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南十字星的漂泊–兒島勘次

強渡關山

有時候想,人的交會,除了外在的時空機緣, 內心也要有剛好的接納餘裕,才能迸出火花。

2017年4月,因為去了嘉明湖,而開始追尋關山越嶺道過去的山行足跡。其中有一篇千千岩助太郎的『關山』,提到1933年8月,他帶領同志社大學的學生走關山越嶺道時,怒喝其中一位學生兒島勘次(1910-1979)的場面。因為這個兒島在眾目睽睽下,竟然擅自奔跑去沒有獲准攀登的關山。

閱讀當下,覺得莞爾。竟然有如此肖山之人,而且還是第一次來這人生地不熟的台灣,當時大關山事件陰影尚存,關山越嶺道尚有肅殺之氣。另外,在日本時代的山行文章中,山人提及與警察或原住民意見不合的偶而有之,但公然斥責山行夥伴的,則是聞所未聞。

千千岩描述當時的情形說:

『一行中的兒島君離開隊伍開始奔跑起來,當然他是有意識這樣做的,所以叫也叫不停,連頭也沒回。這下子連被我拖來的警官也坐下來無法動彈地連連說出『真是頭疼』。附近似乎有剛歸順的台東方面蕃人來打獵,時時聽到槍聲的回音。我的秘策完全被破壞,為了要叫他回來,除了叫蕃人警丁擔任傳令以外別無他法。這是兒島君採取非常手段的落跑登頂決行意志,和我充其量只是在警官充分諒解下,很有要領地讓同行的他們行動然後登頂的秘策完全不同。我相信在內地也是屈指可數的登山家的該君,竟然採取如此無謀且全然無視團隊的行動,怎麼想都不可解也無法贊同,我過去有些山旅的經驗,但沒有過如此惡劣的印象』

這段話透露出一些訊息,第一,兒島在日本是屈指可數的登山家,但卻似乎是無謀且全然不顧團隊行動的人。其次,千千岩也超想登頂關山,且已經想好在警官充分諒解下的登頂秘策。千千岩說:

『在蕃地值勤務的警察大致是善良的人居多,特別是我們內地人偶而來旅行,他們也很高興聽到母國的事,因此此方的意志-換言之依據我們的要求,即使是無理之事也會權宜因應。這樣的氣氛,對不習慣蕃地旅行的人來說,可能有點難以理解,兒島君也是全然不知如此氣氛而做了這事。我相信他也沒有惡意,現在和他也已完全冰釋變成是很親近的人之一在交往,我生來氣短,如今想來實在是責罵到有點過頭』

日本時代,爬山是要取得當地警察(理蕃課)核准的,而且因為狩獵領域及安全的關係,依規定須由警察、原住民組成的搜索隊充當護衛。爬山的人在登山技術及對山的了解,或許比警察熟悉,但因為名義上的領隊是警察,且由他統御原住民,於是彼此間就產生了微妙的關係,山人需要相當的事理洞察與應對要領,才能順毛撫豹,完成山行活動。但這對涉世未深而對山一頭熱的兒島,顯然在理解上仍力有未逮。

總之,千千岩的痛斥讓人留下兒島的深刻印象。我在2018年之後,開始搜尋『流浪』在海外的台灣山行文章。有一天,坐在台大圖書館五樓特藏室中,突然福至心靈,在圖書館網頁上鍵入兒島的全名,沒想到竟然出現他的專書『台灣的山』,藉由索書號,在金關丈夫遺贈的藏本中找到這本書。

『台灣的山』由五篇隨筆及五十張照片構成。我特地看了一下其中『關山登頂』的內文,果然,兒島描述登頂關山後下山時遇到一行的心情,似乎心裡受創頗深:

『下降到相當距離後,遇到前來的一行,『啊哎,做了很對不起的事』想說被責罵也是沒辦法的事,也覺悟要一直道歉。『你不知登山道德!』被千千岩兄狠狠的痛斥洗臉一番。『既然已經來到此地,是不是?釜田兄,可以讓我通融一下嗎?我想爬到關山 山頂』千千岩兄得到巡查的諒解後再往前進,我和克列梭躺在草原中等待大家歸來,我的腦中重複著『登山道德』、『XXXX』,讓負有責任的巡查及大家擔心實在很抱歉,想到給人帶來困擾或擔心而違反登山道德,這幾年來出入山林也讓雙親非常擔心啊,如今想起來更湧起莫名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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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農老人,翻拍自兒島勘次『台灣的山』)

