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山裡

譯註:本文譯自兒島勘次『山から』,發表於1930年10月『同志』,後收錄於『登山歷程』。

我們持續著北阿爾卑斯穗高連峰的緊張攀登。海拔三千公尺附近的群山,帶著岩石、冰雪與天空的強烈線條及色彩。碰觸堅硬岩石的感覺、節奏規律的運動快感—胸藏這些攀岩的歡愉,心想在最後的幾天要行往山谷。追求潤澤地下往傳說之谷、傳聞住有幽鬼的双六谷。

七月中不順的天氣,進入八月後,變成持續的晴天。

八月八日,早晨,從上高地出發,在燒岳的鞍部與三位山友道別。道別時他們很有精神地呼喊同志社萬歲。那之後,變成是我和中畑悠哉的渡涉山谷之旅、山中漂浪(Wandering)。中尾的中畑年齡三十九,從年輕時就喜歡打獵而行遍群山。如今是一流的嚮導,是人好、低調而粗獷的男人。當夜住宿穗高溫泉。

八月九日,從笠岳冒出的穴毛谷,其黑色的岩壁峭立兩岸,陰暗地漂著淒厲氣息。以進入穴中的心情向上持續攀登。很久以前,在尚無沿稜抵達笠岳的道路時,聽說還有攀登這個山谷的人,但如今道路阻絕、似乎已沒人在走。蠻荒的谷底中有累累巨石,沒有山路。從早上十點起,雲霧開始去來。走了一小段時間後,雲霧之中隱約出現白色瀑布。在此焚燒河川木頭吃飯。抵達瀑布上方時,山谷變寬廣而明亮,雜木也低矮。水源絕跡後抵達草地時,高山的花群綻。平坦的草地上也有乾凅的小池。腳下,岩桔梗孤零零地,高嶺菫(タカネスミレ)開著惹人憐愛的花。抵達長有偃松的寬廣稜線時,太陽光映照出來。

利用柔軟巖梅的彈力坐下來。溫暖的陽光將從霧谷來的我們誘入夢鄉–只要這樣直直倒下橫躺就行–醒來時,霧又上來,身體感覺寒冷。

從這裡到笠岳的山屋只要一下下。乾枯的偃松樹枝很能燒,煮沸了熱熱的紅茶。

當夜,飯後閒聊時,光從隙縫中射進來。今晚是滿月。赤腳踏著冰冷的粗礪岩石來到山屋後的小丘上一看,原先滾滾的積雲逐漸低沉而去,時而發出閃電。澄澈的夜晚大氣中,月光滿溢,只有群山的身影全黑。

『從這裡應該可以看到富士的燈啊』中畑說著,但可能雲還不夠低,所以看不到。

八月十日,一度被拂曉的寒氣而自動醒來,但又昏沉睡去。再醒來時,中畑已經為我準備好早餐。太陽正好爬上槍岳的左肩。早晨的陽光輝耀照射全身。我祈禱著自己是有大志的青年(Ambitious Boy)。

 收拾山屋後出發,時間是早上七點前。立刻橫向下往打込谷。下行轟隆作響的砂石及偃松的陡坡約一小時後,平坦的花崗岩上流著溪水。水底附著明亮的綠色水苔,是與令人舒暢的河谷之晨相應和的顏色。從拔戶的稜線流出而與河谷匯流的一帶開始,變成是水勢上升的河床。保持平衡地一面啵啵飛跳圓而大的石塊一面下行,實在是愉快。也感覺到童心。心純粹而簡單地動著。

突然想起僧侶良寬的詩歌。

一二三四五六七,你拍球,我就唱,我拍球,你就唱。

拍球唱歌,渡過彩霞清楚可見的春長一日,直到日暮黃昏。

 這是長歌『詠手鞠球』(手毬をよめる)的一節。

今天中午也是焚火烤鹽鮭來吃。 下來後的山,已經捲起雲霧,但這裡的河床仍沐浴在陽光中。針葉樹逐漸變多,出現深谷的相貌。選擇左右好走的地方涉水而下。突然遇到三段的瀑布。是可以橫渡而過,但之後的下游是斷崖,河川寬度大開,水深沈淀。不得已,攀登左方山腹橫切而行後,發現山路。踏上山路,腳步就輕快–也因為這樣,沒有山路的地方比較有趣–。途中有立牌,才知道前面的地方叫『先人淵』。一面看著遠遠下方隱約可見的水流,一面奮勇前進在鐵杉的樹木間。偶而經過闊葉的桂樹下時,明亮而令人欣喜。

抵達與双六谷主流的匯流點時,是下午二點左右。這裡有營林署的山屋,也發現了寬廣而整潔的道路,雖然意外早到,但決定按計劃住下來。用毛毯蓋上疲憊的身軀稍睡片刻。

這個從谷底來看是位於相當高處的山屋,幾乎聽不到溪聲。位於高稜線的山屋,總讓人心漂浮而難以安頓下來,但山谷的山屋則有靜靜襲胸而來的寂寞。中畑也是我不說話就一直默默焚火、添加木材而靜坐不動。立著粗大蠟燭,讀起倭鏗(Rudolf Christoph Eucken)的奧古斯丁。十點左右,中畑倒下橫躺著入眠。

心越來越澄澈–寫起山日記,又思索著『自己為何登山?』的問題、山岳部的事情。比以前更能直接思考了。添了二、三根粗木後,火焰的前端帶著藍色調熊熊燃燒。沈甸甸而穩重的火。

這個夏末的登山,失去了三宅君。如今的我們誠摯哀弔他的死亡。第一學期的期末和岡田氏約定的此一紀行文,很想逃避不寫。

但破壞約定也很苦。現在的我認真地在山中生活。發表拼命所寫的紀行文,去世的三宅君應該也會原諒吧。

(發表於1930年10月『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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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類: 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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