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安曇的群山

譯註:本文譯自國分直一『北安曇の山々』,刊於1947年『同人回覽雜誌』第六號,後收錄於『遠い空』。

一)

住在『信濃坂』下方的友人常說『木曾路不實際走看看,是無法了解真正滋味的』

不過

我即使是匆忙的火車之旅

也有在挨近山腳的小驛站等地、因為聞到沁入心底的草香而雙眼濕潤地喜極而泣過

那個木曾路的盡頭之後

一進入『松本 平』

視界逐漸開闊

晴天、特別是傍晚時分

茜紅的西方天空中

夏天卻依然冠雪的槍岳、穗高、常念及大天井等山岳劃出美麗天際線的風景飛入眼簾

令人燃起對遙遙彼方的思慕之情

一到登山季節

松本 驛的各列來往火車中

被揹著綁上冰斧的大Kissling背包的山男們弄得異常熱鬧

譯註:Kissling是早期橫長型的登山背包)

即將入山的人的興奮表情、結束山旅而即將返回都會的人的滿足表情

這些各個表情所釀出的不可思議氛圍

讓毫無準備的旅人也湧起類似對山的鄉愁思念

我一邊想這是最後一次山旅一邊爬北安曇群山

是在中日戰爭擴大到無法收拾階段的1939年夏末

由『信濃大町』往西北一里

在湛著深藍色的木崎湖畔

有個安曇郡教育會所建的講堂

在入山前

我在這個講堂聆聽倉野憲司氏極其精緻細膩的『古事記』講義

徹底深入挖掘的探究精神、恬靜談話裡燃著對古代史研究火一般的熱情

一碰觸到這種感覺

我也就難抑奮亢的心緒

而這樣熱切的心

被越過沐浴著清新夏陽而保持光滑湖面的幾個前山陰影中出現的近在眼前輝耀的鹿島槍岳山嶺所撩撥

如此一來

被雪及雲所覆蓋的山嶺

便感覺彷彿是象徵某種高遠的東西

講義一結束

我立刻前往信濃四谷

在備齊冰斧、冰爪後走往白馬山麓的『二股』投宿

冰斧綁上草鞋及冰爪後上肩、行走在桑田中

在寬闊桑田的綠意對比下

黃花龍芽草及碧藍龍膽花顯得特別楚楚可憐

一抵達二股

風果然冷冽

松柏多

其風吹的輕快樹葉聲

融入松川的閑靜水流音裡

入夜後

事先僱請的嚮導太田嘉吉來了

據說是平常當老百姓、有人請託時才入山的年輕人

『我父親也曾是嚮導,但新的登山需要體力和技術,所以非年輕人不可了』

他帶著純樸但自負的語氣笑著說

『聽說你是從台灣來的,為什麼要來這裡爬山?』

『這次的戰爭似乎演變成無法收拾的局面了,所以想好歹再爬一次喜歡的北安曇群山』

『你也喜歡山啊!我也喜歡喔。但不久的將來要去當兵吧。大陸也有很多高山吧?』

『好像有很棒的山』

『像崑崙、天山、大雪等,山名的話,我倒知道幾座』

二)

山中的黎明來得早

一打開窗門

像火燒般的杓子岳山膚在旭光中帶著赤味照映著

其光亮的山峰上開展著像天幕般的清新天空

走在玄武岩多的山路

其觸感和走在台灣水成岩的山似乎不同

五、六千尺的山腹中白色肌膚的山毛櫸蔚然成林而作出深影

山毛櫸是對季節敏感的闊葉樹

一入秋就早早轉紅

把山肌的中腹彩繪成宛如赤緋之帶

一旦到了全紅的落葉覆蓋大地時

天地就整個被暈染

在這樣的季節來臨前的夏終時分

此一寂靜森林的詩情也是非常棒的

通過山毛櫸地帶後

有灌木帶

行走欣欣向榮的虎杖之間

不久就開始了雪溪

雖然太過於熱門了

但白馬的雪溪在阿爾卑斯的雪溪中算大的

一旦進入夏末

即使因為降雨而使流過來的腐蝕土污染了冰雪

但冰爪發出的沙沙觸感

讓人心情非常愉快

一面一步步踏陷冰爪一面和太田兄閒聊

『年輕人去了戰地,人手變不足。如您所見,這裏土地算少的,稍往高處,作物就無法生長,再加上戰爭,只是愈發辛苦了』

對在生產上辛勤勞動的人來說

戰爭與戰爭的演變方式

可說是沁入肉體而可實際感受的

稍稍靜默不說話

問題就飛來了

『台灣的山有雪溪嗎?』

『台灣在冬天到春天之際,像玉山 東側的V型切谷或中央尖 山、南湖大山 中也有雪溪。但台灣山中的雪,在讓冰爪具有彈力的堅硬程度之前就暖化溶解了』

登畢雪溪

就看到杓子岳以其無以倫比的美麗在雲朵飄盪的冷空中現出全容

覺得白馬與杓子之間可見的山谷地形應該是圈谷

我想起了崁入溪谷山壁的玄武岩牆面帶有光滑的摩擦面或在巨大玄武岩側面有強烈而粗大的擦痕等都是白馬冰河地形的根據

不過也有今村學郎氏持反對的看法

這事太田兄也知道

三)