散文逸作『台灣的山』

『台灣的山』是以兒島1933.7.10-9.7台灣山旅為背景所寫的書。當時23歲尚是大學生的兒島勘次,和鹽見正及入江保太等三人於1933.7.10從京都出發,搭蓬萊丸抵基隆後,展開近二個月的台灣山旅。他們在沼井鐵太郎的協助下,攀登南湖大山 ,並與沼井、立教大學山岳部一起進行玉山 、玉山東峰、南峰東稜、西南稜及東峰北側的岩攀與登頂大水窟山,之後攀登聖稜線,並在千千岩助太郎帶領下完成關山越嶺道及關山的攀登。回國後,在登山前輩今西錦司建議下,彙整台灣山行再加照片出書,於1934年由梓書房出版發行。

兒島說,他認為只出寫真集有點單調,配合行程的紀行文又很無聊,所以就決定選擇十幾個題目來寫,然後在其間穿插能讓聯想力豐富的照片,這樣就會有趣一點,但過了期限仍寫不到一半,在梓書房老闆岡茂雄的催促下,結果交出的稿件的是和紀行文很像的五篇文章,其他還想寫的有泰雅族的生活及狩獵的見聞、蕃地警備的人們、台灣山岳會的簡介、先行者、以大關山事件聞名的布農族所發生的殺害事件等故事。另照片的相機廠牌是Ikonta,鏡頭是Tessar4.5,兒島說拍起來輕巧,但不適合拍攝山群的大觀或花草的近影,並未拍出台灣山岳的寬闊及雄偉的感覺,從拍攝的五百張照片中選出五十張,也有魚目混珠之嫌。

關於『台灣的山』的命名過程,兒島說他有兩個討厭的用語,那就是『台灣』與『蕃人』。講到台灣這個字彙,馬上聯想到的是『台灣坊主』(註:指冬天在台灣北方的東海所發生的低氣壓的俗稱。因天氣圖的低氣壓周圍的等壓線形狀很像『坊主』(和尚),所以稱為台灣坊主),這個詞對他絕不會起任何愉快的感情,把台灣當成書名內心很掙扎,但為了和長谷川的書『千島的山』相襯,也找不到其他合適的名稱,所以不得不才採用,但這不是既已發行的『OO的山』的指南書籍或指南傾向的書,也沒有針對全島的山作書寫,所以也許並不是合適的書名。而『蕃人』這個用語也甚為不潔,他討厭用這樣的字彙來說或寫日夜親暱相處的他們。所謂泰雅族是住在北半部山地的部族名,而他們亦自豪說著自己是泰雅人,也喜歡自己的語言而經常使用。他說,別人看來也許很滑稽也說不定,但這本書中盡量不使用前述兩個用語。

書籍末尾並附有行程概要及台灣山岳一覽,其中台灣山岳一覽係選擇高度三千米以上的山,並依高度順序排列,每座山依山名、高度、首攀者、首攀年月日的順序記載。這個山岳一覽,雖然有小的明顯錯誤,卻是目前看到最完整的首攀資料。我由中確認當時的首登王是吉井隆成,並寫了一篇『沈默的首登王』紀念他。

『台灣的山』共有五篇隨筆,分別是『與盛夏的年輕人-南湖大山、卑亞南越嶺』、『新高山』、『素密達斷崖』、『台車』、『關山登頂』,是主題式的隨筆。我初看時,並沒有特別感觸。或許是閱讀上一直進不去他描述的情緒中,所以看了之後,又放回架上。但隔了一段時間後,再取出靜靜閱讀起其中一篇『與盛夏的年輕人-南湖大山、卑亞南越嶺』時,好像迷路的登山客突然發現清晰路底的感覺,然後就順順地跟上路了。這讓我宛如發現新大陸般的清新、純粹感,觸發了翻譯的動力。

『與盛夏的年輕人-南湖大山、卑亞南越嶺』,以輕快、活潑的心情,描寫與泰雅的盛夏年輕人初次造訪台灣之山的經過。夥伴的相互作弄,和山嬉戲,累了躺在山頂午睡,邂逅美麗志佳陽少女與學唱動人的情歌等。特別是初次造訪的南國之山,帶給他山行中非常新鮮的體驗。他在京都讀到沼井對南湖的描述『你將發現向四方衍伸而出極多的巨大稜脈與其間溪谷的廣闊,毫無疑問是台灣第一,其高大模樣恐怕也是日本第一吧。就這意義上,擁有南湖大山也許比擁有日本最高的新高山更讓台灣自豪也說不定』,因而帶著期待之心前來,結果是沈浸在完全一如預期的滿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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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南湖大山山頂往南望,沼井鐵太郎寄贈,翻拍自大平晟『台灣の山旅』)

『新高山』敘述兒島原本對新高山印象不好到喜歡的經過,和攀岩高手沼井、立教大學的山岳部透過攀岩敏銳地撫觸山心,是一篇少見的新高攀岩紀行,特別他在新高北峰攀岩時的自然書寫,令人印象深刻。

