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井鐵太郎追悼文

譯註:本文譯自『沼井鐵太郎氏(1896-1959』追悼文,刊於山岳第五十四年(1959年),由岩永信雄、千千岩助太郎、冠松次郎分別執筆。

這幾年我和沼井君幾乎每週見面一起聊山

他是我很敬畏的親愛岳人

沒想到卻突然急逝

天人永隔無法再交談

他頭腦明晰、記憶力之正確

令人一逕驚嘆

正期待今後能為岳界多所貢獻

我因過於悲傷

茫然自失數日

遺族之悲痛心情難以想像

令人同情不捨

謹致哀悼之意

在日以繼夜極其快速的現今登山熱潮中

宛如朝聖般以虔敬的態度靜靜地對山不停欣求禮讚的你

以秋田縣士族沼井資生氏的長男

於明治二十九年七月十五日呱呱墜地

集雙親寵愛於一身並在幸福中成長

長大後

由東京府立第四中學校畢業

大正四年七月就讀仙台第二高等學校時起

你和我的哥哥有親密交往

那是因為你們同窗且共同愛山的關係

我第一次見到你

應該是你為了赴二高就讀而首次前往仙台時(當時全然不知)

而我在上野車站月台為我哥哥送行並看到你們同車

那之後的在學期間中

你和我哥一起徜徉東北地方、上信越及白馬登山等的山旅

我也因為這樣的緣分

從那時起就接受你的種種指導至今

我相當健忘

最初的印象已經完全不復記憶

所以都隨時靠身體一直硬朗的你聽取正確的紀錄

做夢都沒想到你竟然會先我而去

我常開玩笑對你說並約定

我如果先死了

請你在我的追悼詞中這樣說

『雖然是自我主義者,唯獨對山很精進』

結果是順序顛倒

如今碰到你的急逝

我只好提起拙筆

僭越地來傳頌你耀人的功績

你最初邀我一起去爬山

應該是大正八年八月的『由大町往下廊下』(刊於山岳第十五年第一號)的山旅

由大町的佐藤靜馬擔任嚮導

跋涉了大町、五龍、八峰、東谷、黑部川、棒小屋澤

當時我剛好身體不適無法同行

之後的大正十年八月

由越中大山的宇治長次郎擔任嚮導

在小林文平氏的同行下

我們由大日岳通過劒岳三之窗

從黑部別山登上內藏之助澤的雪溪後

由立山往室堂(刊於山岳第十七年第二號)

山旅之際

我因為經驗尚淺且不成熟

蒙你多所照顧

剛好在那個時候(大正十年以後)

在你的倡議下成立『桂俱樂部』(桂クラブ)

由如今已逝的別宮貞俊、高畑棟材、良材兄弟、大塚壽亮及我們兩兄弟共同組成

一年到頭進行了愉快的山旅

亦即『大蛇尾、小蛇尾』的山行(第二十一回日本山岳會小集會及同集會的二次有志懇談會中擔任『蛇尾川瑣談』的講師)

還有『御坂山塊』(刊於山岳第十八年第二號)、大正十二年十一月的『三峠山屏風岩攀登』(刊於山岳第十八年第三號)

另外還有賞楓行的『柳澤峠、和名倉山(ワナグラ)山、栃本、雁坂的秩父行』等

(概要詳如你投稿在『阿爾卑斯』(アルプ)昭和三十四年發行的第十二、十三號)

