感情。光是一條台車的鋪設竟然就如此破壞自然的美觀?台車通車一事,絕不僅僅是寬幅一間的平坦道路刻畫在山腹而已。倘就記憶所及,那雲懸橋旁被涼風吹顫翠葉的台灣楓樹(タイワンフウ)的蔭涼直木,已經被砍伐得不見蹤跡。楠仔腳萬跟前的原始綠林已經消失無蹤,換成只有殖民地才會有的幾棟頹廢小屋。其他襯飾新高沿道的諸多直木,也不知何時變成了薪材,空漠的茅草原一副旁若無人地茂密生長。新高山的自然及其保存並非只是山頂附近區域的保存就好,由山麓往山頂,有心的山岳觀賞者是以其綜合性的審美觀來品味的。那個吶喊所謂號稱日本第一或國立公園候補地的新高山的宣傳企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6年前所見的自然,遠比更早之前的還糟糕吧。然而看到如此愈發飽受摧殘的現狀,我不禁咬牙切齒而義憤填膺了。台車聽說是『秋田木材會社』為了沙浬仙溪的森林砍伐以及考慮到新高登山客所鋪設的,但與一副儘情採伐的加拿大森林不同,此一陡峭而雜木多的山谷,木材並不如想像中容易搬運出來,也沒什麼登山客,如今變成山中的警官專用且是票價打七折,加以沿道經常崩壞的粘板岩地質結構,每每碰到下雨就土石沖刷而最終將台車線弄得像麥芽糖般地彎彎曲曲。一如先前實際所見的內茅埔、筆石間的山崩,應該不容易再修復吧。像『秋木』(アキボク)當初開始時也是以充裕的預算進行業務的吧(譯註:秋木是秋田木材會社的簡稱,秋田木材會社係由井坂直幹(1860-1921)於明治40(1907)年合併秋田製材合資会社、能代材木合資会社與能代挽材株式会社等3家公司所設立,當時規模號稱東洋第一,軍火商大倉喜八郎是大股東。秋木之後亦持續發展,除了秋田,亦於大館・青森・東京・大阪・九州・北海道設立支店,此外亦向満州・庫頁島・朝鮮等進出。1929年在新高郡設立出張所,隔年著手伐木事業)。然而此一光景究竟怎麼一回事?新高的自然不能以實用性來考量,這是破壞自然而且毫無利益的。新高的自然始終是峻烈的。蔑視自然的人會被懲罰。而看到如此遭到懲罰,實在是相當痛快的。但自省之下,我的心又幽閉在無法揮去的憂愁中。遭破壞而無法還原的自然,又該如何拯救呢?

登爬近10町的上坡路,抵達東埔時,時間是下午2點。立刻到俱樂部安頓下來。海拔4000尺,位於居臨陳有蘭溪的河床上,後方背負郡大山,作為溫泉鄉的東埔,已然名聞遐邇。熱帶暑熱稍稍遠颺的此處,並不那麼酷熱,大麗花(ダリヤ)、美人蕉(カンナ)的花華麗亂綻。與管轄新高郡蕃地全域的青砥(岩次郎)警部會面,針對馬博拉斯山等山行計畫進行協議。該氏亦是最近從秀姑巒山到馬博拉斯山的山行途中不得不撤退的其中一人。聽他講述諸多有益的踏查經驗談,而且提供給我種種的方便。也聽他談到數組登山隊敗退的狀況。在重複的失敗面前鼓起勇氣,乃是人之常情。我的登高慾望在暗地裡於是更加波濤洶湧。

三、至無雙出發之前

翌30日在二位東埔社蕃人的嚮導下,以一日往返的方式登爬了郡大山(10865尺)。其目的之一是想觀察秀姑巒山脈的地理、地勢,以作為攀登之日的準備。正中午左右抵達山頂,在險些隱沒於雲霧的空隙中勉強望見由馬博拉斯接續大水窟的連嶺。馬博拉斯看起來並沒有特別險峻,但其相貌之堂堂實在不辱其身份,西面駭人的崩落大斷崖,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赭紅光芒。仰望目標之山而不知不覺急著賦歸,一抵達東埔,就立刻作馬博拉斯山行的準備。

我最初的計畫和之前的登山隊一樣,是從八通關抵達玉里橫斷道路的南駐在所,並以該處為出發點,經大水窟、秀姑巒山登頂馬博拉斯山,之後再原路返回。和稻垣君預定31日在八通關會合,所以明天到八通關,隔日再到南駐在所,以輕鬆的行程來養精蓄銳,然後花3天時間由該處往返。但有關搬運行李的蕃人方面,在逾一萬尺的橫斷道路附近是完全沒有蕃社,而均僅居住於七千尺以下的溪間,所以蕃人非由下面上來不可。另外也必須考慮狩獵區域的問題,不是只要蕃人就不管哪裡的蕃社都好的。因為這樣,就決定雇用居住在此郡大溪的布農族中無雙駐在所轄管的蕃人來擔任揹工。明天由東埔出發,循新高登山路線,在正中午左右抵達觀高時,前述的蕃人應該也到了該處,然後當天傍晚再加上稻垣君,一行就全部在八通關集合完畢。行李整理完,蕃人的集合也完成了,第一次可以悠哉地抽起煙斗來。想到這次的台灣山行,第一次沒了原本必備的警察護衛,而得以只和蕃人自由地翻山越嶺,就難掩比平日山行更輕鬆的心情。

翌31日,天亮後一看暗雲低垂,最後還下起斗大的雨。遠近的群山籠罩在霏霏雨煙。想說會不會馬上停呢?等到10點一看,不僅看不到天晴,還更加惡化。聽說無雙的蕃人已經出發,所以只好冒雨向八通關前進。霧非常濃,隨著前進而越發深濃的溪谷底部也整面呈現灰色。雨滴變粗,風勢復加,行走在沿斷崖邊緣開鑿的道路,讓人稍有危險之感。經過樂樂時,對岸發出震裂天地的轟然巨響。雖被雲所掩而看不到,應該是發生了相當大的山崩,聽到其火花四散而岩石碰撞的淒厲聲響時,就不禁想起新高的自然殘忍性情然後思索起不可抗力的山之意外。接近對關時,又聽到震耳欲聾的大地轟裂聲。

冒著感覺根本就是暴風雨的豪雨來到觀高一看,無雙的5名蕃人已經抵達,聚集在駐在所昏暗的土間並圍在火爐旁。如此情況下,已然沒有登山應該有的騷動紛亂氣氛。名符其實的沛然大雨,雨勢大到無法分辨四周般地敲打大地,其間又有猛烈的疾風縱橫狂吹。在如此身子無法動彈的情況下,決定中止八通關之行而借宿在若狹寶作氏的住宅。聽說每年進入8月後的天候一直都很差,也有整整兩個月的夏天都持續山洪暴發的情形。究竟今年會如何呢?這個晚上一面想著黯淡的前途一面聽著風聲直到很晚。

今天是8月1日。雨勢稍微變小,但風勢依然未見減弱。幸好電話線未斷,打電話給已抵達新高下駐在所的稻垣君,跟他說道路不錯,是否就越過新高主山來這裡?但他說一萬一千尺的新高下駐在所位於迎風面,風勢特別強烈,根本不會想要外出。此外,新高主山與新高駐在所間的道路崩壞,所以除了返回阿里山外別無他法。我們在此相互聽到對方聲音,距離雖近在2里以內,2人最終卻沒有見面的機會。

雨勢看起來沒有停歇的樣子,於是我決定和這裡的蕃人一起下郡大溪的山谷,然後一面拜訪散在該處的蕃社一面等候天晴。此次山旅特地預留有寬裕時間,所以山總有放晴的時候吧。我也除此決定之外別無他法。

