峠考及補遺

譯註:本文合併藤田安二「峠考」(刊於台灣山岳第十二號(1942年2月))以及「南方點滴(六)「峠考」補遺」(刊於台灣山岳彙報XV-8(1943年8月))兩文。

我最近讀了辻村太郎氏的近著、岩波新書的「山」。這本書記述簡單,但包含了各式各樣的要素,讀來很開心。讀到第75頁時,我碰到了這樣的文句『鞍部的古名被記載為たをり(安之比奇乃山乃多乎里爾((アシビキノヤマノタヲリ二)),依柳田國男氏的說法,鞍部的古名以九州的「大通越」及飛騨的「大多和」的地名留存下來,四國的石鎚山脈,如今仍使用たを的字彙』。

看到這個「たを」,我彷彿遇到舊知般地驚喜。因為我想起故鄉的廣島縣福山地方現在仍有稱呼「たを」或「たわ」的事。

就小時候聽到的記憶,我是聽成「たわ」,但記得母親好像發音為「たを」。

這個峠或鞍部的古名「たを」在全國的現存分布究竟如何呢?從柳田氏等將飛騨的大多和視為問題來看,想必還殘存的地方一定很少。

我立刻拿出福山地方的地圖,並找出以福山為中心的4張25000分之1陸測圖。

先是打開福山北新市圖幅來看時,記憶中的藪路大峠(タヲ)甦醒了。這是與飛騨的大多和形式相同,並附加大峠的假名タヲ。在這附近更有相同形式的千田大峠,雖然沒有附加假名,但大峠一事毫無疑問。更且,在北方岩成村中有一個叫相峠(タヲ)的部落,在神邊圖幅中有大坂峠、槙ノ峠等地形及部落,這些都並非附加タヲ而是附加タワ的假名。

從山陽道往西,在福山圖幅赤坂附近有峠(タヲ)的部落,又南方中也有「才ノ峠(タヲ)」的地方。

以上只是選取有附加假名的地名而已,新市圖幅中的「平ヶ峠」、千田中的「峠」、神邊圖幅中央部中相同的「峠」、福山圖幅中的「海ヶ峠」、水吞圖幅中的「賽ヶ峠」等等,毫無疑問都不唸タウゲ而是唸成タヲ或タワ。此外,我在探查帝釋峽後歸來的路上,知道了在其前後附近有所謂「吳ヶ峠」的街町。

雖說タヲ的字彙是由タワ、タヲ變成トウ而殘存在中國至四國、九州一帶,但我並無法在他處找到如此多數地圖上所指出的タヲ地形、部落。我深深地認為,此字彙的殘存中心是意外地以本地為中心而隔著瀨戶內海及於對岸一帶的石鎚山地方。

為了確認此一殘存中心而得以採取的最簡單方法,就是備齊所有的陸測25000分之1地圖,並從中指出所有タヲ相關的地名再加以統計。我認為藉由此作法可以指出近似的殘存中心。

現在被認為是タヲ或タワ古形的タヲリ字彙,除了如上的多乎里外,也被寫成太乎里、太乎利、手折等而常出現在萬葉集中。

然而,還有一個也被認為是峠的古名,亦即タムケ。萬葉集中,以多武氣、手向、手祭的形式出現,這是一如手祭的字彙所顯示的,是來自在峠向神供奉的神事。

一般認為,峠(タウゲ)是起自於手向(タムケ)的音便變化,又如大言海所說,是自山嶽(タケ)延伸而來的字彙。

然而,此峠的語源是來自手向動作的想法,我認為並不合理。即使是在峠進行供奉而與峠同義地被使用,但這也絕非表示是峠的語源。另自山嶽延伸而來的大言海說法,也只是追逐語感而已,並無特別意義。如看白石的東雅,タウゲ的タ是高的意思,ウゲ是穿之意。如果是穿越高山的道路即是タウゲ,這必須說就真的是穿越之說。

然而峠的真正語源是什麼呢?,以下擬依序陳述有關此問題的個人看法。

我認為古事記中所出現的タワ(多和),才是峠的最古老名稱。古事記中卷垂仁朝(岩波文庫版73頁)中說「由山的タワ越過御船上逃而行」。我認為古事記的字彙才是我國古代語的規範,現存的タワ、タヲ名稱,實際上是出現在古事記中タワ的原形而持續殘存的。