這些都是深刻留在腦裡的記憶

也是與最近登山的很好對照

你以前曾在我國發祥地的越後高田

在Reruhi(レルヒ)少校的指導下自行習得山岳滑雪技術

對現今的冬季登山貢獻頗大而值得大書特書

我從大正十年起在你的勸誘下開始滑雪

但生性笨拙而技術不純熟

想起在五色溫泉、鹿澤溫泉附近及其後大正十四、五年的冬季朝日岳山行(刊於山岳第二十年第三號『奧羽號』)接受你的指導

以及大正十四年夏天與冠兄等人的『黑部川溯行』(刊於山岳第二十一年第二號『黑部號)等等回憶

實在是想來綿綿無盡期而且一生中難以忘懷的回憶

你很早就為岳界投下黎明的曙光並且經常給予我輩無上的指南

這些都在你的研究及調查中充分顯露

你在前記的大蛇尾谷溯行、大正十一年七月與別宮兄的飯豐山行(刊於山岳『奧羽號』)、三峠山屏風岩攀登、

大正十二年以後的朝日岳冬季登山等壯舉及之前大正十年的後立山冬季登山計畫中

經常引領我們這些登山夥伴

這表現出你真摯的登山態度

大正十五年五月

我和別宮兄二人為你舉行送別山行

在木曾駒品嚐冰雪與山嵐的樂趣

同年夏天你任職台灣總督府專賣局後

看到你活躍於該地並在你的努力下創立台灣山岳會以及首登大霸尖山等輝煌的登山經歷

我因為所知有限

所以這部分我想由他人來談

昭和五年九月你出差歐美之際

還到勘那迪亞洛磯山脈及南美亞馬遜地方去探查

當時所寄的山信還秘藏在我身上

昭和十九年你赴任朝鮮

大東亞戰爭後昭和二十一年一月回國

並將住居移往東京

這有害你的身體

之後不太有機會與你一起登山

而你專注在擔任日本山岳會評議員

為該會的指導及發展鞠躬盡瘁

有空則提交貴重的文稿

讓萬人為之驚嘆

特別是『會報』第一百五十一號-二百號總目錄及『山岳』索引目錄等的集大成

是只有你才能期以完成的重要文獻

這些事情實在是過於勞神

以致數年前你的眼睛受損

最近左眼被診斷已近失明

為了要專心療養

近來你的出席程度大致就僅止於參加『衛思頓祭』(Weston)及木暮兄的『碑前祭』等

對身體健康有特別注意

昭和三十四年六月十九日

在小石川六義園心泉亭所舉行的山岳會有志懇談會中

你和平常一樣精神奕奕地出席

在談笑中渡過愉快的數小時後告別

未料不到兩週的七月二日下午四點就突然過世

你自壯年起愛好研究戲劇

在百忙中仍會撥冗去看歌舞伎尋求慰藉

聽你直接說過

晚年後你仍經常悠閒地赴歌舞伎座

臨終前

聽說你還和夫人在病床觀看電視中歌右衛門丈的『妄執』

然後突然心臟麻痺而在夫人看顧下成為不歸之客

這是山岳人士嚮往的理想辭世方式

也就是你經常想望的方式最後實現了

享年六十二歲

你尚富春秋之志

也期待你今後至少十年可以活躍山界

如今已萬事皆空

我經常敬畏的你啊!

如今悲嘆已無濟於事

我想現在你應該和先前過世的別宮兄在天國見面

聊著之後婆娑世界的種種山行話題而對塵世的我們露出微笑吧

我將現在的悲傷深藏胸中

希望與你的靈魂相攜

一面吟唱著你生前最愛的歌曲

一面繼續寂寞地獨旅曾遊的山谷或未知的高山深谷

(沼井追悼會歸來思念而記之。一九五九、九、二六)

(岩永信雄)