在尚未停歇的雨勢中,我披著雨衣離開觀高,下往無雙的坡路。後面跟著無法藉機外出打獵而垂頭喪氣的蕃人。心想這次鐵定可以一同前往馬博拉斯山旅的山友,也因為發生狀況,而又變成慣常的一人獨旅。

可能是因為下到山谷而避開了風正面吹來的關係,風勢變弱,不久就不知不覺地靜謐下來。宛如以柔軟觸感悄悄緊抱我的紅檜(ベニヒ)與台灣五葉松(ニヒタカゴエウ)的綺麗針葉。森林樹下的道路讓人心溫柔起來。沈醉於通過樹梢漏下的雨滴聲,傾聽天真無邪的小鳥聲,最後入神於飄離森林的白雲舉止,我的心不久回歸於完全平靜的故鄉。彼風不憎,此雨不怨,人只要坦然接受自然的賜予然後盡最善努力就好。靜靜濕濡森林的雨,亦浸透了我的靈魂。無悔的氣氛如澄澈般的水盤據心靈。

蕃人唱著極為莊嚴而神秘的蕃歌,讓森林中籠罩著不可思議的迴音。從這原始人類唇間流瀉出的韻律,此時更勝任何西歐偉大作曲家的創作而通透我的靈魂。新高山深處自古以來的森林、與我們相隔遙遠時代的這些古代人,此兩者交織而成的幽幻色調,突然間喚醒了血潮中已然忘懷的某種東西。在台灣自然中,我們追求的其中之一,不就是這種原始嗎?令人不禁微笑的歡愉之火,在胸中點燃。

長長的森林終於到了盡頭,我們已經降到很下面的地方。丈餘高的芒草(ススキ)間,台灣百合(タカサゴユリ)挺出高高的花梗,其甘醇的芳香飄在雨後的大氣中,從緊緊相逼的溪谷奔落的濁流,高高地鳴唱。經過波庫拉烏(ボクラウ)駐在所後,郡大溪的縱谷映入眼簾,薄陽照射下的山襞發出華麗的光芒。這是秘藏著孕育布農族郡蕃蕃人古來傳說的山奧深谷。這裡也有未被騷擾的山鄉靜謐。

遇到扛著槍前來迎接的三島(秋三郎)氏後,又急往無雙駐在所。被指點說接續馬博拉斯山的莎莎魯貝稜線是在那裡的方向中,頭頂為雲所覆的粗大稜線,像倒頭栽般落入溪谷。而其對岸山腹的平坦地中,有亞鉛版的屋頂閃閃發著亮光,就是無雙駐在所。而其平坦地無疑是河階。山雖然大,但其六千五百尺的海拔,實在令人驚訝不已。

下到接近溪底,渡過2個鐵線橋,登畢彎曲的坡道後穿越赤楊林,抵達無雙駐在所時,時間是下午2點。因為昭和3年郡大社脫逃事件而設置的此一駐在所,圍著森嚴的木柵,木頭的香氣猶新。其後方就是哈伊拉羅(ハイラロ)社的蕃社。借用剛好空出一間的房舍作為根據地(此處意外成為這之後新高地方50天山旅的據點)。派駐此一孤寂山奧處駐在所的2位巡查,為了慰勞我的山旅,在大白天下就頻頻向我勸酒。

天候明顯恢復。青空從散開的雲間透了出來。心想稻垣君會不會也跟著來而特地等了2天,但仍等不到訊息,最後可以仰仗的還是只有自己。終於下定決心明4日要啟程馬博拉斯山行。

明天起的山旅只有蕃人作伴,所以不能不會蕃語。請馬西塔倫(マシタルン)的野中(勝藏)氏充當老師,學起幾乎忘光的布農語會話。向蕃人詢問山的狀況以及確認目標之山的蕃名。結果馬博拉斯山(マボラス)似乎是馬霍拉斯山(マホラス),秀姑巒山則是屋西泰崗(ウシタイガン),而大水窟山似乎是屋霸庫波(ウバクボ)(譯註:這裡是鹿野對山名混亂的開始。最後他終於知道馬博拉斯山其實叫烏拉孟山,馬霍拉斯山是秀姑巒山,屋西泰崗山則是大水窟山)。接著向蕃人徹底確認路線。沿著莎莎魯貝稜線經駒盆山(ウマボンゴ),登上比最初計畫還要貪心的似乎稱為烏拉孟(ウラモン)山的地圖上11770尺高峰,然後縱走預定的三個山峰抵達南駐在所。這個計畫究竟能否成功呢?凝視著眼前身穿毛皮的蕃人黑色臉龐,思索著明日起的山旅。平時只能配發的五顆子彈,但因為考慮到要護衛我而各發給十顆子彈的四名蕃人,非常雀躍地回去蕃社。

當晚的天氣是一副要祝福明天啟程的蔚藍晴空。被四周全黑的群山所區劃出的狹小紺黑天空中,宛如遍灑『梨地』的星屑投射出淒慘的光芒(譯註:梨地(Nashiji)是蒔繪技法的名稱,係在器物的表面塗上漆,再灑上金、銀、錫等金粉材料,之後再塗上透明漆防止金粉外露的技法。因為表面的肌理像梨子,所以有此名稱)。遠離塵界的此一神秘之美,令人不禁喃喃自語說出『真是壯觀』的話。結果剛調來此駐在所不久的海老根(子郎)氏立刻就接話說『但非常寂寞啊!』

四、莎莎魯貝稜線

8月4日,引頸期盼的馬博拉斯山行終於到來。深山行的興奮,讓昨夜之夢,每每就殘缺破碎,但當聽到隔壁房間的鬧鐘響起時,立刻起床。仰望的天空是滿天的星斗,宛如鑲著青玉般的一顆顆星星,投射出純潔的光芒。其光芒不禁就讓人祈禱起此次山行的平安。聽到喧囂於夜晚蕃社的蕃犬叫聲。要參加今天山行的蕃人應該也起床了吧。不久蕃人來了,每人手中都扛著沈重的槍枝。分配完行李準備從駐在所離開時,逐漸染上顏色的淡青天空中薰染著薔薇的色彩。蕃社休息許久後,在紛紛投以異樣眼光的一群蕃人送行下,5點15分離開蕃社。

從蕃社的正後方沿著哈伊拉羅溪主流的右岸前進,不久下到溪底,渡過蕃人建造的危險臨時便橋移往左岸,使勁地攀登接續駒盆山的莎莎魯貝稜線。我沒搭訕、蕃人也不說話地疾行攀登。在登爬上,我是不輸蕃人的,然而直直攀登陡峭的山腹的確非常不輕鬆。雖然還是清晨,但汗水宛如拉車的馬般淋漓而下。山徑中很多丈餘高的茅草原,到處有雜木茂密生長。

一個多小時死命地加快腳步後,出現了小米田。此處已經超過了8000尺。布農的耕地開墾到相當高的地方。看一下手錶,時間是6點半。出發以來首度下腰休息並緩緩地互相對望。你叫什麼名字(Shimakashyo)(シマカシヨ)?結果是萬利克(Wanrikku takeshigyanan)(ワンリック タケシギヤナン)、亥書廬(Haisuru takeshitahayan)(ハイスル タケシタハヤン)、阿鬥廬(Atoru takeshimoran)(アトル タケシモラン)、阿舒朗(Asuran takeshitahayan)(アスラン タケシタハヤン)等4人。穿著山羊『陣羽織』的萬利克是富幽默感的歐吉桑(譯註:陣羽織(Jinbaori)之名,源於戰國時代,以在戰陣所穿著的羽織得名,羽織是無袖和服,穿於鎧甲之上,特色是方便美觀、兼具防寒),感覺相當狡猾的同時,也有一種似乎人相當好的一面。阿鬥廬看起來是猙獰的蕃人,但相當的天真無邪。身穿鹿皮獵裝的亥書廬身材高大,感覺相當敏捷。山的睡眠是從山頭開始甦醒。離開山邊的太陽已經照射出目眩的陽光,哈伊拉羅溪右岸的群山霞翳在逆光線條中。天空是青綠小米葉尖上閃閃發亮的朝露似乎就要立刻曬乾般的上好天氣。駒盆山的圓圓山頭看起來並不遠。

