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每月的山岳雜誌裡滿滿的紀行文中
讀來覺得有趣的卻很少
心想是不是離開山有一陣子的關係
但似乎不見得如此
問起在登山上持續精進的好友
也幾乎異口同聲說紀行文乏味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有人說是文章變差了
的確已經沒有能寫出烏水氏那樣文章的人了
不過
翻開初期的「山岳」
事實上也有很多笨拙文筆的
所以不能全怪罪寫的人
也許是被寫的山不一樣了
西洋有關山 的有趣書籍
幾乎全是19世紀的作品
因為那是發現未知世界的年代
中世紀以來一直被視為惡魔之地的薄暗群山
透過索緒爾(Saussure)的「阿爾卑斯紀行」
讓陽光照射暈染
原以為是恐怖的龍
不過是純白的冰河
最重要的是原先人跡未踏的群山
登山家以冷眼睥睨視登山為無用危險的俗眾
不斷朝一個個山峰征服而去時
他們的胸中
如何能不燃燒著誇耀的年輕感情?
皆魏爾(Emile javelle)在首登Tour Noire 時說
「我作為人類的最初代表者
有史以來首次打破長期佔領此地的靜寂
人類連這個地方都來了
爾後此地是人間之物」
然後埋了標石
單從中抽出任一句
都總有誇大之嫌的這些話
實際上是自然而然出口成章的
而且當下也不一定需要像皆魏爾般的美麗文章
溫柏(Whmyper)的「阿爾卑斯攀登記」的簡樸記述
也一樣令人著迷
文章的巧拙並不是問題
人攀登未踏之峰
再把它用人的語言寫下明證
就已有十足的意義
因為阿爾卑斯就此成了「人間之物」
即使現在
喜馬拉雅等其他未開之地的紀行
也是處於如此狀態
溫柏在他的「挑戰喜馬拉雅」一文中
前半對人文觀察的幼稚程度實在叫人傻眼
不過當寫到干誠章嘉峰(Kangchenjunga )
一步步擴展人類領域的段落時
他的武骨筆鋒就不再是問題了
反而令人有如實描述武勇足跡的感覺
哲學家齊美爾(Georg Simmel:1858~1918)認為
阿爾卑斯的美
在於它的非人間及無歷史
但這樣的定義現在也能適用嗎?
因為透過這些先驅者的努力
阿爾卑斯現在已完全變成人間之物
個別的山有各自的歷史
基德 瑞(Guido Rey:1861-1935)說的:
首登與第二次以後的攀登
就像原畫與仿作的差別
不就令人感嘆現代登山家一逕的悲哀宿命嗎?
即使採取不同路線登頂一看
那裏已經有被數位嚮導拉上山的參訪人正喝著保溫瓶的茶
即使沒看到人影
那裏應該也緊緊纏繞著首登以來的歷史
日本的山也和這樣的狀況完全一樣
不
因為更人間/規模更小
日本的狀況更明顯更清晰
有一段時間雖因未知的「冬山」而喧騰一陣
但不久即被人踏遍
如今山中已無人跡未踏之地
山已成為今日的常識
在這樣的時代
登山者一開始就知道山是美麗的/美好的東西
然後平穩無事地爬完山
如果還用開拓時代一樣充滿感激之情寫下東西
不只毫無意義
反而看起來令人捧腹吧
發覺此一問題的山友
開始流行一種科學的記載
記得我們也有過寫下漂泊在鈴鹿的山中
然後幾點幾分遇到某某山谷
幾點幾分遇到某某鞍部的蠢蛋紀錄
好像把它當作一件了不起的事的丟臉經驗
但如此紀錄
如果並不是困難的首登
其實完全不需要
有時甚至還有害處
這對後面再走的人也許便利
但日本的山已經過於便利了
我山行時
絕不看這樣的東西
因為這有損原本登山家內心裡潛藏遇見未知事物的期待
再沒有像實地確認導引式紀錄的笨蛋旅行方式了
即使導引式的記述有其必要
也只要略圖及簡單說明即可
再怎麼說
任何精密的記述
也絕無法傳達山的真相
那麼
山岳紀行文就沒有生存之道了嗎?