台灣山岳會創立於大正十五年十一月

沼井兄是其發起的有力人士之一

之後到昭和六年為止擔任幹事

然後到昭和十年離台前擔任常務理事

離台之後則是名譽會員

終戰後台灣山岳會暫時消滅

之後的狀況無從知悉

今年九月再度渡台時偶然得知

現在台灣山岳協會以中華民國台灣省體育會的一環而重新出發

每月發行山岳彙報

也進行每月例行的登山活動

我想沼井兄應該會感到欣慰吧

有關沼井兄對台灣山岳界的功績

其偉大已無需我再贅言

台灣面積比九州稍小

但其三分之二是山地

超過三千米的山一百數十座

雖然擁有多數未踏的處女峰

但在山岳會誕生之前的登山界

實在是極為稚嫩

除了因理蕃或營林所等工作關係所從事的登山或夏季極短期間所進行的數組新高登山外

只有極少數的人在爬山

而且是去相當限定的幾座山

完全是屬於搖籃期

然而隨著山岳會的成立

對山的認識有劃時代的擴展

一般人接踵攀登了眾多的高山雄峰

而此山岳會的誕生及養育之父

實際上就是沼井兄

我在草擬此拙文時

對該會的機關刊物『台灣山岳』

從創刊號重新再看一遍

該刊物的編輯人物

從創刊號到第五號為止是大橋捨三郎氏

第六、七號是沼井兄

第八號以後是我、出口及谷河氏

然而以大橋氏為編輯名義的刊物

是因為當時擔任專賣局技師而身在官界的沼井兄

為了避免社會困擾所作的處理

實際上是由沼井兄擔任編輯的

所以沼井兄是從創刊號到第七號

實際上是橫亙十年擔任此一重責大任

如果循號順序閱讀

當可充分察知創建以來的苦心

創立當時

以官民的顯赫人士為中心出發

並推台灣總督府總務長官為初代會長

這以當時的台灣來說是不得以的作法

也因此沼井兄不僅相當辛勞且有相當的顧慮

萬事都非常低調

然而不出數年

真正愛山的登山家(接受沼井兄身心訓練的人們)