依舊在茅草原中揮汗使勁上爬。今天實在是很棒的天氣。看到之前攀登的郡大山,附近一帶從東郡大山連嶺到西巒大山,都欣欣向榮於明朗的天空下。在如今已完全東昇的朝陽中,開墾到對岸山腹高地的蕃人耕地,現出顏色鮮明的斑紋。這是靜謐而輝耀的早晨景致。腳下出現石松(タカネヒカゲノカヅラ)、台灣龍膽(サクマリンドウ)。在栓皮櫟(アベマキ)的大樹林中稍稍休息後又出發(7點20分)。

駒盆山頂正下方的森林已近在頭上。一面目送綻放於樹叢中的繡線菊(アリサンシモツケ),一面穿越相當深的樹叢而行。不久,辛苦的陡坡變輕鬆,抵達先前仰望時看到的森林入口。在岩角下腰,第一次吃起早餐。時間是8點5分(此處聽說叫做歐安(Ou an)(オウ アン))。我探了一下口袋想先抽一口煙斗,蕃人打開便當吃起小米飯。東郡大山穿出鐵杉的森林地帶,欣欣向榮於藍空中。今天的天氣好到完全可以放心。8點20分離開此處,朝深深的森林中前進。樹種多是台灣鐵杉(タイワンコメツガ),鑽游玉山箭竹(ニヒタカヤダケ)的草地前進時,玉山幽眼蝶(イワヤマヒカゲ)驚逃地飛舞起來。發現台灣大赤啄木鳥(タイワンオホアカゲラ)及不知名的鳥,所以就命令他們抓捕而自己坐在樹叢中。追捕上花了相當的時間,但最後都被這些鳥逃了,所以又穿越樹叢向山頂邁進。

五、駒盆山

山徑不久來到深林盡頭,抵達寬緩的稜線。草地突然變成開闊的矮生芒草(タカネススキ),幾株馬尾松(ニヒタカアカマツ)的老樹伸展出優雅的樹枝身姿。綠床下,台灣百合罕見地熱鬧群居,從紅色松葉間可以窺見台灣龍膽的楚楚可憐之花。令人流連的此一情景,讓我又勸誘蕃人小歇一番(9點半)。松籟幽鳴下的休息實在非常快樂。

從開枝展葉得有趣的松樹間回望稍微開展的南方天空時,我對於此超越世間的美麗,不禁發出讚歎之聲。那裡浮現出來的,不就是精心化妝到讓人誤認的親愛新高連峰嗎?東峰與主峰位於中央,其兩側中,北峰不就在附近而南峰在左端微微露出嗎?神秘和平的天青藍(Cerulean blue)山地中,東峰、主峰的赤裸裸懸崖泛出彩虹般的粉紅,而深深的山皺是濃郁的鈷藍(Cobalt blue)。那並非射出令人目眩的光線,而是被和平而且越看越被其富深意的色彩所俘的美麗。是怪異到訴求五官深處的官能豔麗。這風景甚至看起來像是開在天國夢幻般的日暮黃昏中的一輪孤花。

何其淺薄的人間語彙啊!這是要讚美妳及想要重現妳的所有語言的總和嗎?當時因為焦躁與空虛而幾乎要吶喊出來的心情,我永遠都無法忘懷。熱帶大氣所秘藏的不可思議的光之幻術。那違背了貫常的男性之感,甚至令人感覺是溫柔的女性。突然覺得,人類要攀爬到那上頭,實在是毫無道理的醜陋之事。

駒盆山頂已經很近,所以在9點45分向此處惜別。新高的美麗粉妝令人頻頻回頭。在攀登幾個緩坡中,馬尾松的直木消失,踩踏的僅是矮短芒草。駒盆山劃出祥和的弧線出現右方。引領我們的獵路踏跡,並不通往山頂而是直直接續馬博拉斯方向,所以讓蕃人帶頭往前,我單獨一人前往攀登駒盆山。那是悠緩的平滑茅草原,玉山山蘿蔔(ニヒタカマツムシサウ)的花朵整面亂綻,其淡紫色彩再混入玉山龍膽(ニヒタカリンドウ)、玉山石竹(ニヒタカセキチク)的黃與紅。紋黃蝶(モンキテフ)活潑地飛繞。花了10分鐘左右抵達山頂(10點15分)。

10316尺的海拔,在龐然的秀姑巒山脈中,只不過是充當其前哨的平夷小山而已。鋪滿只有芒草的悠緩築山(譯註:築山(Tsukiyama),日本庭園中用土砂以人為方式築成的假山),最高點位於南方,其西方凹著乾燥的水池痕跡。始終令人悠閒的此一山頂,是相當好的展望台,更讓接近高山的歡愉感倍增。新高連峰、東郡大山塊、西巒大山,以及接著映入眼簾的秀姑巒山脈主稜、郡大山與八通關山的鞍部中看得到的觀高駐在所,然後是下往無雙的警備線。我們已然遠離人煙而完全投入山的懷抱。

離開山頂,快馬加鞭行往已看不到蕃人的方向而衝下茅草原時,蕃人們在馬尾松的樹蔭中放下行李悠哉地抽著煙。實在是上好的天氣。我們在青空、草地與松樹之間交換著早晨的爽朗應答。等到好時機前來探看真的很棒。這讓我深切地反省起來,以人類貧弱的先見之明是無法託付現在的幸福。

擴展呈紫色的秀姑巒山脈的屏風中,擁有三個頭的馬霍拉斯(マホラス)山近在眼前。然後烏拉孟(ウラモン)山以屋頂的形狀接續其左。蕃人所稱的這些山名完全與地圖對不起來。究竟是蕃人錯了?還是地圖不對?完全無法憑藉。令人想起缺乏實地踏查的台灣蕃地的暗黑。休息相當長的時間,10點35分告別此一休憩地點。

之後短暫時間是緩下。依然是短矮的茅草原,鹿的足跡到處都是。蕃人一面發出用鼻子嗅聞的聲音,一面眼睛發亮。隨著下降,馬霍拉斯隱匿於烏拉孟的西北稜線,然而烏拉孟仍將其雄壯的山體盤在前山之上。與從駒盆山起約略同一高度上下的山徑,至此急轉直下變成將近一千尺的陡坡攀登。雖說是逾萬尺的高地,但大白天的陽光熊熊燃燒。汗如瀑下,一副不知暑熱而悠哉飛翔的永澤蛇目蝶(ナガサハジャノメ)令人憎恨。走到陡坡的中途,時間是11點半,再持續忍苦走了30分鐘後,看到由烏拉孟向西北延伸的稜線已經近在頭上。

蕃人說在此午餐吧。時間剛好是正中午,所以就丟下行李休息(此地點稱為通達納曼(Tontana-man)(トンタナーマン))。下往左方斜坡2町左右有水池,蕃人汲來此水開始慢慢做午餐的準備。草原中一樣綻放著玉山石竹、玉山山蘿蔔、玉山龍膽,水池中有豆龍蝨(マメゲンゴロウ)在游泳。此水的氫離子(水素イオン)濃度,經測量是6.1。