一般來說,這個タワ、タヲ是由萬葉集的タヲリ變化而來的,但我認為字數最少的タワ才是最古形,萬葉集的タヲリ是為了這タワ、タヲ的語調整備上而加了リ來使用的。

我是相信以地名留存字彙的人,文字或所講的語彙雖會立即變化,但成為地名的字彙,其變化性會停滯並長期殘存。

飛騨的大多和也是這最古形的殘存,讚岐國大川郡中,聽說有多和的古地名,和名抄中也以多和鄉的名稱出現。

然而,所謂「タワ」究竟是什麼意思?廣文庫中說『江村氏物語中,在肥後,將山的低凹而長長連嶺之處稱為「たわ」』,所謂「たわ」,除了下彎(撓む)之外別無他意。亦即地形的下彎處就是峠的真正身姿。大言海中說「たわ」是下彎之意。又辭林中,在タヲリ、タワ處都已附加撓的漢字。

然而被認為是峠的語源的タムケ,究竟是何意?我在查詢松岡靜雄氏的日本語言學這本書中(31頁),發現了タムケ是撓處(タムケ)之意,而與手向是完全不同的說法。這讓我有這才是正確答案的寬心心情。亦即タムケ和タワ,其語源都是同一的。

因此,如依上述松岡氏的說法,峠可說是由タムケ(撓處)變化而來,另外也可說是由タワ、タヲ變化而來,而我則認為所謂峠無非是在タヲ上附加ゲ。就好像タヲ上加了リ一樣。從而,所謂峠也許應該是タヲゲ,而非タウゲ。

我寫到這裡,有調查了一點點的相關文獻。然後在山岳26年(昭和6年)165頁至187頁中,知道了有一篇細野重雄氏「有關峠的語源的一考察」的廣範圍論文。

該氏在峠的語源上,也是和松岡氏採取「撓所」的同樣看法,但認為タワ、タヲ是タウゲ的訛音說法是錯的(182頁)。

木暮理太郎氏(深田久彌編峠53頁)也認為タヲ是從タヲリ省略リ的字彙,但我反而認爲是隨著時代的經過而在タヲ的語尾上加了リ變成タヲリ。

柳田國男氏(深田久彌編峠39頁)認為『通說上,「たうげ」是由「たむけ」而來,但這值得懷疑。「たうげ」也許也是來自「タワ」』,在明治43年就寫了與我的想法完全相同方向的字彙。

另外該氏在相同的文章中論及多和的字彙與姓氏的關係「鎌倉的武士大多和三郎是三浦的一族,現在的相州三浦郡武山村大字大田是其名字之地」。這讓我想起廣島縣福山地方的鄉間有姓田和的事情。我有幾位友人是和上述的大田和的田和完全同字,想來真是有趣(註:其後聽說在安藝的地方有姓槙峠的)。

另外,相當於峠的漢字是嶺。台灣也有圓窗嶺、草嶺、樹梅嶺、湖底嶺、大平嶺等,廣泛地存在於各地。在台灣,嶺發音為ニヤー(註:當然,嶺也有峰之意,所以並非所有的嶺都是指峠。峰與峠的最大區別,是具有峠意味的,通常都位於交通路上。像樹梅嶺,在形狀及實質上都是代表性的峠)。

位於紗帽山下方的半嶺,從地形來看,是非常有趣的名字,但著名的草山的大嶺峠,就變成大峠峠(註:這個峠以前稱為大嶺,發音為相當於大峠的トアニヤー),這和庫魯山寫成バボークル山,同樣是先人的悄然錯誤(譯註:バボー是泰雅語山的意思,バボークル即是庫魯山,但命名又加上山,山變成贅字)。

其次,如列舉高砂族對於峠或鞍部的稱呼,則泰雅稱為コーレ或タァキュナ ラァギェフ ,布農稱為ハハビ、ハッパウ或ルルン,排灣則以レカウ稱之,阿美族則稱為カヤンノロトク。

