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ocken的妖怪」（譯註：觀音 圈）
是在山頂上相當罕見的一種光學現象
據說是因為常在Brocken山（德國）的山頂上看到而得名
站在頂上背對太陽光時
在前面的雲或霧上映照出的自己身影
看起來像妖怪
日本稱為「佛的後光」（仏の後光）
在山的信仰上
被認為是相當的靈驗灼灼
在富士山頂觀測所移轉到剣鋒的二十年前
我作為五名觀測員之一
每天都和冰雪交戰
過著慘烈的生活
所謂娛樂
不過就是玩撲克牌或讀書之類的
收音機也因為要節約用電
除了新聞以外是不聽的
不過
在這日本最高峰所發生的氣象現象
因為非常峻烈敏速
擔任觀測的我們
常有冒著生命危險的緊張感
所以並不沒有像山下人所想像的那樣寂寞或辛苦的思考餘裕
3776米的這裡
因為氣壓非常低
稍一勞動就頗消耗體力
因此大家的食慾旺盛
也睡得好
四十天中最辛苦的
是沒法泡澡
不過習慣了就不在意
除了五個男人以外就沒有別人
所以也沒必要刮鬍子
就這一點上
都是單身的我們
可說比住在山下還舒服
不過吃不到蔬菜讓人痛苦
如果持續壞天氣
輪班人員和用強壯的背揹上來的蔬菜一旦延遲
我們也吃過故意不丟掉的橘子皮
不過主食都是在夏天時送上來的
因此這方面倒不擔心
山頂上經常吹著接近20公尺的強風
一夜之間改變岩石形狀的霧冰創作
讓我們的眼睛大吃冰淇淋
觀測所為厚厚的純白霧冰所覆
一被朝陽照射
就發出莊嚴的光芒
有月亮的夜晚
很像孩童時讀過的王子住在宮殿的幻想變成事實重現
有時也會有地球上流動的風一起罷工般地紋風不動
這個時候
如果是有月亮的晚上
因為太過安靜
反倒會睡不著而令人困擾
夏天有時一天數千人到訪的富士山
一旦為雪所覆
就幾乎沒有人來
有時也會有造訪觀測所的登山家
不過那要不是相當出名的登山家
就是全然不知此山恐怖的暴虎馮河登山客
前者身著完整的裝備
也連同當時富士山一流的嚮導如小見山君、山崎君一起前來
所以並不擔心
但暴虎馮河組不但裝備不全
也大都不帶嚮導
一個冬天會發生數名以上死者的山難
就是這樣的情況
這一天的天氣很平常
風速二十數公尺
觀測者宛如被自記風速計（Self-registering anemometer)的筆在自記紙上疾走的速度追著跑一般
用無線電向中央氣象台報告每小時的電報
空檔時則啟動引擎及將電池充電
這一天
一位登山客到訪觀測所
為了取用冷卻引擎所需的霧水而外出的我
發現佇立在觀測所入口的登山客時
這位男性講出的話至今仍在耳邊繚繞
「能讓我借宿嗎」
男人這樣說著
同時拿掉防風衣的頭巾
並取下雪鏡
光亮髮油的頭以及鬍鬚刮過的青色痕跡
是和我們不同的的山下人的臉
乍見之下裝備很完整
但因為很新
令人覺得這男的是剛開始爬山的人
「….這裏是觀測所，並非旅館。…..你是….」
話說出口
才發現男人沒揹背包
心想碰到了一位很麻煩的客人
觀測所是用有限的人員及預算在運作的單位
因此並不是任何事物都有餘綽
糧食箱子也是一個個打上編號
無法在容許的範圍外動腦筋
不過也需視天候及登山者的疲勞狀況提供住宿
「沒法讓我借宿嗎？」
男人可能因為我沒立刻回答而心生不快
戴上雪鏡及防風衣的頭巾後
握起冰斧
「啊，還是先進來吧」
我將男人帶進觀測所
在暖爐旁解開的冰爪紐繩是冰凍的
端出熱紅茶
等待著男人安頓下來
問他從哪裡起登
回說吉田口
雪中的富士登山會選擇吉田口
如果不是相當的達人是不可能辦到的
而且對此還敢於獨行的男人
我們對其行為面面相噓
如此暴虎馮河的男人
一般就是很饒舌
大言不慚地吐出富士山連屁都不如的狂語
但這男人不可思議的無言
喝茶冷靜下來之後
也和一般的登山客不同
不會對我們以及我們的工作感興趣的問問題
之所以沒有背包
回說是在八合目遭遇強風時
（譯註：合目的意思說法不一，一般係指容積的測量單位，將山分為一至十個合目（等分）。合目的劃分並非等距，而係依山路陡峭難易程度決定）