六、歐布納必蓊(オブナビオン)的小屋

用黃銅的鍋子汲水、起火,以小米飯與Sagusavu(サグサヴ)的湯悠哉地果腹,加上飯後的一斗煙,花了1小時20分。因為稍微太放鬆了,所以就催促蕃人早早出發。向左斜方登往前面的稜線,依然是同樣矮短茅草原、玉山山蘿蔔、永澤蛇目蝶的情景。烏拉孟越來越近,東郡大山塊的陌生群山及哈伊拉羅溪上游如雕刻般的粗獷大地一覽無遺。隨著往上攀登,出現了玉山薊(ニヒタカアザミ)、玉山小檗(ニヒタカヘビノボラズ)。裸露岩石逐漸變多,岩角中玉山圓柏(ニヒタカビャクシン)優雅的樹枝湛岀黑綠顏色。雖然奔繞去追捕星鴉(ホシガラス)、小畫眉(チメドリ),卻無法如願捕獲。今天原本上好的天氣,下午之後也逐漸變壞。一旦太陽躲藏起來而雲一出,突然四周就孤寂起來。玉山虎甲蟲(ニヒタカハンメウ)緩慢地用腳跟匍匐前進。

不久終於抵達前面的稜脈。暗雲越來越陰鬱。穿越壯觀的玉山圓柏群落,經過寬廣而有凹凸的山波,抵達稍微有點山頭的地方,時間是2點20分(蕃人稱此處為歐布納必蓊(オブナビオン))。在冰冷的岩石下腰抽一斗煙。以樹種來說,截至目前為止僅有玉山杜鵑(ニヒタカシャクナゲ)、圓柏及玉山冷杉(ニヒタカトドマツ)此三種樹木佇立於山中的面貌,強化了高山的氣氛。南側的斷崖雲朵渦卷,烏拉孟時而壓迫般地出現。

寒雲猛吹下,不久之後就出發。一面想著懷念的小屋與溫暖的焚火一面急促往前。山徑穿越玉山箭竹沿著冷杉的純林中延伸,下到與烏拉孟之間的鞍部。之後從烏拉孟的西面繞向南(右)方。雲越發深沉。位於前頭的亥書廬說『接下來是斷崖,要小心』。坡度很陡,不過剛開始時並不礙事,只要抓住箭竹前行即可。濃霧中聽到酒紅朱雀(タカサゴマシゴ)的聲音。高山植物的楚楚可憐之花靜靜出現。心無旁騖地前進時,母帝雉(ミカドキジ)突地赫然飛出,然後隱藏於箭竹的樹蔭中。四處搜尋下,還是被它跑了。亥書廬說母帝雉應該有帶小帝雉,就遍尋附近的樹叢而發現了兩隻雛鳥。真的還非常小隻。接著聽到公帝雉的聲音。蕃人立刻沒入樹叢中不見人影。持續行進中,終於接近險峻的斷崖。其斷崖的詳細狀況因濃霧而無法得知,但從下方聽到的溪流聲與岩壁的樣子判斷,至少確定我們是身處直下數千尺斷崖的攀爬中途。即使再怎麼說是被迫而必須如此,但在這樣險惡的場所開出路徑,果然是習慣山林的蕃人才辦得到。如果遇到下雨天是不可能攀渡的,倘若是多人數,恐怕就會發生悲慘的憾事了。蕃人4名加上我一人總共5名,在這樣的深山之旅是相當適合的。

手搆的岩角中有非常多的高山植物昂首綻放。異邦人的到訪,不用說,今天當然是第一次。狹小的岩場中,始終未損淨香地開滿整面的花。玉山薄雪草(カハカミユキサウ)、尼泊爾籟簫(コダマギク)、台灣筷子芥(ニヒタカハタザヲ)、玉山櫻草(ニヒタカクリン)、柳葉菜(タイワンアカバナ)、高山綬草(グンダイモジズリ)、玉山石竹、玉山薊,也初次看到開著罕見白花的紫花地丁(スミレ)及紅色的玉山毛連菜(カウゾリナ)。抓住危險的岩角,在攀爬的途中,也因為花朵太過美麗而偷偷地摘了2、3朵放入口袋中。在新高山區,這裡的花朵應該最為豐富。

山徑雖稍微有上下起伏,不過整體而言大致成水平狀態。但要是碰到駭人的岩溝等,那就必須做相當的升降才行。利用雲朵暫時散開的空擋窺看附近的地形時,與想像的相同,我們正勉強攀爬在令人身體緊繃的易碎斷崖途中。赤裸裸的斷崖岩面劃出令人不舒服的摺曲弧線。二、三次越過陡峭的不知是瀑布或溪水的水流,橫切岩溝,再度緊抓圓柏,驚險地踏在似乎要崩落的踏點。最後斜斜垂下最為陡峭岩石的累累斜坡時,有一處可稍事休息的地方。該處是在部分大岩溝中藉由樹木所作出的狹小安全地帶。在此發現小屋而欣喜靠近。時間正好是下午4點半。

這是以冷杉的樹皮所葺成不到一坪的小小屋。不過卻是今夜可以安心借住的小屋。可能是蕃人久沒來,附近茂生的咬人貓甚至侵犯到坐席之中。

叫阿鬥廬去汲水,並讓其他蕃人去打獵,我則整理採集品。植物中有相當罕見的物種。帝雉的雛鳥在旁邊啾啾的啼叫。

雲壓湧而來,頗為寒冷。打開從林內(リンネ)所獲得的竹筍與鮭魚罐頭作成味噌湯。以飯盒炊飯。吃完簡單的晚餐時,山谷底處轟然槍聲作響。

雲朵頻頻不停移動。先前在下方一直打雷的聲響,如今已停歇。山下現在應該是祥和的傍晚吧。今天最後的陽光把雲朵染得非常明亮,在其放晴的間隙中,可以窺見馬霍拉斯的前山斷崖。如泉水般噴出的小瀑布拉出白白的垂線。

就像蠟燭在燒完最後一口氣時會更加明亮般,今天雲朵的光輝也是如此嗎?黑暗急速接近。想著今夜的寒冷。雲不停地移動,在其上開展的天空依舊是鈷藍色,而承諾明天好天氣的粉紅之香,在鈷藍色之中特別飛揚。明天是好天氣,而且是馬博拉斯的攀登。我全身感受到血潮的波濤洶湧。

四周閉鎖在完全的夜色帳帷。為了明天一大早就出發,而準備了兩餐份的飯後,以水手煙斗(マドロス)為伴,靜靜凝視著入夜更深的黑暗。蕃人不久後歸來,他們扼腕著差一點就打到的大鹿。陰暗的天空又放晴,星星銳利地放出光芒。高高佇立小屋前的冷杉枯木,好像霍然籠上黝闇地黑黑站立。

(馬博拉斯山(左)與秀姑巒山(右),鹿野忠雄拍攝 )

七、登頂烏拉孟山(馬博拉斯山)

夜中醒來二、三次。可能是蕃人不停添加材火的關係,感覺相對暖和。氣溫最低來到7度。也許是因為擔心或寒冷而醒來,仰望天空時,星星安詳地閃爍。在山的露營地裡,我們最能感受出天與地之間的高貴對象。在無法勝數的眾多星辰中,誰是我的守護星?