『營地移往長命水的那天,在日暮的慌亂中攀登北峰。因為連日的疲累,大部份的人都在中途折返,穿過硬實的玉山圓柏來到山頂的,只有我和小原君。剛好是落日的四周,西方的平原及海洋也呈現出目眩的金色曼陀羅般的莊嚴。在高的基石旁,有一瞬間,它和靜止不動的小原君身影一同甚至伴隨幻想地久久縈繞我腦海。夜晚燃著火花四散的快活鐵杉樹枝,圓圓的月浮出中空,「大氣彷彿月亮發出暖氣般的溫暖,既靜謐又澄澈」。主峰的岩壁變成影子黑黝黝地聳立,令人彷彿是自然所造的神之宮殿。早晨透過高高延伸的冷松枝葉末梢,仰望先映照陽光的東峰爽冽岩場,其美麗保持著聽古典音樂時的莊重與緊張。來新高山一周,逐漸感受到與此山的親近,因而終於孕育出從心底流露出的登山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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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峰東北稜, 翻拍自兒島勘次『台灣的山』)  

『素密達斷崖』描寫和白蘭部落的泰雅原住民超越種族差異的聖稜縱走及攀岩過程。特別是在兒島的相機及筆下,每一位原住民的個性鮮明,幽默、逗趣、剽悍、神勇,透過相互結繩的攀岩與笨拙但真誠的破碎隻字與身體語言,把山行夥伴間的性命、情感作結合,是氛圍非常開闊的隨筆。

『台車』是唯一以山下為主題的文章,談到初次接觸台車的新奇、疾駛時的爽快感、在水里被敲竹槓時沼井的爆怒及所傳達的對人種的反感、以及與靠台車掙錢的善良人之間流露的一種悲憫情緒。

『關山登頂』則如前所述,談兒島如何燃起熊熊登山慾望以及甘冒大不韙登頂關山的經過,特別是明明被痛斥後經過向陽山時,依然還蠢蠢欲動想再次犯案的心情轉折。

為什麼重看兒島的文章會讓我彷彿發現綠洲般的欣喜?或許之前看太多乾燥無味的紀行文,也或許看太多摻雜登山以外的調查研究的關係,總之,兒島的文章,所有的感官都單純集注在登山、特別是攀岩上,和山友一起與山競逐、拼搏、嬉戲,累了就投入山的懷抱,和山的關係像親子,也像競爭對手,山是主角,動植物、地質、地形、生態等都只是陪襯。他用純粹而富詩情的筆觸,針對某一主題的書寫方式,呈現出新鮮、有趣的文學味道。你如果看過鹿野忠雄滿漢全席、交響樂式的恢宏壯闊長篇,或沼井鐵太郎集孤岩絕攀與登山史家的山人感懷、國分直一娓娓道來深層土地上的人文筆風,那兒島給你的,就是一位回到人與山的純粹關係,而他透過攀岩,讓這純粹關係變得更尖銳與深刻。在我閱讀到的戰前山行文章中,以散文的方式書寫而帶如此純粹詩情的人,大概就只有山岳畫家足立源一郎可以相比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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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蘭部落泰雅族人哈勇,翻拍自兒島勘次『台灣的山』)   

兒島的後代與『登山歷程』的追尋

翻譯完『台灣的山』,對兒島更感興趣,很想知道他後來的下落及其他山岳文章,這是我第一次起心動念想去展開的尋人啟事。但網路上資訊不多,大概只得到如下的敘述:

『兒島勘次(1910-1979),在同志社大學山岳部期間即非常活躍,1933年3月完成積雪期的劔岳早月稜線的首攀,其登山足跡遍及日本南北阿爾卑斯、千島列島北部、台灣、北朝鮮、中國東北部、大興安嶺等。1963年6擔任同志社大學Saipal(尼泊爾/7031公尺)的登山隊隊長,成功首登。著有『台灣的山』、『登山歷程』等』

其中唯一有點希望的線索是在同志社大學山岳會的2011.1.30『秋季定例總會』中,看到兒島的長女昌子及其丈夫兒島孝之出席的報導,既然如此,就來寫信找人看看。

2020年2月中旬我寫email給同志社山岳部,同時上網訂購『登山歷程』。書很順利從東京的二手書店『古書かんたんむ』以日幣1430圓購得,另外不久也收到同志社千田尚子小姐的回信說,昌子女士可以收郵件,但不太會用電腦打字,所以日後還是透過她居間聯繫,並轉達昌子的話說,她有登山歷程的書可以送我。後來千田來信跟我要台北的地址,說昌子是京都西扶輪社的成員,和台北西扶輪社是姐妹社,每年有固定交流,如果來台北應可見面。我心裡高興,覺得事情進展順利,也有一種尋寶即將開挖解謎的期待。

