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壁

我在那岩壁下的草中坐了下來

草深

宛如沒入其中

因此用腳試了幾次

想要將眼前的草壓平

結果看到一隻貧弱的蛾飛上來

像枯朽很久的枯葉般

馬上掉落在附近的草叢中

看起來翅膀幾乎沒有舞動

太陽已經落山

只有晴空的黃昏依然明亮

山的風景

不論遠近

都一逕地令人不安

這看來令人不安的山姿

已經不像從前會映入我的心中

過去在如此色調的群山面前

會嘗試想像恐怕無法如願的自我未來

還會毫無道理地將不安拉了進來

我並不認為這是好事

但在感覺悲慘的自己之前

就必須造出像個悲慘般的存在

因此就不會真正地覺得寂寞

而能沈浸在造出的輕鬆氛圍中感到愉悅

但如今

不安像顫慄般地直接進入心的底線

有時甚至是無禮地橫暴闖了進來

這是不用爬到這麼高、並且上方是驚人胸壁聳立的地方也一定能感受到的事

用更簡單的方式說

就是過著普通的日子時

因一個意外而襲來的這種不安

即使來到山裏

也同樣襲擊而來

所以我反倒變得不困惑

甚至有一種看起來非常習以為常而相當慣見的表情氛圍

*

如果是期待以前在山裏激烈感受到自己內心意外的動搖而來爬山

那我近來的山行也逐漸變得平凡單調了

我到山裏來

看到的是和平時絲毫沒有兩樣的自己

即使入山

也無法蛻皮

連續幾天揹負十二貫的行李(譯註:一貫3.75公斤)、

攀岩、

有時糧食吃光下仍然走了一整天

這些對我都帶有蛻皮的意味

即使這些是無法對他人說的蠢事

也增添了自信心

從而能充分享受這寄宿在小小存在中的生命

抱著欣喜萬分的快樂生命

從山上下來

登山前的我

已經消失無蹤

我一面爬山

一面抖落過去而行

我現在

回到了登山前自己原來的様子

這不可以說是直接踫觸心底的不安嗎?

*

從不得不持續滯留的山麓村落

通過一個半小時的細細山路

路消失後抉草而行一段時間

抓住這岩石攀登時

可以來到這岩壁的下方

我在隔天也循著同樣的路

爬到這裏來

來到這岩石下的途中

岩石的上部雖看不太到

不過有一個地方可以描繪岩石大致的圖像

我一面想起以前畫維納斯石膏像時的心情

一面開始岩石的素描

石英閃綠岩的凹凸及裂縫

從各個角度均看得到

我想把專門攀岩的人所使用的術語寫入畫中

當我把「長草的Crack狀」、「細Band」、「Hang氣味」等對山不關心的人完全丈二金剛的用語寫入圖畫時

原本亂七八糟的缐條或斑點

突然變成生動活潑

變成是將人攀登的可能性塗貼在表面的岩石

但我並沒有那樣做

我已經無法筆描岩石的構圖了

那個當下

我想起了從前帶著的、比什麼都寶貝的布製封套的大尺寸筆記本

前往位於虎之門的日本山岳會

從某個學校山社的社報所模繪的北鎌稜線路缐圖開始

「カクネ里」(譯註:鹿島槍之岳東北斜坡的U字谷地形)、

「不㷌」(譯註:北阿爾卑斯山的白馬岳與唐松岳之間的V型稜線)、

劍、穗高、

然後是谷川岳東面的部分等等

描繪了一大堆

這不是畫

而是圖

一面看、一面思索

這是為了擬具具體作戰所需的東西

實際上

我並沒有攀登這麼多的岩石

這筆記本所描繪的東西

結果也許只是表現出我的企圖而已

站在草中正在熱情描繪的我知道

岩石的圖

如果沒有這樣的企圖

是畫不出來的

我自己絲毫沒有打算攀登那岩石

所以圖在不知不覺中變成畫

變成半吊子的奇妙東西

自己沒有打算攀登

為何卻要如此做呢?