最後一次起床時,依然是天亮前的黑暗。心想即使現在起床,如果不是完全明亮的情況下,要攀渡岩溝是非常危險的,於是就又躺平。當再度睜開眼睛時,已經宛如流血般的今日陽光,將前面岩溝的頭頂染成全紅的顏色。今天是8月5日,是烏拉孟、馬霍拉斯的攀登日子。心想必須保持充裕的時間,所以就催促蕃人直接出發,也向此小屋告別(5點半)。

再度攀渡岩溝的途中,危險程度比之前還高。而玉山馬蘭(ニヒタカシラヤマギク)、玉山良茛(ニヒタカキンボウゲ)、玉山薄雪草等開了一整面的花。下方烏拉孟溪的源頭張著血盆大口(譯註:現在已無烏拉孟溪之名,係如今流向秀姑巒山與馬博拉斯山間的郡大溪支流)。終於抵達安全地帶時,時間正好是6點。回望之下映入眼簾的,是不想再走一遍的岩溝與懷念的昨夜狩獵小屋。此處是連接烏拉孟與馬霍拉斯的鞍部,蕃名還是叫歐布納必蓊。將行李全部留在後頭,朝烏拉孟山登頂。飛跳過磊磊巨石、攀登及胸的陡坡,撥開圓柏的樹枝、鑽游樹叢。其下方的綠床中,點綴著玉山薊與單花彪牛兒苗(ニヒタカフウロ)的桃色之花。在枯朽的倒木散陳的茅草原中,玉山石竹與單花彪牛兒苗開了整面,左方是昨天攀爬的崩落大斷崖。這次沿著其邊緣的砂場前進時,看到無數的新鮮山羊足跡。群集在人跡未至的處女地的野獸啊!令人驚訝的是,發現了南湖柳葉菜(タイリンアカバナ)。有的正盛開,也有的結著長長的莢果。除了次高、南湖、中央尖山等北部三山以外未現蹤跡的此一珍種的發現,在登頂烏拉孟山之前就先讓我高興了一番。與我約定在山頂上會合的蕃人追著鹿彎入右方不見蹤影。我用安靜的腳步持續攀登。這裡是壯觀的圓柏樹海。可能是因為風從下面吹上來的關係,樹枝都朝上匍匐。鷦鷯(ミソサザイ)無聲地跳停樹枝間。清淨的山頂逐漸靠近。不久抵達山頂上,時間正好是6點50分。

西側是大斷崖,但山頂是比想像中還要平凡的茅草原。由最高點向北延伸的稜線是粗大的圓柏密林而遮掩了北方的眺望。這是烏拉孟的山頂嗎?不是還有更高的地方嗎?下往向東延伸的茅草原稜線到很深的地方一看,北方可見的山頭似乎遠不及此。所以剛剛那個毫無疑問是烏拉孟的山頂。

不是很寬廣的絕巔中,沒有任何人類足跡的殘留。只有清淨的神域中輝耀著太古以來的陽光。如此一來,蕃人之外前人未踏的無名峰烏拉孟,也終於載入我的登頂名單中嗎?默默歡愉地想著未開化的台灣蕃地。

早晨的高山大氣既爽朗又始終透明。其中,台灣南半邊的山域淡青地蟠踞。而首先惹人注目的是新高連峰的偉觀。對於看過主峰、東峰、北峰相接的人來說,這會像是完全初次見到的山。誇耀般張開雙翼宛如向天空挑戰般聳立的山塊,這相對於從阿里山祝山所望見的,由於眺望地點較高而更形壯觀。以主峰為中央而北峰與南峰左右跟隨的身姿,看起來更有山岳王者風範。實際上,我覺得由此處是可以看到新高山寬綽的英姿。新高的右(北)方中,阿里山、塔山的一連群峰雖低,但岩石稜稜的岩石屏風伸展,切劃出霞翳於彼方西海岸的寬廣平原。

勉強回神後,眺望即將要前往的馬霍拉斯時,它看起來雖像近在咫尺般地唾手可得,實際上卻是隔著遼遠的空間而怒蟠其龐大的山體。幾乎至山頂附近為止,身纏下方的冷杉、上方的圓柏暗綠衣裳身姿,與其重厚的肢節與磊落的天際線相映,令人感受出與崛起於台灣蕃地中央的群山相應的幽暗與難以侵犯的威嚴。

從我們放下行李的鞍部起陡升,經過二、三個假山頭後抵達山頂的路線,宛如唾手可得。而且以其山稜線為界,在如今斜斜射下的陽光中,其東方的斜坡輝耀著紅色光芒,西方山體則仍在暗青色支配的睡眠中。由此處眺望處女峰的感銘,是只有向永恆跪拜之感外無他。

由馬霍拉斯向東方落入太魯那斯(タルナス)的長長大山稜線上,威風八面向這邊睥睨的新康山(シンカン)(11157尺),也是從此處眺望上最佳的景致。其神似帝冠的山形,與從次高山眺望的中央尖山相彷彿。其急聳於連脈上的樣貌,令人想起訴說著古老歷史的殘丘(Monadnock)。忽然湧起的一片飛雲,讓山姿更形潑辣。

從烏拉孟山頂衍下的一條稜線向東延伸,其深奧處烏拉卡邦山(ウラカバン)(即馬利加南山(マリガナン))以富士山形聳立,粘板岩的岩溝讓人誤以為是殘雪地在朝陽下發出眩目的光芒。其右(南)方山波綿延的喀西帕南山(カシバナン)一族的神秘山體啊!又,其左(北)方所展開的哈伊拉羅上游的群山啊!無名峰簇立的複雜東郡大山塊啊!要鉅細彌遺巡禮這些山與谷,應該需要數十年吧。此一無時不刻感受到的悠久之感,波濤洶湧地襲胸而來。

山頂是南北狹長。芒草原中長著圓柏與小檗,單花彪牛兒苗、玉山飛蓬(ニヒタカアヅマギク)、玉山薊的花朵綻放。也發現有相當大結晶的水晶。

結束一輪的展望後,拿出地圖思索著無論如何都兜不起來的四周地形而心生厭煩地呆坐在山頂舒服的靜寂時,從鞍部一直追鹿並繞向南方的蕃人們從東方的稜線高聲地攀登上來,談話內容是剛剛狩獵的失敗談。山頂突然熱鬧起來。我為了謹慎起見問道『Shinchinra Zauramon?』(シンチンラ ザウラモン)(烏拉孟的山頂是這裡嗎?),他們回說『On』(オーン)(是)。

雖然是想長久逗留的群山,但我希望在馬霍拉斯的山頂未被雲所掩之前離開,所以不久就惋惜地道別(7點50分)。雖是無可挑惕的蔚藍晴空,但遠方的山中已經一點一滴地湧上白雲。穿越圓柏的樹叢急忙下行。喀喀拉(カカラ)(台灣星鴉(タイワンホシガラス))以喀吱喀吱般的聲音啼叫著,酒紅朱雀的公鳥停在圓柏的頂邊,紅色的羽毛在朝陽下非常鮮艷。8點10分抵達鞍部。在此首度吃起早餐,一邊在溫暖的陽光下曬起日光浴。

雖然向阿舒朗說不要,但他仍以獵槍射擊鷦鷯而把它打爆頭了,亥書廬則從粗大的圓柏直木的洞穴中搜出用苔蘚做成的深碗狀鳥巢(位於地面上一間左右,其中有鷦鷯的雛鳥三隻),不知不覺中閒渡了許多時間。於是哄勸還想悠哉抽菸的蕃人,諭令他們在雲霧還沒出現前登頂馬霍拉斯後才可以讓他們獵鹿,8點30分從此處出發。

攀爬陡峭的稜線,是低矮的茅草原。適度攀登後稍微休息再攀登。烏拉孟山是越攀登其壯觀斷崖越擴大。通過玉山小檗的群落,穿越形成馬霍拉斯西北面山腹壯觀純林的圓柏長長森林,再度抵達茅草原時,烏拉孟始終在莊嚴的斷崖及大崩塌地之前聳立。實在是很龐大的山。很難相信到目前為止都還沒被命名。我以泰半呆然的心情深深看顧著其巨大的山體。茅草原中有白骨般的圓柏殘骸橫陳,一邊追著鳥一邊再往高處爬時,馬霍拉斯越來越接近,其左方以圓圓的前山為侍衛。這裡已經是超過一萬二千尺的海拔。四處的茅草原中,發現了郡大山以來均未看到的深紫色花朵的阿里山龍膽(ミヤマコケリンドウ)。