從雪溪的盡頭起開始有花田

浙江百合(クルマユリ)的紅、石竹(ミヤマナデシコ)的淡紅、穗花賽葵(イヌアオイ?)的白、毛艮(キンボウゲ)的黃、龍膽(リンドウ)的藍等

真是豐饒的色澤調和之美

台灣的山也有花田

特別是從大霸尖山雪山 之間的山群花田很美

但阿爾卑斯的花田更纖細、更華麗、更豐饒而多彩

花田盡處的稜線附近

偃松變多了起來

沐浴著午後陽光而仰躺在這偃松之下睡覺的話

颯颯吹上來的風冷而甜

白馬山屋的大眾房塞了約二十位登山客

問在炭火上烘手取暖、從東京來的學生氣溫幾度

回說四度

沿著輕緩的斜坡踏著破碎的岩膚站在山頂上

這才發覺頂上的地形是垂懸(Overhang)的

我像在京都時代每次攀登上來時一樣

趴著俯瞰溪谷

崩壞、滾落、變成懸崖及絕壁地日漸擴大

我被如此壓倒性的巨大光景所懾

在嚴重深裂的山谷稜角上

岳樺(ダケカンバ)被山崖吹下來的山嵐而發出呼呼的聲音

偃松深掩在山襞與山襞之間

偃松的盡頭開展著雪溪

雪溪下方

比松綠還淺綠的樹海

將黃昏的山谷逐漸深深掩上暗色

這山的夕陽光線與色彩的調和之美

是不負此山別名大蓮華的華麗

在這個時刻

西邊的『越後』方向就一定可以看到隱顯在雲間的朝日

四)

清早

行往白霧奔騰的稜線時

背稜的岩骨黝黑濕濡

像刀割一般的激烈稜線山風讓人無法停頓休息這事

是行走稜線的一大快樂

杓子岳西側形成陡峭的碎石坡

鑓岳的正前方聳立著峻酷的岩稜

霧深之時經常可見雷鳥出現岩角

站在鑓岳的山頂上

很多時候是為雲所掩而視界不開

但是在放晴之間所見的由杓子到白馬的稜線則非常美麗

在此

我向可能無法再見面的群山道別

『一旦去當兵,就無法再爬山了啊』

我這樣說

太田兄也瞇起眼睛回頭看著一路走來的稜線

從鑓岳的天狗岳與鑓岳之間的陡峭小雪溪

我和太田兄一起靠著冰斧一口氣順坡滑行而下

雪溪下方有雪融水滋潤的小花田

水仙銀蓮花(ハクサンイチゲ)、毛艮、浙江百合等被色彩鮮豔花朵所掩的花田之美

讓人覺得此景只應天上有

花田上部斜斜向上方開展的岳樺被吹下山谷的風弄得嘎嘎作響

越過這些岳樺

像裂開的天狗岳屹立在灰色天空中

我們從這個地方開始穿著冰爪下往鑓溫泉

已經變輕緩的雪溪之上出現了裂縫

有出現大裂隙的地方

也有因為嗚咽雪溪之下的水流關係而露出醒目的白色破碎面的所在

鑓溫泉從鑓岳山腹的岩石裂縫中湧出

在露天溫泉中將身體浸到只剩頭部而後閉上眼睛

流過雪溪之下的雪融水聲開始淙淙地充滿天地之間

透過帶著藍味的清冽溫泉熱氣

雪溪的冰雪像銀一般白白飛入眼簾

季節已然是早春之感

………

就這樣一山一山的行走

連東京都無暇前往地就回到台灣

然後從那個時候起開始了歐洲戰爭

苛烈的命運開始在我們眼前開展

太田兄之後出征馬來半島

並從該地寫來信函

知道太田兄在新加坡 戰死時

我往事歷歷在目地回想他在鑓岳山頂上的風貌

而如此活著寫下這些事時

腦中浮現出他瞇著眼睛回望各個稜線的表情

鑓岳及杓子岳最後的夏季印象

喚醒了我幼稚而易受挫的心靈並一直激勵我、給我勇氣

1947.2.9)(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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