非也
不過山與我們的關係既然已經改變
處理山的方法本身就必須改變
僅僅是登高事實的報告或導引紀錄已無存在理由的紀行文
除了變成文學的紀行文外別無它法
明快地承認這事是山岳紀行文存活的唯一之道
我相信其前途毋寧是廣大的
但這並不意味著是將平凡的山行改用美辭麗句來裝飾
我們現在仍然被過剩的花鳥風月式的紀行文所惱
文學的紀行文
必須有風格(Style)
這裡所謂的風格
絕非是表面的修辭學
而是登山家有獨特的登山方式
並將此以文字表達的意思
也就是說
這些紀行文
必須表現出登山家的獨特個性
而這樣的事
也在山成為人間之物的今日才有可能辦到
在山尚未成為人間之物時
不論誰都好
重要的是征服山變成人間之物
此時尚無醞釀出登山家個性的餘裕
然而若要素中僅有對事實的好奇心
則文學仍無法成立
必得先成為人間之物後
個性才得以伸展
而人間世界中
個性無法伸展的東西
則無文學上的意義
用常識攀登已成常識的山的人
是不會有風格的
也應該寫不出紀行文
當然
對於山想擁有個性風格的人
為能精確寫就紀行文
必須要有某種程度的文字修練
(倘讀大島亮吉氏的文章
不僅有文言文及白話文兩種
實際上還做了各式各樣的嘗試
看得到他對文章努力的痕跡)
以上的話語
大概會令各位登山家憤慨吧
可以想見會說出自己又不是為文學而去登山的反駁
但是同時也必須知道
不管任何行為
只要一旦被印成鉛字
就當然被視為文學看待
為了要拍攝山的照片
就必須理解拍攝一般技巧
不論拍景物的是阿爾卑斯或電車
它本身是相片並沒有改變
不過在照相攝影的情況下
謹慎小心的登山家一旦拿起筆
就只會出現離題或露出過度的狀況
這可能是歸咎於被奇怪地誤解為文章平凡的緣故吧
如果這麼麻煩
也許就乾脆不寫紀行文吧
也對
不想寫的人不寫就好
只要不是首登
我們也不必強迫自己提筆
像京都的田中翁一樣
那樣年紀還擁有勝過壯者的熾熱登高心
其輝煌事績已不需再一一列舉
但他幾乎不做紀錄
紀行文一行也沒寫
對於滑雪仍然堅持單杖不離身
如此對山擁有獨自態度的人
我們一時雖稍感遺憾
但在如今山男呱噪的情況下
這種最純粹的態度令人心服
但一定有人知道登過的山再用筆回味的樂趣
或者感受到透過筆讓自己的山更清楚地被組織
以利於下次登高心理準備的人
由這樣的人寫紀行文就好
當然
一旦將它變成鉛字
就必須受鉛字的約束
然而
我將山岳紀行文視為文學看待
並非是說要模仿文學家不可
就像常被列為參考的芥川龍之介的「鎗之岳紀行」
是我認為非常無聊的東西
宿屋的掉漆食器的描寫
或對獵師來說猿猴也不過是商品的諷刺
看起來銳利
其實是透頂的淺薄
想到這位好像有拜訪山
實際上完全沒看山的軟弱作家的眼神
就只有覺得可憐
所以
雖同樣說是山的文學
方便上我認為可區分為三種:
遠眺群山的文學
步行山中的文學
攀山的文學
當然此三者的界缐無法清楚界定
第一種是萬葉集的富士之歌以來相當多的優秀作品
第二種是最近文學家筆下的很多作品
例如斎藤茂吉氏的短歌等
可視為其中的傑作
但我所期盼的山岳紀行文是第三種
是真正千辛萬苦自行攀山者才能產生的作品
即使像不世出的寫實作家莫泊桑
讓他寫登山景況(例如短篇「山中小屋 」)
山幾乎是沒生命的
給人不過是道具的印象
難稱是攀山文學
山應該也有僅能透過行動才看得到的世界
例如溫司洛普楊的「在高山」
一逕地激烈攀岩後找到確切的下腳處時所眺望的山
有一種平時所沒有的清澄或如夢的美
我們從他的文章中也可以看出如此的山姿
日語中
如此的書籍尚不多
但我愛讀的三田幸夫氏/松方三郎氏等作品
是攀山文學中的秀逸作品
最近讀的
則有加藤文太郎/坂本直行/今西錦司諸氏的作品
這些登山家各自藉著獨特的登法
累積了長期的經驗
變成自己的風格
成為該作品的魅力
加藤氏的「富士雪中登山」等文章中
有一種獨行才看得到的風景
令我感受到一個短篇小說的趣味
坂本氏的剛健風格
宛如其簡潔無比的文章
另在Arlberg式滑雪的流行中
編織出自己一流的內傾回轉的今西氏氣骨
在其行文中翩然而出
山雖已日漸平凡化
但倘是真摯愛山的登山家
在其平凡中一定可以找出自己獨特的登法
進而找到獨特的喜悅
具備這些風格的紀行文的出現
讓山依然有其美麗的餘地
自然是模仿藝術的說法
不僅不是逆命題
而是當然的真理
(山/1934.8月號)
譯自日本山岳名著全集9
回想の山山
桑原武夫(1904-1988)「山岳紀行文につい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