從接續圓圓前山的稜線稍微向右偏離時,圓柏的粗大直木形成了森林。亥書廬立刻就說這裡有水、今晚就住這裡吧。心想以今天的行程來說實在是太早了,不過因為明天到南駐在所時間上綽綽有餘,因此就決定今天用來登頂馬霍拉斯、午後就輕鬆地獵鹿。看到森林之下有蕃人在此野宿過,焚火的痕跡黑黝黝地殘留(10點)。

八、登頂馬霍拉斯山(秀姑巒山)

因為決定今晚睡在這裡,所以將行李全部留置後立刻出發登頂馬霍拉斯山。僅帶槍前行。頂上(實際上是從最高點向外延伸而出的前面山頭),以其右方之寬緩,指示我們前進。引頸期待的久戀之山,讓我的腳步不知不覺中加快。由此處起是玉山圓柏的樹海。有變成立木直立丈餘高的圓柏,也有高二、三尺而在地上匍匐的。其樹枝開展的面貌何等有趣!其綠葉何等純潔!得以在高山存活的樹木,其本身自帶一種氣質。台灣山岳中要是沒有蕃人居住,其跋涉實際上並不容易吧。此縱橫錯綜的圓柏之海,自古以來即通有獵徑,所以只要沿著獵徑走,相對會好走很多。不太需要與樹枝格鬥地就抵達了山頂前的山頭。馬霍拉斯的絕頂從此處隔著稍稍的低凹而早早逼近眼前。

以熱切的思緒看著山頂。令人吃驚的是,山頂好像有什麼東西的樣子?那高高堆積的不就是疊石嗎?蕃人在山頂上是不會堆這樣的東西。那必定是蕃人以外的山岳人士所堆疊的。原本聽說至今尚無登頂馬霍拉斯山的人,不過在更進一步質問下,某位蕃人說曾經有和日本人同行來馬霍拉斯並在山中露營之事。我在抵達此處的途中,也曾想過這或許是事實。總之,山頂上的確有山下人士的足跡。

也許這二、三天中,有人比我早先一步冒著困難登頂此一蕃人之外無人來過的處女峰?然而這樣的傳聞確實沒聽說過。心急如焚地想盡快知道此一攀登者的真面目,我以九分敬意及一分的羨慕快馬加鞭地接近,一抵達山頂馬上檢查起疊石,一看之下令人驚愕,那不就是在昭和2年登頂的新沼大尉一行所留下的嗎?

我因為太過意外而暫時喪失意識。然而這裡不就是秀姑巒山的山頂嗎?那馬博拉斯山究竟是否存在呢?我來時並沒有攀登馬博拉斯啊。或者所謂馬博拉斯是有名無實的山嗎?

質問蕃人,他們說這山頂確實是馬霍拉斯山。這讓我最後完全弄糊塗了。心想這是目前地形圖的不完備,讓人無法清楚這完全未知的地方。然而梭巡著青空下綿延聳立天空的山波而回望來時路時,剛剛所攀登的烏拉孟山,不正是和從郡大山所眺望的馬博拉斯山以相同的姿勢凝視這裡嗎?我再度驚訝不已。蕃人所謂的烏拉孟山,原來就是地圖上的馬博拉斯山。

那個向西崩落的大斷崖正如實地顯示出馬博拉斯的性格。雖然如此,地圖中竟然全然略去此一無法忽視的斷崖記號。領臺困難時代的當時所作成的地圖,其完成雖然令我們無比驚奇,但想到會犯如此錯誤是因為未作實地踏查,也就不難理解了。想來這些錯誤,應該是起因於只透過遠望而且是透過蕃人指認所犯的錯誤。我為了這之後前來的登山者的參考起見,在名片的背面寫下如後的文字,將它放入寬口的標本瓶並夾在疊石的隙縫中:

『從來被認為是秀姑巒山頂的,其蕃稱是馬霍拉斯,而地圖上的馬博拉斯,則是蕃稱烏拉孟。想來,馬博拉斯係馬霍拉斯(布農語老人之意)之訛音,因遠望而生此誤解,故倘此山頂為秀姑巒山,則真的馬博拉斯應該是烏拉孟山』

至此,烏拉孟山是馬博拉斯山一事已無疑義。馬博拉斯山頂上毫無一物(只因山頂上未有能顯示出人類足跡的事物,就將它認為前人未踏是顯然不合邏輯的,但因為有前述的傳言,所以作有此認定)。如此一來,我於是獲得了日本最後殘存的一萬二千尺級高峰的首登歡愉。我仰望對著鈷藍色的天空,伏身對著山頂的岩石深深感謝。一想到一路走來的困難變得更有意義,就不禁熱淚盈眶。雖然沿途都覺得地圖很怪但所有的疑問屆此都全部冰消瓦解。事實已經很明顯,即使有小錯誤,也沒有錯失如此龐大的山。我開始爬山至今15年,還未曾有過如此的茫然自失、驚愕恍神。

蕃人又去追鹿而消失在山谷間的圓柏樹叢。我獨坐在山頂上,久久地陷入一種難以言喻的氣氛。在陽光照射的山頂上,海拔雖有一萬二千尺,卻非常暖和。如果在燒灼的岩石上放入溫度計,應該可達40度。

山頂約略是南北長而狹窄。向東急傾的粘板岩已經風化,植物方面幾乎都是圓柏,只有一點點的高山杜鵑。其下方有尼泊爾籟簫與金絲桃(タカサゴキンシバイ)寂寞開著花。悠哉地吃起便當,心滿意足地沉醉於四周所開展的山與谷、天空與雲朵。新高很近。馬博拉斯朝向這邊。到目前為止的登山隊,都在那個鞍部挫敗以終。馬博拉斯令人恐懼的山容,對我來說卻特別親切。

原本在遠山遊玩的白色飛雲也朝著秀姑巒山頂而來。在這樣的情況下,山頂不久就被雲的禕帳所覆。眺望的視野全無。然而雲霧一旦籠罩,卻是獵鹿的好時機。1點半過後,蕃人終於回來。一邊說著追到很下面的地方但還是被它逃了,一邊開始吃起小米飯果腹。和打獵能力差的獵人一道就是這樣的下場。3個人又說要去打獵,我帶著留下來的萬利克老先生回到露營地,時間是下午2點。位當秀姑巒山北面的此處,圓柏變成直木,可一人環抱的粗幹形成森林。在綠色草地上鋪設睡床,將登山帳(Alpine tent)綁在樹枝上作為屋頂。不去打獵的萬利克在夥伴不在的情況下,起火、撿材作晚飯的準備,我則剝製昨天捕獲的鳥,並在筆記上寫下觀察心得。在山中的舉止非常安靜。蕃人與我沈默地陶醉在山的靜謐中並持續自己的工作。引頸期盼的三人的歸來,究竟會不會獵到鹿呢?