因難以承受背包遭遇的風壓
所以就把它丟棄了
態度非常平然
稍微休息之後
「不能借宿的話，我就下山吧」
男人這樣說
同時看起手錶
時間是下午一點
這不是可以下山的時間
也無法講給這危險的人物聽
我們跟男人說下山的困難
並為他整理了寢室
這位客人接受了觀測所一晚的招待
翌晨
聽我們的提醒
從危險性較少的御殿場口下山
我也不管男人的拒絕
強將我的背包讓他揹上
並放入兩天份的糧食
男人離開觀測所時
並看不出感激的神情
他從口袋中取出一疊十圓紙鈔
遞到我們面前
一回絕說不能收時
「反正我拿著也沒用啊….」
男人一面這樣說
一面將紙鈔塞回口袋後離開觀測所
目送男人的身影從劍峰消失在綿延三島方向的冰雪稜線後
一進入觀測所
電話的鈴聲好像等候我一般地響了起來
這是和御殿場旅館的直通電話
這電話只能在夏天中使用
一旦進入冬天
因為冰雪的關係
電線切斷無法使用
但有時電話會突然可以使用
這大抵是因為異常高溫導致冰雪融化
斷線的電線因風的惡作劇而接觸
大概是這樣偶發的原因造成的
電話先是很熟的旅館主人接聽
然後換成年輕女人的聲音
是詢問昨夜借宿男人的安危
一回說剛下山
「拜託您！馬上、馬上從後面追，要叫住他。那個人、那個人….」
女人的聲音
像噛咬著電話般的聲音
但也只說這樣
之後電話碰的一聲斷了
任我如何呼叫都沒有回答
我著完整的裝備
立刻從男人身後追趕
站在可以看到御殿場口的岩石上
但他的身影已從我的視界消失
我自己的冰爪崁進冰面
發出kyu-kyu的聲音
令人不安
午後
霧朝山頂湧上來
觀測所一被濃霧包圍
變得如晚上一樣黑暗
這霧的去來
在近傍晚時會告一段落
然後在八合目下方
出現了雲海
當太陽沈入那雲之海時
雲海的一部分
變成千絲萬縷飄到山頂
這是薄薄的霧
就是這個時候
在劍峰的山頂上
背著太陽
我發現了Brocken的妖怪
背對彩繪著三重光輪的巨人
立在久須志岳之上的光景
如此的脫離現實
以致短暫之間
讓以觀測自然現象為職業的自己到了渾然忘我的境界
這是此世看到的無上美景
也是我有生以來首次看到的妖怪
雖知道巨人是我自己的影像被擴大到冰霧的畫面上
但置身於現象與觀念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被那Brocken的巨人所壓服
以小小的人類
屏氣凝神地眺望景象的推移
正當因為我的叫聲而出來的同事準備拍攝時
巨人的身影移動了
五色的光輪變成單色光輪
不久色彩逐漸變薄
巨人的身影暈糊
呈現曖昧的形狀
然後在出現十字架後瞬間消失
這僅僅是數分鐘內發生的事
景象一消失
風突然吹起
讓我無法再站在那裡
聽說有名的登山家溫柏(Whymper)
在阿爾卑斯山看到同行的伙伴墜死之後也馬上看到
十字架可能也是這種現象
斷定說是妖怪可能不對
但這天早晨
從觀測所離開的男人
不聽我們往御殿場下山的建議
因為朝吉田口下山的關係
被突風吹得腳失去重心
因而滑落冰壁
數天後
他慘死的屍體被發現
我的背包則被置放在山頂上的神社日陰處
有關這位男人是不是罕見的自殺登山客的問題
我們再次讀起他在觀測所來訪名簿內的留言
沒有可收留我住宿的地方
比起要忍受海底的水壓
是不是稀薄的空氣
更容易放膽去得到昇華?
打電話來的女人和這男人的關係
並不必在此喋喋不休重複說明
回東京之後
這位女性打來電話說想見我
僅此而已
但終究沒有見面的機會
讀起山的書籍中看過Brocken妖怪的記事
我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位男人的臉
Brocken的妖怪和男人的死雖沒有任何關係
但強烈留下印象的此兩種景象
將一輩子無法從腦中抹滅吧
(1953年）
譯自「新田次郎 山の歳時記」ヤマケイ文庫
新田次郎(1912-1980)
「ブロッケンの妖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