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開始預感那是「峠」
（譯註：峠是日語自創的漢字，鞍部的意思）
是在山谷的盡頭、水聲也變得像竊竊私語般而開始不怎麼明確登爬的時候
踏著河床累累石頭前來的腳步
迷惑在嘩啦崩落的小徑入口
時而向右前進五十步
時而向左百步
再次驚訝這麼快就吃掉海拔般地
山谷已在遠遠下方變得陰暗而狹窄
短暫往右
長長向左
掬起溪川所喝的水完全變成汗珠時
山徑平坦地朝明亮的峠奮進
＊
小峠在高而深的山上
可悠閒地一覽寬廣四周的峠
位處低丘起伏的日陰
這峠有兩種喜悅
在心中留存
在輕易可抵的寬廣峠上
我佇立、被風吹拂
滿足著這不起眼的高度
在長時間揮汗及鼓動後抵達的峠上
卸下背包
口中含起水壺的水
抱著膝感覺天空如此接近
＊
越過這個峠的人不知凡幾
從這裡起登
從對面起登
除了背包外
也背著各自的心情
但人鋪造的這條山徑
動物也在通行
在日照良好的斜坡上
被早晨的日射而眯起眼睛
或在一顆星星都沒有的暗夜
它們一面通行
一面將體味散落在小樹枝上
然後
小鳥們也越過此峠
藍空中
像發出施放銀矢般的聲音
越過
＊
峠有一天被捨棄了
出現了比步行越過還輕鬆的隧道
人們一面穿越它
一面在夏天欣迎涼爽的空氣
或在冬天避開寒風或雪水
不是一步一腳印峠的預感的那種感覺
然後不久峠也消失了
完全僅剩名字留了下來
以前的人
一面獨自越過峠
一面苦思地祁求的那個場所
已經湮沒草中
最終
也必須將此山徑的點缐
從地圖中抹消
然後
在隧道入口旁的隱約踏跡中
立著「廢道」的標示
變成好奇的登山客單手拿鉈刀前去的地方
*
你經常旅行
山徑的步行有一套
有時在沒路的地方
也展現毫無恐懼的登行
但你有滯留在某個地方過嗎？
美好的滯留嗎？
而且它不是不得已、也非結果令人不滿的滯留
而是一個有計劃的滯留
假如你有意願
就告訴你一個理想的高原吧
是一個即使僅僅經過而已
都過於奢侈的豐饒高原
*
人們𢹂帶佳餚紛紛來到展望極佳的草地
胡亂地命名為高原
但我則從該地速速逃離
數不清的年輕人
四處圍成一圈唱著歌的地方
是我畏縮、狀況不好、無法停留的所在
那是山 的遊樂區
不是高原
*
高原
是太陽嬉戲
把光線像細細灑落般降注的所在
如果在此滯留個三天
將會在草原上
看到如今仍然哀戚的吟遊詩人奧菲斯(Orpheus)的漂浪身影
他經過的腳下
小溪取悅著小草
撫弄著葉尖
然後
幾天之後
將會遇見小鳥戲水的地方吧
一定也發現了潮濕泥土上
它們小小的腳印
以及喧鬧時渾然不覺間掉落的羽毛
*
我在那裡大大地張開手臂
朝著什麼張開手臂呢？
你應該也做同樣的動作吧
看到你的姿勢
我發覺一件事
自我的意識已經變成不必要了
我發覺了人類生活中
重要的東西一個個變成不必要
有時甚至變成阻礙
從這靜謐自然的豐饒寛廣之地
為了獲得高貴的東西
好像必須捨棄連結自我存在的意識才行
讓雲飛翔的高原之風
吹去了不必要的東西
倘若你如此期待的話
風也應該會轉身向你伸出親切之手
（1960年10月）
譯自串田 孫一（1915-2005）「峠‧高原‧風」 ヤマケイ文庫 「山のパンセ」
作者簡介：「串田孫ㄧ（1915-2005），日本詩人、哲學家、隨筆家。 生於東京，父親為三菱銀行會長串田萬蔵，1938年東京大學哲學系畢。 中學時代開始登山，1958年與尾崎喜八等人創刊文藝雜誌「アルプ」（Alpe)，至1983年停刊為止，皆負責編務。 曾擔任東京外語大學教授，1965年離職。著作內容多樣，包括山岳文學、畫集、小說、人生論、哲學、翻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