又,馬來以グンテン稱呼峠,這些在語言上似乎不太像。

再者,愛奴語稱峠為ルチカェ或ルッチシ。

就這樣,我發現我逐漸注意到各地各民族對峠的稱呼,這實在是不可思議的現象。

例如我們的タワ、タウゲ和德意志北部阿爾卑斯地方對峠的名稱Tauern很相似。所謂Tauern,應該是出自於古蓋爾特(ケルト)人的字彙,在高加索,以Tau稱呼峠,Tau與タワ的相似度最高。

不僅如此。我閱讀一位叫古立克(Gulick)的書(Vocabulary of the Ponape Dialect ,1871年)時,知道了在南洋波納佩島上,稱呼通過(Pass)為Tauli或Taulu,這不僅和日語的通過一致,也和峠的タヲ、タヲリ在形質上一致。

另,法蘭西語的Col與泰雅的コーレ非常像,而朝鮮北部對峠也和法蘭西都完全一樣使用コル的字彙,實在令人不可思議。

這樣的現象,我們可以用偶然一語來帶過嗎?

我並不這樣認為。向下挖掘此一事實,應該有可能碰到人類遺產的大礦脈。

在我國,很多場合會用與峠相同意義的越(コエ)。我去爬大霸尖山時,從泰雅人聽到コス、バーバック的地名(台灣山岳第8號53頁)。所謂コス是斷崖的通過點之意,是和我們的越相通的字彙。

如此想來,我認為コル、コーレ、コス、コエ等似乎是對峠的別型的一個系統。

這樣地將想法推進一看,對於峠的語源可說是開拓了廣大的新領域。亦即高加索的Tau,變成蓋爾特型的Tauern。

印度以西的語言,同樣被稱為印歐語而有共通的發生關係。雖然不清楚人類的發生是何時開始的?但很多都指向印度到小亞細亞一帶。由這一帶向西而行的語言中的原型,在高加索或提洛(チロール)地方,仍以Tau、Tauern的方式殘存。向東而行的遠東,不就有我國以タワ、タヲリ的形式殘存嗎?像波納佩島這樣的南海小島中留有Tauli的字彙,應該是東部中原始語的邊陲殘留。

這樣一想,我們的タワ、タヲリ不就是並非來自顯示地形下彎而是來自通過的意思嗎?

另外,就像越(コエ)是直接表示越過的意思般,外國的Pass是最普通的峠的稱呼。

古代人為了原始交通路所開闢的峠,其稱呼是相當考慮地形下彎的結果所產生的抽象名詞嗎?不論如何,所謂峠是因為人類通過山脈所產生的,地形如何已是第二層次的意義了。我相信所謂峠是來自表示通過之意的字彙。タワ、トウ、タヲリ等毫無疑問是全部來自通過之意。亦即所謂峠是「通處」(トホゲ)之意。我想以此一新的臆說來結束我有關峠的小論。從而,最初所提的九州大通越等,在語源上是帶有相當大的意義的。

單單以國內的字彙來思考名稱的語源,容易陷入語言的循環而難以接觸到根本。如單從我國的語言來思考,一如前述,峠是來自撓(下彎)之意最為妥當,但如思考撓究竟是什麼時?我們就束手無策了。松岡氏說タワ(撓)是直輪(タワ)之意,但這完全無法說明。

我相信,真正的語源是要廣泛地進入語言發生的根本,只有透過四邊民族的古代語的闡明才得以獲得真相。

敬祈各方的教示(昭和15年12月28日記)

「峠考」補遺

譯註:本文譯自藤田安二「南方點滴(六)「峠考」補遺」,刊於台灣山岳彙報XV-8(1943年8月)。

我在台灣山岳第十二號撰寫「峠考」一文,對峠的語源進行處理,並陳述了若干個人的見解。其要旨是所謂峠的字彙,係來自我國的古語タワ、タヲ,這些字彙並非來自原本所認為的撓,而是來自通過的意思。所謂峠,可說是通處(トホゲ)之意。