沒想到武漢肺炎讓一切事情凍結、隔離開來,訂購的書寄到我朋友小川的公司,但他因疫情無法來台,扶輪社的交流當然更不用說了。其間,透過千田小姐請問昌子女士有關『台灣的山』照片中的人名,但遲遲沒有進展,後來才知道昌子換了手機,千田說,昌子已經高齡,也幾乎不用email了,在聯繫溝通上似乎漸感吃力。我一時也不好意思再多作叨擾,決定先做其他事情看看。突然想起五元老師曾經在臉書上秀過他在京都買的『登山歷程』,於是向他商借。但他藏書甚豐,一時半刻也不知書塞哪裡,且他忙山,忽東忽西,直到十月他找到書還親自送來公館,我終於看到這本厚厚的深藍色封面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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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島勘次的『登山歷程』,書籍由伍元和提供)

『登山歷程』主要收錄兒島在同志社大學山岳部草創期、京都大學山岳部以及遠征賽帕爾峰的登山紀錄及隨筆,是1973年自費出版的書,以提供山岳部後輩參考之用,所以書中完全略去一般自傳會交代的生平及年表。書中雖然沒有目次,但有明確的主題構成,分別是

1.『喜馬拉雅與台灣的山』

2.『千島、朝鮮、中國的山旅』

3.『日本的山』

4『隨想』

以登山的時間來看,除了喜馬拉雅(賽帕爾峰)是在1963年完成外,其餘的登山及隨想都是在1929-1936學生時期完成的。

兒島沒有說明為何將喜馬拉雅與台灣的山放在同一個主題中?因為喜馬拉雅與台灣的山,其山行時間不同,也完全不具關聯性。我隱隱然覺得1933年的台灣山行與1963年的首攀賽帕爾峰,對兒島在山行上似乎具有同等的意義,一個是登山的高峰,一個是書寫的高峰。這個主題容帶後述。

『千島、朝鮮、中國的山旅』是兒島在1932-1934年赴千島列島、朝鮮的甲山、長津高原、白頭山與中國大興安嶺的紀錄,山行形式是喜馬拉雅式的極地法遠征。文章是探勘式的紀行文書寫,其中白頭山,是今西錦司擔任隊長的京大白頭山遠征隊,大興安嶺遠征則由京大加藤泰安領隊,而這兩位日後都成為日本岳界的赫赫人士。『日本的山』的書寫形式也是紀行文,紀錄他1929-1933攀登早月稜線、 劍岳西面、小窗尾根、穗高連峰、大日稜線及劍岳等日本阿爾卑斯山的山行。『隨想』則是學生時代的山行散文,包括『來自山裡』、『三宅恆夫君之死』、『追憶和田兄』、『白雲去來抄』等等。

賽帕爾的最後一役

『喜馬拉雅與台灣的山』中的喜馬拉雅,指的是1963年兒島以53歲之身,率領同志社大學山岳部成功首登賽帕爾峰一事。這是日本岳界重大的成就,也是兒島的封刀之作。

這裡要注意的是,兒島在1936年從大興安嶺山行回來之後,直到1963年的賽帕爾峰之前,中間整整的28年一片空白,完全放棄了登山。兒島沒有直接說明為何不再登山,不過在『登山歷程』的結語中隱約指涉,戰爭是其中一個因素,另外他從同志社大學畢業後念京都大學時,山岳部人才輩出,而他感覺自己一直是局外人,這也造成他登山中輟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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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帕爾峰,翻拍自『登山歷程』,書籍由伍元和提供)

那為何放棄了那麼久,反而在53歲的時候重燃登山慾望?他在『登頂賽帕爾峰』文章中委婉說起其中轉折

『我雖是同志社大學山岳會員,但不再登山後的二十八年間,山岳部的房間連一次都沒有露過臉,接到的通知也僅止於接到,有時候在新聞看到同志社大學山岳部員的山難報導,也是自我蹙眉而已。江上君(「悲劇與幸運之山 阿比」的作者』)在朋文堂任職時,我也只寫過回覆他來諮詢我有關劍岳的登山經歷而已,阿比峰的計畫當初,有收到印刷的募款信函,我也僅是將捐款交給當時現役的福田君,並未有計劃的相關諮詢。

大家都認為我已是凋零的老兵了吧。我也覺得事到如今也已經莫可奈何,但前年同志社大學山岳會的總會,我突發出席的念頭而遠到神戶開會這件事,應該說是我的好運用光了還是怎樣?竟然被遵奉為大前輩,還讓我坐在吉川部長的身旁。這種心情好到別人一說衝啊就連喜馬拉雅山都感覺爬得上去般的喋喋不休,大家因為談太多高爾夫球的事,我就說『那種騙小孩子的球戲我不玩』。搞到最後,明明爬山的人都知道西裝背心的方便性,但舉目所見的紳士中,三件(譯註:西裝外套、背心、襯衫)都穿的人不是只有我嗎?於是就一頭熱地開始圓桌演講。那之後,賽帕爾遠征計畫書,就由平林、福田君的手中遞了過來。