陰暗的天空中,開始落下小雨。一度有點擔心,結果只是霧雨。不久之後雨停了,祥和的青空窺探而出。沒多久,日暮黃昏終於拜訪此一被綠色所襯飾的自然住家。靜悄悄挨近的夕闇中,我也作著煮飯的準備。用剝製剩下的兩隻帝雉雛鳥作成味噌湯。

晚飯在安靜中結束。在下方作響的遠雷也遠颺,圓柏的樹枝上,雨雲散開而滲出淡青的天空。因為相當寒冷,所以就穿著厚重衣物在附近逍遙。雨後的薄暮中,濕潤的灰色之雲緊緊黏貼著山,照射今日之山的太陽即將隱沒於西方天空。四周已然變黑,但天空仍然醒著。太陽是茜色,山是淡淡的墨黑色(ランプブラック)。從新高到郡大、甚至到東郡大山的山波,華麗地妝扮著今日一日的結束。

蕃人回來了。心想應該是扛著鹿回來,但看來行李很少,所以就說『Okkabanahonhanovan?Mahhabon!』(オッカバナホンハノヴァン マッハボン)(沒獵到鹿嗎?這樣不行喔!)。但回說有獵到啊。果然Rabaru(ラバル)(網袋)中裝著滿滿的肉。他們說全部帶回來會太重,所以就放在明天會經過的地方。

又重新吃晚餐。烤著刀切般厚度的肉,整個啃下吃到撐。有血塊的肉也吃了,膽也嚐了,腦漿也試著啜食了。我有變成蕃人的自信!蕃人的生活乍見之下非常獰猛,實際上是非常合乎道理的。蕃人們一邊喋喋不休喧鬧說著難懂的蕃語,一邊雙頰鼓鼓地吃著滴血之肉或在鍋中燉煮血塊或用火焙烤剝下的獸皮。山男長滿鬍鬚的臉龐在焚火中閃閃生輝。諸位讀著,萬萬不可想像如此撕咬塗血鹿肉的野蕃情景而暗自蹙眉啊!

說起一槍命中這頭鹿的亥書廬,當晚精神奕奕。明天的行程預定是到南駐在所,但他們要求再延一天,他們說如果再延一天出發,一定可以獵到鹿。對我來說,要花多少天山行是都可以的。不過因為有約定在6日抵達南駐在所,如果隨意就延遲的話,山下的人會擔心吧。我說你們四人中誰可以將我的信函送到南駐在所的話,我就答應你們的要求,結果他們更加精神奕奕。

(由大水窟山所見的新高山群,鹿野忠雄拍攝)

九、經大水窟山往南駐在所

8月6日。昨天因為疲勞,夜中醒來二、三次後就沈沈睡去。被亥書廬『Kanosan Kanosan』(カノサンカノサン)(鹿野兄!鹿野兄)地搖醒後起床一看,今天的天氣也是很棒。水色的天空中,圓柏的葉尖像白金般地展顏微笑。因為想早點看到昨天獵到的鹿,就決定急忙吃完飯後朝屋西泰崗(大水窟山)出發。從綠之床起身,眼睛繞著群山看時,今天的色彩又和昨晚的完全不同,呈現極為純樸色調的安詳。茅草原的色調是那不勒斯黃(naples yellow),森林是土綠色(terre verte)。

6點出發。循昨日相同的路線再度抵達秀姑巒山,時間是6點40分。今天時間還很早,所以雲靜止於山谷間不動,昨天隱身的山都出現了。在早晨的冷氣中,近山呈現出黝黑青澀的安詳,遠山淡青向榮。台灣山岳黝黑但始終明亮的獨特不可思議的鈷黃山色啊!新高依然龐大。北峰群裾中呈現富士山形的八通關山就在那裡。大水窟山在秀姑巒山前方幾個假山頭的對向,現出圓圓輪廓與東面的岩溝蟠踞著。馬博拉斯向西北長長延伸其稜線,其邊端有駒盆山在窺看。郡大、西巒大、馬博拉斯的彼方所見的東郡大、東巒大等諸峰。馬利加南與喀西帕南的寬廣山頭、被從山頂向東落下的稜線所擁抱的米亞桑(ミヤサン)溪、馬霍拉斯溪的壯大溪谷,然後是新康山的勇姿,這些都如唾手可得般地得以眺望。東方天空遠山的彼方,東海岸的海洋燦然輝耀著如金色般的晚禮服,其上點綴著鈍銀色的飛雲橫長一線拉開。向沒有離開過深山一步的布農人說那是海,他們到底也是無法理解的。用Shikavaibunuru(シカヴァイブヌル:大水池)、Maria-ranumu(マリアーラヌム:很多的水)等來形容,他們也只是露出怪異的表情。

坐在山頂上眺望約15分鐘後出發。沿著連嶺大水窟山的稜線左(東)側前進。踏著危危堆積的岩石、撥開圓柏的樹叢前行。岩角中玉山薄雪草、尼泊爾籟簫、高山翻白草(フクトメキンバイ)僵硬在早晨的冷氣中。此邊一帶又是壯觀的圓柏樹海,而且是鹿的巢穴。突然數十間的前方,有2頭鹿伏著長長鹿角奔馳而過。

昨天捕獲鹿的地點在秀姑巒山前山的東面。撥開樹枝接近時,該處砍伐了約2坪大小的圓柏樹叢,並從一根粗樹幹上砍下的樹枝鋪滿成像觀看席的平台,然後在其上面放置母鹿的屍體,並且覆蓋圓柏的枝葉以防止蟲咬或其他鳥獸啄食。昨晚就是在此解剖處理後,將其一部分帶回營地的。蕃人在此立刻開始進行處理,閃著蕃刀將大鹿的身體支解。我想要取得完全的頭骨,於是從旁一一指導。一位蕃人將毛皮及腿肉塞入網袋中。起火讓血凝固。另一位蕃人從鹿的胃袋中取出青色嫩芽(鹿只吃圓柏的嫩葉),將其汁擠進鍋子後又放回胃袋。我則在泰雅族的大蕃刀上塗上黑色的血。

在這裡花了相當的時間。結束分配後加進各人的行李中。捕獲一頭鹿後,行李變得更重。結果起身要再出發時,行李感覺比之前的還加倍重。我擔心地說很重吧,亥書廬蹙眉說還好。

再度繞行稜線的左側。可能因為行李很重,蕃人整齊地以野獸般的聲音吼唱出原始之歌。其神秘森嚴的曲調漂著異國情調而被吸進高山大氣中。這是布農族蕃人共通的搬運物品之歌。

太陽灼灼照射。大水窟山越來越近。蕃人可能相當疲累的關係,不時坐下來抽煙。只有飛繞稜線的永澤蛇目蝶相當有精神。

在終於要下到秀姑巒山與大水窟山間的鞍部前端時(8點45分),蕃人們疲累不堪。4個人都猛然跌坐在岩石上說,已經無法越過大水窟山到南駐在所,並懦弱地說想立刻穿過巴那伊克回到無雙。似乎已經力氣用盡。昨晚的精力充沛不知到哪裡去了。我在此不得不用盡千方百計向他們怒暍、哄騙、諂媚。一旦入山,就只能仰仗蕃人了。蕃人不動的話,就萬事休矣。

『太陽還很高。即使走走停停上大水窟山,也不是難事。布農是遵守約定而勇敢的人,所以日本人(Nippon:ニッポン)才出借槍炮的。萬一違反約定就太不像話了。難道你們是懦夫嗎?』

花了15分鐘左右拼命說服他們的結果有點成效,亥書廬終於說那走吧。即使同樣是蕃人,北部的泰雅和這裡的布農的確不一樣。泰雅始終都很勇敢,布農則感覺有點底力不足。

蕃人終於動身了。9點時起身下往鞍部。到目前為止原本都是茅草原,下到這裡一看(9點20分),變成是九華苦竹(オヒワケメダケ)。原本消失蹤影的玉山山蘿蔔優雅地開著花。立刻朝大水窟山的方向登爬茅草原的上坡路,但因為感覺肚子餓,所以就在上坡路的途中吃起第一次的午餐(9點40分)。我剛剛因為懶得做便當就出發,所以讓蕃人請吃東西。用二個厚厚的烤鹿肉片以及小米飯拌上像美乃滋般的燉煮血膏解決午飯。