我的朋友中

有一位看到岩石就整個表情判若兩人地閃耀光芒的年輕友人

我想在跟他談及時

給他看這偶然發現的岩石

所以就動了描繪的念頭

特地為此而來到這裡雖然有點可憐

但說實在的

我是希望他來攀岩

而我可以從下方觀看

我已經放棄描圖

改而開始想像這位友人攀登的姿勢

這從基部仰望也不到五十公尺

但石英閃綠石和另外的一部分

看起來像是石英斑岩般極其堅硬的岩石

對習慣攀登的人來說

也許不會感到特別辛苦

友人變成幻影

貼附在數公尺之上的地方

一點點地向右挪動

從下方看

左方的岩石很多凹凸

明顯比較輕鬆

但卻避開而向右挪移

也許是故意對前方可見的岩庇(Overhang)

想用繩梯攀登展示給我們看吧

*

這個幻影經常變成我自己

趾尖僅僅觸及的腳

微微顫慄著

那的確是我的腳

看到的是我的鞋底

要這樣移動實在不可能

雖然遺憾

但那是我齧附般的姿勢

毫無平衡感可言

以前不會有這麼不堪的姿勢

一旦踫到無法攀登的地方

就回頭拼命尋找可能的出路

如果是除此之外沒有攀登的地方

就重新拿出壓箱的勇氣

只有來到非常特別的地方時

才會嚴肅地向伙伴請求

有可能會掉下去

所以萬事拜託

然後就用掉下去也沒關係的心情通過了該處

然而

這看來像幻影的自身姿勢

一眼就看穿始終有著可能掉下去的心情

這已經是接近漫畫了

即使不知道實際上的自己是否真是如此

這心境是明顯變得不安

*

當我再度抵達岩壁的下方時

用手觸摸了岩石

對支撐自己身體毫無問題的小確保點

試著用指尖撫觸看看

為了要用這指尖支撐身體的重量

嘗試著確認腕力在如何的情況下會從手肘傳達肩膀

不過這全然毫無意義

指尖與部分的手掌殘留著岩石細細的凹凸痕

角閃石的綠色雖沒沾到手

但這有點不可思議的感覺

當變成對岩石的形狀感興趣

把它的龜裂連結在一起而變成沈醉其抽象形狀時

岩石就攀不上去了

天狗岩或烏帽子

對岩石形狀給予稱謂的人們

一定是只眺望岩石但絕對不攀登的傢伙

另外

用榔頭敲下岩石帶回家

然後磨細到可以用顯微鏡觀看的人

也和攀岩的喜悅無關

關於岩石

為能攀登所必要的知識

只變成是這個岩石是硬還是脆

用更單純的話說

就只變成是能否支撐自己的身體而已了

剩下的

對攀登的人來說

就是去尋找會有什麼麻煩的凸出物

然後會有什麼避開的方法隱藏其間

我對岩石的形狀或其堆疊看得津津有味

這雖令人遺憾

但遺憾的心情已經毫無困擾我地消失無蹤

一面抓住那岩石下面的草

一面鑽進變成右手陰影的草叢之中

岩石隨處出現

這裡的話

應該可以抓住杜鵑花的枝幹

一面被它迎面彈來

但我一面仍然向上攀登而行

那裡沒有像岩石般的清爽

濕氣臭味之中

出現了陰性的蟲蟲

蚊蚋糾纏不休

然而一旦起登

就沒有再回頭的心情

有一處箭竹的小鞍部

從那裡到岩石的頂部

不會那麼不安地就能夠安抵

只是五十公尺的高度

但附近的景色截然不同

這裏是天邊

我跨坐在岩石上

心情十二萬分的好

不這樣攀爬

是不會知道適合自己的山在哪裡

這樣的滿足不論過去或現在均未改變

如果有喜愛攀岩的的朋友說要攀登這個岩石

我一定經過這個道路

早先一步攀上岩頂吧

因為我無法忍受在攀岩上

僅是呆呆地從下方觀賞而已

(1961年7月)

譯自串田 孫一(1915-2005)「岩壁」 ヤマケイ文庫 「山のパンセ」

作者簡介:「串田孫ㄧ(1915-2005),日本詩人、哲學家、隨筆家。 生於東京,父親為三菱銀行會長串田萬蔵,1938年東京大學哲學系畢。 中學時代開始登山,1958年與尾崎喜八等人創刊文藝雜誌「アルプ」(Alpe),至1983年停刊為止,皆負責編務。 曾擔任東京外語大學教授,1965年離職。著作內容多樣,包括山岳文學、畫集、小說、人生論、哲學、翻譯等」。

發佈日期:
分類: 日本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