就成為山岳會的實質中心

而沼井兄作為登山家的本領也逐漸發揮

昭和五年到昭和十年離台前的期間

可說是沼井兄做為登山家最充實、最正式的活動時期

沼井兄在台灣山岳界留下的功績實在不勝枚舉

我僅試舉其中若干顯著的部分

一是大霸尖山的首登

台灣雖然有很多文化人未踏的處女峰

但不可思議的是

被沼井兄首登的山很少

這是因為他在官界忙碌職位的關係

倘若身處相對閒差的工作

我相信全島的群山、處女峰都會被他所登頂與踏破吧

大霸尖山的首次攀登是其中唯一光輝耀眼而永遠不滅的紀錄

而他也相當自豪

有關這次首登

他也常有發表

所以詳細我就省略不談

但對於居住在此地的高砂族視為祖先發祥的靈地而敬畏不敢稍加靠近的山以及因為聳立數十米的岩頂而不容易讓登山家靠近的處女峰

可以想像當克服其麻煩的人為條件與困難的登山技術而得以登上人類未踏的山頂時的喜悅是何等的巨大

二是台北近郊群山的開拓

台北以台灣的首都而擁有很多的人口及文化人

但近郊的群山中成為登山對象的

只有大屯山、七星山域或觀音山等有限的山而已

沼井兄實在是仔細而熱心地走遍台北近郊的群山

對於當時不受人青睬的山、岩場、溪谷、森林等處女地

他一一跋涉、探究

並以那奇麗的文章發表或自己擔任月例登山等領隊向諸多人士介紹

此一台北近郊的群山開拓

對一般人激起對山的認識熱情及刺激登山慾望上所造成的效果

是超乎想像的

直至今天都還成為台灣登山界的發展基礎

三是台灣登山小史的編纂

台灣雖受惠於擁有許多群山並被職業或業餘人士所攀登

但卻全無系統性的紀錄彙整

沼井兄在台期間中

於繁忙的公暇之於

努力蒐集文獻

即使是小小的巷口傳聞

只要是與山有關

就毫無遺漏地記錄

編輯成台灣登山小史並發表在『山岳』雜誌上

當然這小史並非完美

然而這文獻本身實在是非常珍貴的資料

此一韌性與努力就是沼井兄一貫的精神力

除了佩服之外無他

我想沼井兄應該也偷偷地計畫完成此一登山史

最後卻未竟全功

實在非常可惜

我與台灣山岳會產生關係

是透過任職的學校山岳部而在昭和二年起開始

而與沼井兄有親交

則是以個人資格參加台灣山岳會的昭和五年左右起

以山岳會來說

是真正進入活動期的時代

以沼井兄來說

也是最意氣風發的時代

因此在為新山開拓的小人數山行或山岳會主辦的登山活動上

我經常陪伴接受攀岩、鑽樹叢、迫降等相當激烈的訓練

被他如打雷般斥責的人絕不止我一人

然而他是好父親

在接受激烈訓練後

於匆忙返家的台車上

他會一面身體前後搖晃一面唱起『守れ権現』的山歌

在等待末班車的空擋

他會在車站前的小飯店炒剩飯給我們吃

並在滿滿在地酒入喉下

又燃起氣焰互相大談下一次山行的計畫

記得是在五寮尖攀岩的途中

遇到一條藍色飯匙倩抬起頭來

沼井兄慢慢拔出背中的冰斧給予致命一擊的身影

令人無法忘懷

也有特意為了等待太陽下山而在樹蔭下午睡的時候

緩嚴自在

以身作則的強韌指導力

我們稱這是『沼鐵精神』

昭和十年沼井兄離開台灣時

其編輯責任由我承接

爾來一面受他正反的激勵斥責一面勉力維持他的沼鐵精神

之後我也離開去了臺南

我們失去台灣登山界唯一的至寶

他留下為數甚多的功績

讓人對他的此後期待也更多

如此遽世實在是非常遺憾

他應該依然腋下挟著冰斧、橫向擺動持續著永遠的山旅吧

而我謹能一逕地祈求冥福

(一九五九、一一、四記)

(千千岩助太郎)

沼井兄過世了

實在是過於突然

讓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但既已天人相隔

所以他的身影或臉龐

除了照片外已經無法得見

昭和三十四年七月二日

他因為狹心症急逝

享年六十二歲

實在失去了一位令人惋惜之人

而我也失去了一位對黑部之山很熟稔的夥伴

不管是別宮兄或是沼井兄

為何都走得如此之急呢?

『你不需要如此急著過世吧。至少再活個十年如何?』

我有想這樣跟他說

但既然天壽已全

我也沒辦法了

即使不是被神或佛所召喚

我想也確實是回到自然的鄉里吧

而這個自然

不久也將是我歸去的地方

我知道沼井兄的名字

是在大正初年他在『山岳』發表尾瀨紀行的時候

沒見過面的我

覺得他是比我年紀大且愛山的人而在心裡默默表達敬意

之後

在日本山岳會的小集會或晚餐會中變得熟識

並有相當親近的交往

如今想來

當時的我

竟然比沼井兄還大十五歲

不知道誰說過『沼井兄是山的早熟者』

我是完全認同的

我只有一次和你一起入山

但那是從鐘釣到平之小屋的黑部川下廊下的完全溯行的時候

大正十四年八月

沼井、岩永和我三人

在水力電氣工事尚未開始的時候

而且是十字峽的上游都還沒有道路的原始黑部的時候

我們攜帶繩索、岩釘

一面看著前方的溪谷美一面三人相互取樂

當時月亮皎潔

每晚從東谷到平之小屋

沼井、岩永、長次郎和我四人來到溪的岩石上或聚集在美麗的河床上

一面仰望著月亮一面開聊山的話題

從平之小屋越過Zara(ザラ)下往立山溫泉時

也是令人讚嘆的月夜

我們特別不住進溫泉裡

而在湯川的河床上搭起帳篷

並從溫泉買來酒、豆腐

在河床上攤開草蓆

一行十二人

圍著明月惜別著最後的山之夜

輪迴喝酒後

酒興一來

山人就一面拍手一面唱起越中小原的民謠

沼井兄也不知不覺間將手巾綁在頭上

一面唱著『木曾節』的民謠

一面輕快搖晃在月光中

能夠溯行當時尚無人跡的下廊下的愉悅心情

讓我們越來越開朗

你很得意的說

『我在新婚旅行時二人一起攀登了奧白根』

我想這也是大正年間的事吧

當時外出新婚旅行的人也似乎相當多

但為紀念新婚而登山的

我則是第一次聽到

『很棒啊!你』

我很羨慕地跟著高興起來

住在台灣將近十年

踏破新高山、大霸尖山等諸多台灣高山

我想你應該是我國中無人可以相提並論的台灣通

『台灣山岳』出版時

你也都會寄給我一份

但在台灣已成為國民政府領有的今天

已經失去了以前的登山自由

沼井兄特地攀登的業績

也已模糊不清

想來實在令人覺得遺憾可惜

最後

你退職後生活起居變得自由

所以我想你今後應該可以隨性隨地寫些山的文章及隨筆了吧

然而沒等著這樣的日子到來就卒然過世這件事

不僅你個人

也是我們山的夥伴都覺得非常遺憾的地方

(昭和三十四年十月)

(冠松次郎)

(完)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