他們的說明中,萬事都順利進行,但最大的難關是短缺二百萬日圓的資金。我想這怎辦才好?但還沒湧起手伸進去的念頭,手拿著這份計畫書,在回家的酒吧(Bar)上,一邊喝一邊開玩笑說「只要出二百萬日圓,就可以有參加的份捏」。

記得是在傑佛瑞·溫斯羅普·楊(Geoffrey Winthrop Young)的書中,讀過在年輕時氣宇軒昂地攀登的山麓中靜靜地散步,是老登山家的幸福這樣的事,不過我心中絲毫未起波瀾。乃木大將退役回歸那須野的百姓時,聽說依然未斷絕與中央的交往,但我向今西錦司前輩宣告『此次時機如果去不了喜馬拉雅,就放棄登山去結婚』之後,就未曾穿過登山鞋或雪撬。戰後,不論是馬納斯盧峰(Manaslu)或英國的埃佛勒斯峰等喧嚷之際,我也盡量不讀報紙中有關山的記事,聽說妻子也小心地讓我的視線不要觸及。山成了我家中的禁語。

即便如此,戰後去拜訪天龍僧堂的山田無文師時,曾細細苦思出『夢裡銀嶺思豬突』的七言絕句。那時剛好是豬年的正月。之後因為財產稅及通貨膨脹而三餐沒著落,就將自宅變成中古書的店面。特地搜集來的書,那個時候也貼著昂貴的標價放在店頭。『埃佛勒斯33』等二、三本就此佚失,也完全喪失了愛書癖,看到書就想這可以賣多少錢的猥瑣感,讓我自我嫌惡』

兒島顯然對山還有深深的眷戀,末尾的寫法有點含蓄,苦思詩句『夢裡銀嶺思豬突』,豬突是山豬不顧性命向前突進的身姿,夢裡想到冠雪銀嶺,依然熱血澎湃而奮不顧身,然而為了生計不得不出售深愛的藏書,甚至看到書就立即打起算盤的市儈,內心感到猥瑣與嫌惡。這個嫌惡感也許是最後激起他成為他用金錢贖罪而毅然參加賽帕爾峰的動力。

兒島一行於1963年7月10日搭船從神戶出發,因為申請手續及中印邊境緊張關係,直到8月31日才正式開始山行跋涉(Caravan),10月21日,由副隊長平林克敏與一位雪巴人成功首登這7031米的前人未踏之鋒。此時的兒島,已是老驥伏櫪之身,只能扮演啦啦隊長,登頂的同志社學弟平林克敏,也是1970年和植村直己等首次成為攀登埃佛勒斯峰的日本人。兒島在『登頂賽帕爾峰』中說

 『我只不過在十一日登上C1、今天二十三日退到基地營的期間中,鼓勵攀登的夥伴,用笑臉迎接疲累歸來的夥伴,然後在白天用雙筒望遠鏡看著小小身姿的隊員而一喜一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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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登賽帕爾峰,翻拍自『登山歷程』,書籍由伍元和提供)

在回想率隊遠征及在成功登頂後會見新聞記者時的質問時,他吐露了此行對他的意義,充滿著將軍最後一役的心境

『這次的賽帕爾之行,原本像幽靈般身影模糊的我突然露出臉來,所以讓大家嚇一跳說「你是不死鳥嗎?」。

五十歲又過了三年,體格雖小,但不得不為肥胖身軀重新剪裁西服之際,這到訪的機會,對我來說實在是遲來的春天。

不能是虛妄登山家的韌性,讓我在不得不走的西尼泊爾縱斷及橫斷中瘦了八公斤,渡過班巴薩橋(Banbasa Bridge)後第三個月,前往令人聯想拓荒時代的美國西部荒涼與新興都市的尼泊爾根傑(Napalgunj),並得以大致無恙地抵達。

回程拜訪新德里的日本大使館,向入境尼泊爾之際幫忙甚多的松平大使致謝時,會見了該地的新聞記者群。

刊載在朝日新聞『最近的日本遠征隊與神風特攻隊相似』的趣味深深的頂門一針,是回國後才知道。但在滯留加德滿都時就已經聞出對同志社的批評成為報導的我們稍微有點緊張。對於某位記者的質問『現在日本青年精力的出口,朝向喜馬拉雅登山並進行著神風特攻隊的遠征,令大使館非常困惑,不知感想如何?』相當咄咄逼人。我笑而不答,副隊長的平林君詳細說明進攻皮托拉加爾(Pithoragarh)並非無謀之舉,並取得了理解。