此時,透過與我國古語タワ、タヲ的型態相當接近似而存在於高加索的Tau,以及在提洛(チロール)殘存的Tauer,這些古語是發源於世界文明發祥地的美索不達米雅(メソボタミヤ),向西殘留在高加索變成Tau,更且在提洛變成Tauer,其向東的流動的最遠端,則在我國以Tawa、 Tao的形式殘留。波納佩島Tauli或Taulu的「通過」字彙,與我國的通過完全同一意思,可說是此事的證明。

最近在「南洋」雜誌上(昭和18年4月號第5頁)看到齋藤正雄氏「國語與印尼語的語音」一文提及,中部蘇拉威西島(セレベス)馬來語(バレー)中,亦稱峠或鞍部為Tawa。這和我國的タワ完全一致,這是タワ系列古語的邊陲殘留的又一例。

我近來對於語言學及人類學抱持一個假說。亦即地政學者小牧實繁氏所說的「繁榮於底格里斯河(チグリス)、幼發拉底河(ユーフラテス)流域的世界最古老的蘇美(スメル)文化,是在對西的埃及、希臘以及對東的波斯、印度文化造成影響後滅亡,但其根幹是日本以天皇統治之國(スメラミクニ)的生成與發展」。雖不知該氏的此一說法是依據哪些科學的事實?但此一想法,確實意涵很大的啟示,對今後的大東亞具有相當的指導性。我以前也曾引用該說法並做成結論(肉桂(カツシア)的語源與古事記的桂)(小川香料時報昭和17年5月號)。依此想法,在此亦可引出一個結論。亦即タワ、タヲ等字彙,是美索不達米雅人類最初文化的蘇美語言,這向東、向西影響所及,而在潮流波動的東方我國及蘇拉威西島等地以タワ殘留,向西的殘留,則在高加索等變成タウ而殘存。於是,我有強烈的信念認為此一語言學的影響,也同時表示人類移動等人類學的影響。

再者,高楠順次郎氏在昭和17年10月號「思想」的「蘇美族的行動」一文中,也顯示此一想法絕非空想。這值得矚目的論文中,實在帶來許多啟示。現在如從該文拾取若干的蘇美語來看,蘇美語稱山為クラ或タケ,這和我國的座、岳同音。另外西藏語稱山為ターク。又蘇美語中,稱原為バル,這又和日語的原相通,特別是沖繩、九州將原發音為バル的事一致。其他如稱海為ウム、アマ,這也是完全相同的系統。更且,天皇統治之國(スメラミクニ)的スメラ,就是蘇美(スメル)語的スメル,可說我國是這最古代文化的正宗。

齋藤正雄氏在上述的論文中指出日語與印尼語的相似性。其中,除了上述的タワ之外,也舉了以下的例子。例如,日語的羽叫Hane,琉球國頭稱為Pani。而且蘇拉威西島馬來語也是Pani。又我們的肚臍Hoso,琉球國頭變成Pusu,馬來語則成Poso。

而且不僅蘇拉威西島的馬來語而已,也歷歷在目延續到台灣來。布農族稱羽為Pano,稱肚臍為Puso。這些都是我國與南方連結的語言,也都可顯示出民族移動的方向。

最後,我想選出魚及手的兩個字彙來思考我們的語言與南方語言的關聯。我國的魚Sakana究竟以如何的形式與南方語言連結呢?首先,台灣的布農族稱魚為Isikan,和Sakana都有Kan,也有s音。サリセン族也是說Kan,阿美族則只有在顯示菜餚時才說Sikan。眾所周知,在馬來,稱魚為Ikan,斐濟,毛利(マオリ)則變成Ika。此外,越南、孟族(モン)、高棉族(クメール)、塞諾伊族(サカイ)等的Ka,是有關魚的原型,這後來很清楚地變為Ikan、Sikan,以及我國的Sakana。另外我國有一種叫玉筋魚(イカナゴ)的小魚,大言海等說,這是怎樣的孩子之意,這是完全錯誤的,是Ikanago,也就是表示魚之子、小魚之意。

又,越南稱手為Tay,高棉族稱為Tai,孟族稱為Tway,塞諾伊族稱為Ti,這也和我們的手發音一樣,並很接近孟族、高棉族。此外,愛奴也稱手為Tek而屬於相同系統。有關這些關係,請參照松本信廣氏的名著「印度支那的民族與文化」(昭和18年7月6日記)(完)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