太陽依然照耀,但不知不覺間默默湧上來的白雲在高高的天空中移動,不久就遮蔽了夏陽。看來是要變天了。秀姑巒山的南方山頭,其赭紅的岩壁更加鮮明,從這裡眺望其左方西北天空的縫隙中冒出雲間的郡大山,看起來非常氣派。其他群山的山頂已經隱沒於雲間,山腹的複雜山皺,讓人倍感深山的幽玄。

激勵蕃人後不久出發,仍然是登爬上坡路。蕃人的腳程緩慢而毫無進展。現在沈重的槍械變成負擔地扛在肩上緩緩前行。上坡路不久登盡,抵達斜度寬緩的稜線。玉山龍膽、玉山石竹、玉山飛蓬以及嬉戲其間的長澤蛇目蝶等相同的茅草原景致映入眼簾。橫切相當寬廣的平坦地時,隔著此後變狹窄的稜線,屋西泰崗(大水窟山)逐漸變大而近,並初次顯露出東北面赭黑色的大岩溝。

原先蔓生整片天空的白雲逐漸變暗,不久之後低垂下來,雲的移動越來越怪異,然後在不知不覺中從山谷間湧上雲霧並像棉片般纏繞在冷杉的樹梢。星鴉的沙啞叫聲沁入身心,聽起來像在呼喚雲霧一般。一面哄勸蕃人一面拖著沈重的步伐渡過變窄的稜線,左方目迎標記著屋西泰崗位置的岩溝邊緣,10點40分抵達往大水窟山的最後登山口。在此稍事休息。只要把蕃人拖到這裡來,之後要抵達南駐在所就應該非常輕鬆了。他們也不會說些沒道理的話來打翻原定的行程了吧。而且現在的時間還未到正中午。想到這次的縱走計畫可說已達成九成,就不知不覺間有種放鬆之感。

大水窟山就在頭上隆起,並劃出落落大方的弧線,其山頂已經渦卷起凶險的雲。雖然還未到正中午,任由雲朵跳梁的高山表情,顯得相當孤寂。再度催促剛拿出煙斗的蕃人上路,期待完成此次縱走地登爬最後的坡道。整面完全是茅草原,並在短矮芒草之間露出風化的土砂。尼泊爾籟簫像非常寒冷地在四處群生。乾枯的鋪地柏(ハヒビャクシン)曝曬著白骨身姿。此一坡道的攀登可能花了將近50分,11點30分,終於登上了大水窟山的山頂。

雲壓湧過來,遮蔽了四周的展望。茫漠的屋西泰崗山頂上,南北狹長,很像是東北地方輕緩的山會有的悠長稜線。覆蓋稜線的箭竹與芒草的上方,低矮的圓柏根部像庭院樹木般張開枝椏。一旦來到這裡,剩下的只是下坡。接下來就可以慢慢下去,所以就讓蕃人隨心所欲去打鳥。

這裡明顯就是大水窟山的山頂。然而此一寬廣的山頭,卻沒有一個突出的最高點。登頂此山的登山者很多,卻沒有像樣的登山標記,繞行一圈後也沒發現。不可思議中忽然向東回望時,由此起一度下降的稜線對向,清楚可見略呈三角形的一峰,高點看來明顯低於這邊,但謹慎起見還是朝該峰前進。沿著左方的岩溝邊線疾行茅草原約10分鐘,便登上了該峰。山頂上堆有疊石,並立有標木,而且空酒瓶中可見登山者的名片。

與前面寬廣的山頭相比,此處山頭狹小而有山頂的氣氛。向東落下的稜線中,有形貌有趣的白色岩石抬起頭來。東南方,在山頂正下方的岩場下,可俯瞰出輕緩的茅草原。山頂的砂岩中有混入像白雪般的白色石英。由此處回望時,從秀姑巒山直接延伸而來的最初山頭,明顯比此峰還高。一般的登山者似乎以其神似山頂的風貌而認為此峰是大水窟山的山頂,但這樣是正確的嗎?我們所帶的蕃地地形圖在討論此一問題上,並未有充分的精確度。但以其位置、海拔,以及我們從諸地方的山峰所望見的大水窟山,無疑地最初的山頭才是山頂。如果我們跟隨一般的登山者將此東峰認為是大水窟山,那另一座山峰或可新稱為奧大水窟山(雖然相當近距離)。

為了當作他日的回憶而敲碎純白的石英小片,在有點孤寂而懷舊的名片瓶中尋找友人的名字等等,在此山頂上是否也坐了有15分鐘呢?不久雲的顏色越發深濃,加上正好吹來的狂烈東方,白雲如潮水般流出,濕潤的山氣讓身體越覺寒冷。可能無意識中想到今晚溫暖的旅宿,俯瞰被雲洗容而如水底般的南方山腹時,突然從雲的縫隙中看到褐色的紐帶像蜿蜒長蛇般橫切污黃色的茅草斜坡。那是橫斷道路!此一瞬間的驚愕與懷舊之感,讓我終生也永遠無法忘懷。

我是憧憬山與原始、享受離開人里的愉快之情而闖入此一深山的。而山在我面前時時刻刻展示其美與崇高,讓我為其所迷、為其所勾引地持續腳步。然而僅僅不過3天的時間,我對此人工的道路卻感受到難以言喻的溫暖。我從中看到明顯的矛盾,而且一想到這無可奈何地證明我對山的不徹底,我的心就覺得非常寂寞。然而另一顆心卻俯瞰著此道路而欣喜不已。看吧!眼下橫斷中央山脈寬二間的道路,不就是阻斷拉荷阿雷黨羽的跳梁而悠揚地起伏向東奔行嗎?我依舊茫然佇立,然後在不久之後,眼下認出了南駐在所的森嚴外觀。

再度回到置放行李的山頂上一看,阿鬥廬與亥書廬一副等人的模樣在抽菸。橫在一旁的是被大鉛彈射穿腹部的松鴉(タカサゴカケス)。大聲呼叫尚未回來的阿舒朗與萬利克後吃起午餐。偷偷掛念地希望可以撐到抵達南駐在所的天氣,也終於撐不住了。斗大的雨從已然無法忍耐的陰暗天空中落下來。然而我們所計畫的偉大願望已經達成了。事到如今,已經毫無怨言。一副宛如在等候大水窟山登頂結束的此雨,讓人有超乎偶然以上的欣喜。吃到一半後生火並蒐集圓柏的枯枝焚火,讓我們在降雨之中可以得到溫暖。再見!大水窟山的山頂!以及秀姑巒、馬博拉斯諸峰啊!仰望北方的天空時,這些山峰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雨雲之中而不復見。下午一點告別山頂。

獨自一人在東峰的時候,已經從雲間確定南駐在所的位置。所以由我帶頭冒著沛然的雨勢一逕地衝下南斜坡。奔下茅草原,穿越茂密的冷杉。五年來的殷望已經完全達成。溫暖的今夜旅宿,應該有掛念我山行的南駐在所,應該有聽到這樣的成功而為我高興的人們,應該有滾沸的澡盆。我從山裡的素樸中陷入這些人間的思緒而機械式地移動腳步。有時會造成困擾的蕃界駐在所之酒,今夜也一定會被勸喝吧。但至少今夜就勇敢地不再拒絕而依其所勸來喝酒吧。我甚至連這樣的事都想到。

一小時後抵達道路寬廣的懷念橫斷道路。不久之後,當看到前方圍繞堅固石垣的南駐在所在靜靜小雨中宛如引頸期盼般迎接疲累的我們時,雖然有點惋惜,但我知道這次的山旅已經結束了。

(1932年7月3日)

(未完待續)

(2024.3.31一校。岳父告別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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