如今想來,神風特攻隊的問題,從種種的觀點來看是非常有趣的命題。從戰後的虛脫站起來的日本青年,其探險精神與登山精神結合變成喜馬拉雅的攀登,即使對駐外官吏帶來困擾,我想仍具有極大的意義。但這作為他日的問題暫且不論,這次的賽帕爾之行,對我來說,是以人間解放作為根本精神。一介上班族,只要立志,也可以到喜馬拉雅,這不是很愉快的一件事嗎?獨自一人駕遊艇橫斷太平洋,其精神是很尊貴,但以組隊、團體合作的方式朝處女峰的目標奮鬥,不也是男人的本懷嗎?』

Brief Report Formosa

『喜馬拉雅與台灣的山』中有關台灣的山的內容,依序包括『Brief Report Formosa』、『台灣的山』(收錄前述出版的五篇隨筆,但未含照片)、『台灣山岳遠征(1933)報告』、『蕃族小記』、『蕃語小集』等五部分。

『蕃族小記』、『蕃語小集』是同行的鹽見正個人作品,純粹是他個人對原住民的興趣,因非兒島的作品,在此省略不談。

『Brief Report Formosa』是兒島對整體的台灣山旅描述,用像放映幻燈片來定格書寫的山旅記憶,非常具有現代感,可說是他對台灣山旅的初戀報告書。遠渡重洋來到南國台灣,在他定格的片段畫面中充滿如下的想像與新鮮感。

『青瓷般的Ocean。汽輪聲、紅通通的落日。「不知道新高看得到南十字星嗎?」

台北驛、N氏、總督府、台灣山岳會、理蕃課、台北州廳、入蕃許可–滾燙的柏油。像是印在高速攝影機的慢動作、喫茶與汗的氾濫』

以攀岩的方式與玉山接觸的方式,令他欣喜,而玉山似乎看不到南十字星,卻身形彷彿是獵戶座。

『台灣山岳會、立教大學、同志社大學的共同登山開始。親和與鬥志。

新高南山的兩翼、東山、主山北面的攀岩。其水成岩的新觸感讓我欣喜。台灣近代登山的確立。

新高一如君臨秋天夜空的獵戶星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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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新高南峰, 翻拍自兒島勘次『台灣的山』)

至於『台灣的山』的內容已如前述,不再贅述。而『台灣山岳遠征(1933)報告』則是改用紀行文的方式記錄台灣山旅,並與同行的鹽見正及入江保太一起接力合寫。因為是紀行文的形式,內容非常詳細,雖未脫兒島在『台灣的山』所述的行程梗概,但其中最具意義的,無疑是兒島在文章開頭的計劃準備及經過的段落中,全文刊載沼井鐵太郎回覆他詢問有關台灣登山的信函,非常具體的陳述台灣初登山的種種注意事項以及爬山目標的選定建議。從這裡可以非常清楚他們的對山的問題意識及如何準備,令人開了眼界,彷彿他們的身影、穿著、思考,都有可以安頓的想像及清晰的影像。沼井的回函,為他自己及那個年代的登山,留下教父級的證言及視野,也看到他在介紹台灣山岳時的瞭若指掌與苦口婆心。這篇文章的翻譯,除了文章開頭的計劃準備及經過外,其餘的內容對我已毫無新鮮感,只好苦中作樂,將『台灣的山』中的照片,配合文章的段落置入,好作圖文對照。

南十字星的漂泊

人的交會,有時看似日常,事後回想,才覺得是一瞬的互放光芒。

1933年9月6日的蓬萊閣,有一場『有志晚餐會』,由台灣山岳會會長幣原坦宴請來台山行的田中薰、鹿野忠雄、兒島勘次、塩見正等人,出席的另有沼井鐵太郎、吉井隆成、平澤龜一郎等,合計十七位,與會者都是當時山岳的頂尖人士。這年9月,鹿野帶領首次來台的田中爬南湖大山,日後並促成兩人共同發表南湖大山的冰河研究及田中『台灣的山與蕃人』的問世。而兒島在沼井的建議下,首次來台登南湖大山、聖稜線,並與沼井等人在玉山一帶攀岩,後來在千千岩助太郎的帶領下,卻獨自爬黑山勇闖關山,而被千千岩痛斥『不知登山道德』。隔年,在今西錦司的建議下,兒島將此次山旅彙集出版『台灣的山』。而眾所週知,鹿野在1941年出版他的巨著『山·雲與蕃人』。

