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二月以後
持續地往山裡跑
有時是四、五天
有時甚至接近兩週
去了冬雪之山
也許有人會納悶
為何又突然而且光往山裡跑？
我倒不覺得自己所做的事不可思議
兩年前攀登久昧的冬雪之山時
寒冷的感覺非常強烈
膝蓋不像以前聽話
自己也覺得歲數到了
這事莫可奈何
話雖如此
能夠再度邂逅那些原以為不可能再眺望的岩峰、堅硬的冰雪以及無數如針氈的風
實在令人感到愉快
那之後
對體能雖仍感不安
但隨著拜訪懷念的群山
腳力及呼吸逐漸恢復信心
有時也出現不認輸的心情或頑強的固執
對於蹙著眉頭但愉悅行走在霧雨之中
不服輸地迎著冰雪富士無情的烈風而登上山頂
實際上是偷偷感到高興的
然而
一件事一直困擾我
因為有人問我
在山裡
我都在思考什麼？
這和被問說為何登山一樣
或許更加讓人無法順溜地回答
我最近才剛從山裡回來
在山裡或過去攀登的幾個山裏
究竟在思考什麼？
坦白說我並不記得
但也不是說去山裡什麼也不想
所以就感到困惑
在山裡
一如自己行為的質會改變一般
思考的質也會改變吧
我覺得
自己在街上走的時候
反而會特別多思考些什麼
不管哪一個都是我自己
也許形形色色不能定於一尊
但在山裡
我幾乎連思考都沒有
覺得很辛苦時
就很辛苦地大力喘氣
然後只想到忍耐及一步步踏出去
在接近富士山頂的冰雪斜面
重複著爬五十步後靠在冰斧喘一口氣再爬行
回家之後
趁自己還能判讀之前
趕快整理用鉛筆或原子筆雜亂寫在札記本的東西
而其中一大樂趣是
不寫在一般日記本
而是附插圖地寫在山日記本內
邊寫邊想起各種事情
像是夜晚攀登時
林木的樹梢間相碰觸發出不可思議的聲音而令人停止腳步的時候
從雪簷似要崩落的稜線上
一直吹起的小規模旋風
下吹過約百公尺積雪的急斜面
吹拂埋藏在那一帶的岳樺（Dakekanba)後消失無蹤的事
啄木鳥在樹幹啄出很大洞穴的事
手尖很冷
感覺就要凍傷的事
像這樣的事
隨便都可以細細想起很多個
但是
那些時候
我究竟在想什麼
卻一點也想不起來
各位聽過嗎
有人將人類區分為靜的睿智人（Homo sapiens)以及動的工作人（Homo faber)
我以前學到這個區別
知道了山行的人似乎是屬於行動的人類後
徹底地陷入沈思
但即使沈思
我的腦袋因為僅能單純地作動
那之後
總覺得對靜的睿智人產生了憧憬
產生憧憬
雖不致於就願望實現
但覺得背負重裝行走群山變得越來越單純、越來越愚蠢
與其這樣
倒不如閉關在房內變成思考的人
於是這樣的願望越來越強烈
也認為這是明智決定般地遠離了山林
至今我都不認為這想法需要修正
像注意天候、小心雪崩這種程度的事就理所當然了
很多時候
只要頑固而意志堅定地腳不停歇的話
總會有抵達山頂的一刻
而且再怎麼說
這是登山最大的要素
因疲憊而失去登頂欲望的話
不管有任何理由
在山裏的行為大致就結束了
不過
累到走不動的疲憊
實在是非常愚蠢的事
一點也不帥氣
也是明白的敗北
然而
山裏的行為與思考也有合而為一的時候
我有時甚至覺得是為了期待踫到這樣的機會而入山的
換言之
它就是踫到種種困難
然後不選擇痛快的撤退而想要克服困難的時候
當然也有不得不撤退的時候
不顧一切往前進
已經不是什麼勇氣
只不過是單純的無謀
正確判斷下決定撤退的情況也是常有
但是
面對橫在面前張牙舞爪的困難
在充分檢討下
湧起一定可以克服的自信時
那是何等地令人激動與興奮
各位應該可以想像吧
我已經不年輕
以前有過的力氣
在不知不覺中喪失了
也因此漸漸變得過度謹慎小心
而且最令人氣結的是
常常人在山中卻心圖快活
為了要根除這劣根性
還必須格外再花力氣
實在是可悲至極
然而
在雪中不預期的宿營時
隨著逐漸接近山頂而即將置身於越發堅硬的冰雪或晃動的岩石上時
我的行為與思考隨著合而為一而極度緊張
這和恐怖是相當不同種類的東西
這是在認為恐怖而佇足不前的時候
仍想將自己高高昇華所需的思路清晰的行為
不能容許絲毫的含糊
而且是在大自然的舞台中
並非我被逼到牆角
而是自己走了出去
如果說這是我期待的試煉會不會太誇張了一些
不立即伴隨行為
其思考就沒有意義
想來這是我在山裡
面臨一個困難的時候
對自己的認真要求
如果容許自己有妥協或隨便的態度時
不是在困難之前潰敗
就是讓自己陷入更大、有時是死亡的危險
我在山裡想什麼呢？
確實
我有在思考
在行為與思考合而為一時
自身所產生的這種緊張
不管在日常的平凡生活之中
或面對工作的態度之中
都是當然必要的東西
也為此
我認為自己是想要測試自己的力量及伎倆的極限
我並非是故意要欺負自己
只是故意希望不停勸戒自己不要陷入那種不是真正愛自己的任性而為
對於常常因爲什麼事就陷入迷惘的我
覺得有必要讓自己去面對不斷因為無法選擇而困坐愁城的自己
所以就出門爬山去了
（1955年5月)
譯自串田 孫一（1915-2005）「山での行為と思考」
ヤマケイ文庫 「山のパン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