同樣愛山的三人,都出版了有關台灣山的書,但後來的命運大不同。鹿野38歲早逝,『山·雲與蕃人』卻被譽為台灣高山文學的經典,活在台灣人心中。貴族出身的田中,後來著作等身,成為昭和的地理學、經濟地理學者以及神戶大學的名譽教授,1982年過世,享年84,可謂福壽雙全。兒島之後沒沒無聞,最後的賽帕爾峰之役,像一顆慧星,使盡最後力氣綻放光芒,似乎要向世人證明他的存在,然後消逝無蹤。

兒島究竟是怎樣的人?他的兩本著作『台灣的山』與『登山歷程』均未有直接的交代,因此面貌模糊。從作品中拼湊的結果,大概知道他小時就喜歡作文,同志社中學時代,國文老師是詩人五味保義,是研究萬葉集的有名學者 ,兒島參加過老師的詩社,也愛讀齊藤茂吉的『龍馬漫語』等,並受其影響,書寫偏愛簡明短文,似乎對文字頗有自信。中學時代,兒島萌生對山的渴望,山岳的滑雪練習已相當上手,大學預科時已經練就可隨時登冬山的準備,算是起步較早的登山家。1929年,19歲攀登北阿爾卑斯山三大陡峭地形的劒岳早月稜線,1933年首度完成早月稜線的冬季首攀,之後到1936年為止,登山足跡遍及日本南北阿爾卑斯、千島列島北部、台灣、北朝鮮、中國大興安嶺等,已是第一線登山家的身手與歷練。對山的思考也日漸深刻,閱讀當時日本登山家的著作,也常有批判性思考,其中,他對大島亮吉頗為敬佩,覺得大島的『對山的片斷思索』(山への想片),對他思考山的問題上提供了先知的看法,值得閱讀再三。

閱讀兒島1934年所寫的『台灣的山』,確實讓人感受到文字簡潔及饒富深趣的詩味。他在『登頂賽帕爾峰』說

『我的精神支柱(Backbone)是繼承西行、芭蕉之流的漂泊精神。隊伍跋涉(Caravan)之際,座右的書是一本奧之細道評釋』

讓我有原來如此之感。他對自己似乎也頗自負,『台灣山岳遠征(1933)報告』中提到對台灣前輩文章的失望,顯然不把鹿野忠雄、沼井鐵太郎等人放在眼裡:

『對前輩諸氏雖然失禮,但截至目前為止有關台灣山岳的文獻雖多,但在描寫台灣這個巨大暖國的高山之美上,還沒見過一下子就打動人心的文章』。

但當我抱持期待之心閱讀『登山歷程』時,卻難掩一絲遺憾與失望。遺憾的是該書幾乎沒有兒島生平介紹及對登山思考、價值觀的闡述,失望的是兒島的登山中斷了28年,而書中的山行文章泰半是學生時代探勘式的紀行文,僅『隨想』的主題部分,有一些像『台灣的山』的散文書寫,不過感覺並未超越『台灣的山』。這種心情很像兒島來台灣之前,憧憬著『可以看得到南十字星嗎』的期待,結果是事與願違,這讓我沉盪多時,遲遲不知如此起筆。

如果對南十字星的憧憬象徵的是對陌生山域的殷望,那兒島算不算願望達成呢?賽帕爾之役是不是他心目中的南十字星?這答案恐怕只有兒島知道。但依我看,他不免是有遺憾的。他的登山歷程毋寧是挫折而徬徨漂泊的。

不過,換個角度看,這個28年空白的遺憾,最後成為引燃賽帕爾之役的熱情炸藥,讓他把其間的鬱憤、不如意都燒個精光了吧。

看過『登山歷程』,再回望1933年7月、這兒島一生中唯一的台灣山行,那山旅上抱持南十字星憧憬與純粹的詩心,感覺起來確實非常有芭蕉、西行漂泊滋味。

(草稿)

兒島勘次作品

1.來自山裡

https://blog.xuite.net/ayensanshiro/twblog/589403581

2.Brief Report Formosa

https://blog.xuite.net/ayensanshiro/twblog/589422982

3.與盛夏的年輕人-南湖大山、卑亞南越嶺

https://blog.xuite.net/ayensanshiro/twblog/586232725

4.新高山

https://blog.xuite.net/ayensanshiro/twblog/586290282

5.素密達斷崖

https://blog.xuite.net/ayensanshiro/twblog/586384685

6.台車

https://blog.xuite.net/ayensanshiro/twblog/586233296

7.關山登頂

https://blog.xuite.net/ayensanshiro/twblog/586233312

8.後記

https://blog.xuite.net/ayensanshiro/twblog/589220750

9.台灣山岳遠征(1933)報告

https://blog.xuite.net/ayensanshiro/twblog/589427364

10.登頂賽帕爾峰(Saipal)

https://blog.xuite.net/ayensanshiro/twblog/589459542

兒島勘次(1910-1979)年表

1923年 十三歲

4.?就讀同志社中學?

1928年 十八歲

4.?就讀同志社大學預科?

1929年 十九歲

7.13-7.15早月稜線首攀。

1930年 二十歲

4.?就讀同志社大學。

發表『早月尾根』於關西學生山岳連盟報告第一號。

6.1-6.7劍岳西面、小窗稜線。

7.發表『劍岳西面、小窗尾根』於『DAC』一號。

9-10.赤石、聖岳的攀登。

10.發表『山から』於『同志』

11.新雪的上高地。

11.發表『三宅恆夫君の死』於『DAC』二號。

發表『十月の赤石、聖登攀』、『新雪の上高地』、『和田さんを憶う』於『DAC』三號。

1931年 二十一歲

發表『小窓尾根』於關西學生山岳連盟報告第二號。

3.發表『展覽會準備報告』於『DAC』四號。

4.穗高連峰。

5.針之木岳-平小屋-ハシゴ澤-立山東面的北稜-立山-劍御前小屋-三窗匯流口-營地-三窗谷-小窗越-バンバシマ-上市。

6.發表『四月の穗高連峰』於『DAC』五號。

7.發表『五月の山行』於『DAC』六號。

發表『エディター ノート』於『DAC』七號。

1932年 二十二歲

3.大日稜線及劍岳。

4.南阿爾卑斯(野呂川、北岳、三峯川、塩見岳)。

7.8-9.3北千島群山、千倉火山列的山行。兒島擔任領隊,榎本重俊(會計)、小林清孝(紀錄)、Porter高橋淺一(北海道)。

12.笹之峰紀行。

12.發表『昨秋の計画について』、『笹ケ峰紀行』於『DAC』八號。

發表『三月の大日尾根及び劍岳』、『四月の南アルプス』於關西學生山岳連盟報告第三號。

1933年 二十三歲

3.早月稜線。

6.發表『落石』於『ケルン』一號。

7.10-9.7和鹽見正及入江保太等三人於.7.10從京都出發,搭蓬萊丸抵基隆後,展開近二個月的台灣山旅。他們在沼井鐵太郎的協助下,攀登南湖大山 、玉山 、玉山 東峰、南峰東稜、西南稜及東峰北側的岩攀與大水窟山,之後陸續攀登聖稜線、關山越嶺道及關山 。其中關山 越嶺道及關山 的攀登係由千千岩助太郎帶領,途中兒島獨自脫隊登頂未被核准的關山 ,此一不顧團體獨自爬黑山的行為,曾被千千岩怒然斥責(詳見台灣山岳第八號千千岩『關山 』)。兒島在另一文『關山 登頂』中也提到被千千岩痛斥『無登山道德』。

9.6晚於台北蓬萊閣以田中薰、鹿野忠雄、兒島勘次(同志社大學山岳部)、塩見正等4位為主賓舉行有志晚餐會,幣原會長、崛川、沼井、吉井、青木、新井、平澤等17名出席。

11.發表『Brief Report Formosa』於『ケルン』六號。

發表『三月の早月尾根』於關西學生山岳連盟報告第四號。

1934年 二十四歲

1.發表『なだれ』於『ケルン』八號。

2.發表『ふゆ山』於『山』二號。

3.?同志社大學英文學科畢業。

4.?進入京都大學理學部就讀。

5.發表『白雲去來抄』於『DAC』十號。

與塩見正、入江保太共同發表『台灣山岳遠征(1933)報告』於關西學生山岳連盟報告第五號。

8.14-9.7與神戶商大學生山本明進行朝鮮的甲山、長津高原的山旅。

8.發表『立教山岳部報と私語』於『ケルン』十五號。

發表『台灣的山』,梓書房出版。

12.20-1935.1.22參加京都大學白頭山遠征隊,攀登朝鮮的白頭山。隊長今西錦司、隊員加藤泰安、宮崎武夫等人。

12.發表『冬への期待と愚痴』於『山小屋』三五號。

1935年 二十五歲

8.發表『宗作と』於『山』八號。

12.14-1936.2.1參加京都大學中國大興安嶺遠征,隊長加藤泰安。此後因戰爭及登山夢想中挫等,高掛登山鞋28年至1963年。

1936年 二十六歲

1.27擔任台灣山岳會地方幹事(京都)。

1963年 五十三歲

10.21率領的同志社大學Saipal登山隊,由副隊長平林克敏與一位雪巴人成功登頂。隊員福田勝一、松村多四郎、佐藤和男、岡田啟二郎。

1973年 六十三歲

2.10自費出版『登山歷程』。

1979年 六十九歲

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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